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蓝:寸铁
多年之前,读到鲁迅先生的四则随想录式的轶文,因为最初发表于1919年8月12日北京《国民公报》“寸铁”栏,文章原无标题,后来学者们用报纸栏目名字命之为“鲁迅寸铁四篇”。从西方而言,这类起源于古希腊哲人的断片、箴言录的文体,与肇始于中国古代语录体混成而下的散文诗和随感录,峭拔奇绝,在鲁迅先生笔下得到了异端式的弘发,他的独战,他的横战,他的性灵与生命,成就为汉语里迄今无法逾越的思想录。用郁达夫的话说:鲁迅“简练得像一把匕首,能以寸铁杀人,一刀见血。重要之点,抓住之后,只消三言两语就可以把主题道破”。
可以淬炼寸铁的鲁迅,也可以另造为一把密钥。
寸铁,指短小的或极少的兵器。在我看来,宋朝罗大经《鹤林玉露》的记载,应该算是“寸铁”内涵的真正揭橥:“宗杲论禅云:‘譬如人载一车兵器,弄了一件,又取出一件来弄,便不是杀人手段。我则只有寸铁,便可杀人。’朱文公亦喜其说。盖自吾儒言之,若子贡之多闻,弄一车兵器者也。曾子之守约,寸铁杀人者也。”
明朝江东伟所撰《芙蓉镜寓言》第五章“言语”里,有类似记录,不同的是结尾:“宗杲论禅云:‘譬如人载一车兵器,弄了一件,又取出一件来弄,便不是杀人手段。我则只有寸铁,便可杀人。’朱晦庵深喜其说。壶公曰:寸铁杀人,陆子静、王伯安之学。”宋有金溪的陆子静,明有余姚的王守仁,文事武功卓立,淳然而廓清,身外之贼、心中之魔无处藏匿。
朱熹后来也蹈入比喻之海,引用禅语说:“寸铁可杀人;无杀人手段,则一车枪刀,逐件弄过,毕竟无益。”(《朱子语类·八》)宗杲传道,朱熹传教,都主张“寸铁”“杀人”,竭力反对“弄一车兵器”“逐件弄过”,那太笨了。
这是古代文人心目中,文、武之理达成默契的案例:禅林机锋闪电,偏偏喜欢譬之武事;教育家育人启智,也刻意喜欢在言辞中兵戈相见。晚清严复的《救亡决论》也说:“中国以恶其人,遂以并废其学,都不问利害是非,此何殊见仇人操刀,遂戒家人勿持寸铁。”这是寸铁一再被委以重任的状写,也是中国言路之上的寸铁之技与寸铁之秘。回到我长久注视的现实,内心横亘着一座铁矿之人,虽然手无寸铁,就只好用以炼笔,是为寸铁。
寸铁之技已经是险中求胜、刀尖舞蹈,锦心绣口的才子并不满足,虽不至于撒豆成兵,但他们渴望伸手即为利器。
关于放弃寸铁最为著名的比喻之典,出处是北宋苏轼《聚星堂雪》诗:“当时号令君听取,白战不许持寸铁。”苏轼之句,倡导的是放弃寸铁、招招见新的写作,作为诗歌中“空手入白刃”的凌空文体,逐渐成为高标个人言路、拒绝陈腔滥调的“白战体”。白战体亦称禁字体,简称禁体,是一种遵守特写、禁例写作的诗歌,因为提倡个人言路,因而绝非文字游戏。
自古文章憎命达。回到写作,什么才是我心中的“寸铁之道”呢?
古代经学中的注疏、经释、语录体,子学谱系的论著体,文章学中的论、议等议论文体以及诗话词话,史学中的点评文体,均是汉语最为重要的思想文体。但超乎这四类文体之上的,却是诗,那一种摩罗诗人发出的,无疑是思想文体中的高音部。
思想的书写表达,必然具有特定的文体;作为有意味的形式,文体必然会对思想的言说产生绝大的厘定,如同维特根斯坦所说,我的语言的边界就是我的世界的边界。其实,文体的妙处在于最大限度地逼近思想的凸凹与绒毛,有些文体的推衍与腾挪甚至可以产生逾越思想自身尺度的光晕,言说的方式比言说之物显得更为重要,我完全同意文体高于写作的一己之论。这似乎印证了联想主义与解构主义的混成体——钱钟书文体的水到渠成,并出现了法国学者、文体学家鲍德里亚对于他笔下犹如神助的断片写作予以的夫子自况:断片是一种趋向民主的文体。
断片式的文体并不是学者所论述的那样,作为后现代风格表现的一种无选择性、片段式或精神分裂式文本结构为特征的叙事。断片是清醒的文体,它就像古代的死士一样,知道自己具有最后一击的宿命。
实际上,我越来越对碎片化的文体与事物具有亲和力,热衷于事物过程的罗列展示与意义的分拣,并关注文体在游弋中突然获得的思想加冕。一如云层向天空深处凹陷,促使大地上的陷阱升跃为峰峦。
这是一盒火柴,醒过来的火柴总是在涂磷的擦皮上头撞南墙,在木梗上渐渐打开的世界,在变丑的过程中回到真实;然而,我被火烧痛的手指触摸到了火焰内部,知道开掘与疼痛必然合一。说出就是照亮,写作就是铭记。思想绝非古人陶侃眼中造船需要的的竹头与木屑,思想更该是绘制造船图纸之前的构想。其实,一个思想者更要有寸铁炼针、针尖削铁、金针度人的人间情怀。尽管苏曼殊提醒说:“自既未度,焉能度人?譬如落井救人,二俱陷溺。”尽管这同样是令人芒刺在背的比喻,因而,我的思想也仅能算是自我救赎的一种记录。我说过,我绝对不会放弃自己来之不易的寸铁,同时我希望自己存立于修辞中的心路,也是一种朝向思想的白战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