说西施故里在萧山,让古人情何以堪?
读骆问礼《万一楼集》,读到他写西施的一首诗,题为《西施次韵》:
苎萝山下吊西施,千古兴亡酒一巵。垂璧暂迷虞伯去,乌骓单逐项王驰。樵村浣浦烟霞致,舞馆歌台云雨思。吴越两邦谁是主,笑啼难处得鸱夷。
这是骆问礼借用西施的遭遇来说事,说明千百年来所有的是非成败都是一场空,即所谓的“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隐含骆问礼在官场的不得志与消极心理。(“垂璧暂迷虞伯去”,是一个典故,说的是晋献公用垂棘的宝玉贿赂虞国国君,向他借路去讨伐虢国的事。“乌骓单逐项王驰”,也是一个典故,乌骓马是项羽的坐骑,一直跟随他南征北战,建立功勋无数,但最后的结局是把主人送到了乌江边。“笑啼难处得鸱夷”,说的是西施的结局,吴国灭亡后,西施不知道该回吴国还是回越国,最后与范蠡泛舟五湖,不知所终。)
“苎萝山”与“西施”是不可分割的,两者都属于诸暨,这是历史的定论。骆问礼的这首诗,为“诸暨苎萝山是西施故里”这个定论提供了又一个小小的证据。
在骆问礼所处的明代,苎萝山、浣溪、浣水、浣纱村,都是西施故里的代称。这是一个历史常识,这是文人墨客的共识。所以在骆问礼笔下,凡是写到故乡,他总是不自觉地写到这些地名。除上面这首诗外,骆问礼写到西施故里的诗还有:
《秋兴八首》(卷十)其四:
禹穴遥临天目东,越王台上野烟笼。钱塘潮应诸溪日,雁荡云开五泄峰。铁笛尚留文士韵,浣纱常照美人容。霜清月白芦花渚,鸿雁高飞过楚宫。
在这首诗里,骆问礼列举了一些绍兴的景点,包括禹穴、越王台、五泄、浣溪、钱塘潮,到铁笛杨维桢,还特别写了美人西施。“铁笛尚留文士韵,浣纱常照美人容。”说明诸暨的确是个出才子佳人的地方,跟伟人毛泽东的那句评价有点相似。
《京邸杂兴二首》(卷十三)其二:
扰扰风尘里,方晨不觉昏。候人时借马,避客日扃门。双柏沉深院,丛兰簇小盆。尽堪清俗虑,何似浣纱村。
骆问礼在外做官二十多年,故乡始终是朝思暮想和梦牵魂绕的。这一次他住在京城,有人借马,有人敲门,不胜其烦,院子虽有双柏,小盆里虽有丛兰,但若论清幽默高雅,哪里比得上故乡的浣纱村啊。
《除夕次桐江》(卷十四):
塔下祠临驿,灯前剑对冠。乡山云外出,江邑雪中寒。岁尽归心急,官疏任限宽。春风如有意,先到浣溪干。
除夕之夜,骆问礼人身在异乡,而心却早已飞到了故乡。他急欲在官假里回到诸暨,他想,如果春风真的懂得我的心思,最好先把我吹到故乡浣江的岸边。真是归心似箭。
《春兴四首》(卷十四)其三:
故园浣水东,山亭茂松竹。固少会心人,悠然泯荣辱。花开满钓矶,酒熟沿樵谷。罢钓即沽酒,剩有瓶中粟。
这首诗里点明了骆问礼的老家所在,确切位置是在“浣水东”。因为浣江在县城,而枫桥在县城东五十里。他故园的“山亭”,便是今天小天竺所在,那时候叫“紫薇山庄”。
如果没有人移花接木,张冠李戴,无端来抢夺西施故里,我们读骆问礼的这些诗,便能油然读出游子的思乡之情与爱乡之切。前些年有人硬要说西施故里不在诸暨,于是今天,当我读到骆问礼的这些诗作时,就不禁哑然失笑了。怎么说?假如,假如“西施故里”的地理标志真被人家抢走了,那么骆问礼这样的古代文人当情何以堪?他当年在诸暨“苎萝山下吊西施”肯定是吊错地方了;他回到“故园浣水东”肯定也是回错地方了;他介绍自己是西施故里人肯定也是大错特错了。那么理所当然的,他所有关于西施、关于浣纱、关于故乡的诗歌,都是乱弹琴。骆问礼若地下有知,以他的刚直,以他个性的“褊窄”(皇帝给他的评价),他还肯放过人家?
争抢名人故里,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瞻前不顾后,顾东不顾西,一不留神就会把大批古代文人从地底下拉出来,导致整个古代文学史的崩塌。道理很简单,如果西施故里不在诸暨,那么古代所有歌咏诸暨西施的诗文,都成了歪诗、错诗。
又想到明代的另一位人物,他叫陈于朝,是陈洪绶的父亲。陈于朝有过一本著述,叫做《苎萝山稿》,之所以如此取名,是因为“余世家苎萝山下”。在这本诗文集里,苎萝山、浣水、西施等,均是一个共同体,是一个文史常识。为陈于朝书稿作序的名家陈继儒,他在书中说过一句话:“君之口绣笔彩且与西子之缕香余黛,共没于苎萝空山中矣。”假如西施故里不在诸暨,那么会得出一个无比荒诞的结论:陈继儒是不懂文史的大笨蛋。如果承认陈继儒是正确的,那么又会得出如下荒诞的结论:陈于朝不是诸暨人。甚至:诸暨三贤也不是诸暨人,因为他们活着时都说过自己是西施故里人。
这样的例子当然还有很多。我由此想到,如果非要争抢名人故里,你除了要拿得出铁板钉钉的史料外,起码还要拿得出一部由历代文人打底的《苎萝山诗稿》出来。现在胡说西施故里是萧山的,照此说来,那萧山的古代文人岂不成了一群“不作为”的酒囊饭袋?
诸暨三贤中的王冕,生前曾经有过地名上的一大烦恼。王冕在《偶成七首》的一首诗中曾经这样写道:“人言栗里是吾家,问信东皋事已讹。”意思是,人们都说栗里(今栎桥)是我的故乡,但人们总是去陶渊明的故乡打听我的名字(陶渊明故乡也叫栗里,并有上京、斜川、东皋、西畴等等地名),那就大错特错了。
幸亏现在王冕的名气也响亮,要是王冕没有名气,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学学人家的思路,去争抢陶渊明故里呢?你看,陶渊时故里的许多个地名,都跟枫桥王冕故里有许多相似,都叫栗里,都有西畴,都有上京……可是我们坚决不去抢,因为我们不缺名人,不缺人文。我们身处历史长河,总要对得起长卧于地底下的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墨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