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您就一工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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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舟秦汉系列之秦帝国的灭亡（十四）
扁舟曾提到如果非得说汉承秦制的话，那对照起来秦承周制比汉承秦制更符合实际，扁舟这么说，当然不是认为周王国到秦帝国，经济行政和军事的各项制度与周王国没有什么区别，实际上春秋以来，各诸侯国历次变法图强，到秦帝国时期，制度与周制已经有了极大的改进变动，以至于一眼看去可以说是面目全非了。
但正如上面两节反复说明的，秦帝国的各项制度再怎么剧变，却始终无法脱离周王国制度的内核，而现实世界要想长治久安，却必须要脱离周王国的内核，这大约是秦帝国灭亡的一个重要因素吧。
上面这段话说的有点拗口，这里扁舟尽可能的解释得简单一点，周王国是青铜兵器与石制木制农具的时代，而战国到秦帝国时期已经进入铁器时代，这是一个彻底颠覆的时代变革期。战国以来各国大幅变法就是为了适应社会的变革，但是他们他们对周制的变革都是在不影响自己阶层利益的范围内进行的，所以他们始终无法真正的废弃不适合的旧制，直到他们彻底自我毁灭后，新的帝国才真正有了搭建新的帝国体系的空间。
就好比，从西汉中叶到唐，期间制度变迁不知道有多少次，可以说是天翻地覆。但万变不离其宗，这几百年里形色各异的军政制度体系，都可以纳入门阀士族政治的大范畴，直到唐中叶至宋，中华帝国才出现了根本性的颠覆，这也是学术界公认的唐宋变革期。同样的，秦汉变革期是和唐宋变革期一样的大变革时期，秦制、汉制相对于周制都已经面目全非，但是仔细归纳周秦以降的八百年，秦制仍然可以算到这个大范畴，而随后的汉制才是真正的新篇章，因为他已经有了新的内核。
上一篇对西周各项制度的详细介绍，我们对周王国如何统治北中国的庞大国土，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我们接下来就可以围绕着这些旧制，一个个介绍秦帝国的新制，在翻天覆地的差异中把握其内核，真正体会到秦和汉之间在形似背后的实质性内在剧变，也许能让我们对秦帝国的灭亡有更真切的体会。
是不是扯得有点远了，我们言归正传，一个个来看。秦汉之间，最本质的差异体现在对爵级系统的定位上，秦帝国的军功授爵制我们从第二节就开始反复介绍，第十二节更是系统的解释了爵位体系到了汉帝国出现的根本上的变化，不过由于笔力有限，似乎很多朋友反馈不是太明白，因此我们这里通过一个小例子，把这一切解释得更加清晰。
秦灭楚国的时候，据说起倾国之兵六十万，这让主帅王翦很忧虑，他很害怕秦王不放心自己，所以他决定通过自污的手段让秦王放心：
王翦既至关，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或曰：“将军之乞贷，亦已甚矣。”王翦曰“不然。夫秦王怚而不信人。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邪？”
无独有偶，几十年后的汉帝国丞相萧何也遇到类似困境，害怕自己功高震主遭高祖刘邦猜忌，史书记载，他是这么做的：
客有说相国曰：“…夫君位为相国，功第一，可复加哉？然君初入关中，得百姓心，十余年矣，皆附君，…上所为数问君者，畏君倾动关中。今君胡不多买田地，贱贳贷以自污？上心乃安。”於是相国从其计，上乃大说。
言相国贱强买民田宅数千万。上至，相国谒。上笑
王翦自污的时候，是不断的向秦王请求赐予田宅，是“为子孙业”，而萧何自污的时候就变成了多买田地，强买民田宅，这有趣的对比，揭示了秦帝国和汉帝国表面相似之下的本质区别——官重于爵还是爵重于官。很明显，秦帝国是爵重于官，此秦之所以速亡也，汉帝国是官重于爵，此汉之所以兴盛也！
秦帝国时期，国家控制土地，所有土地都是国有的，王翦想要获得财富，只能是通过帝国的爵级系统来获取对应的田宅，比如封侯，或者是通过军功授爵制给高爵者的后门，尽量让自己的更多子孙进入军队高层，从而根据团队奖获得封爵的机会。所以王翦只能不断向秦王求田地，请秦王赐爵或者赐获得爵位的机会，给自己和子孙。
但是到了汉帝国时期，尽管帝国明面上似乎也继承了秦帝国时的土地国有和军功授爵系统，但是其内涵已经有了根本的变化。萧何强买海量的民田宅，这说明潜规则下，土地已经事实上开始频繁的私下买卖，而回顾第十二节，我们可以发现此时国家根据爵位分配田宅已沦为空头支票。帝国的所有士兵都给了个大夫爵，但是实际上即便是高爵者也得看地方小吏的眼色，求爷爷告奶奶的排队等着分田宅。在汉帝国，以官吏身份通过公权力获得钱财，才是财富积累的有效途径。
现在我们就能更容易理解第十二节的内容，更容易通过爵位体系的变迁，理解为什么秦始皇无法分封天下而汉帝国可以分封天下。当然，也许还会有朋友觉得这里的逻辑关系不那么的清晰，我们不妨结合上节的周王国制度，再仔细的捋一下：
周王国的行政体系是爵本位的爵—吏体系，也就是拥有高等爵位的大贵族负责决策，低等爵位或者无爵者作为吏负责执行。在王国体系里，爵是居于主导地位的，因为个人的财富地位完全取决于你的爵位高低，并且可以永世继承。而吏虽然也有领导职责，但只是一个干活的，其地位类似于管家，所以其等级在当时显得很粗暴，就是一百石，二百石的区分。
就好比我们在单位，那些大人物我们喊起来都是XX总，XX经理，XX长，听起来就是有身份的人，小人物小头目呢？在当时喊起来就比较瘆人了：喂，那个工资三千的，你去带人收下帐，那个工资两千的，你去组织下搞个大扫除…
周王国的制度发展下来，大家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拼爹了，反正N世祖们只要有身份有地位，永远享受无穷财富，低爵者们无论干多少，永远都没有出头之日。如果一直这样干好干坏没区别，那谁也没有好好干的动力，在诸侯争霸激烈竞争的时代，谁不好好干谁就会被淘汰，所以各国都开始了打破世卿世禄的改革，秦国的商鞅变法可谓集大成者。
但是世卿世禄的贵族仍然充斥着这个世界，就连商鞅本人也是世卿世禄的受益者。所有变法的目的，往高大上了说，在大会上说，那都是异口同声的，都是为了加强中央集权，为了让国家变得更强大，为了让老百姓得到更多好处。
可是往实际里说，往私下里说，谁都明白，变法来变法去，还是为了更好的保护自己的利益。变法都是高爵者的后裔们在操盘的，你的变法再牛逼轰轰，再有好的理论指导，最终必须是也只能是这些有资格坐台上开会的大佬们，各自妥协的结果。
所以各国的变法，实际上都演变为一场贵族的大赎买，中央明确了军功与爵位之间的关系，明确了严格的KPI考核制度，也为大贵族高爵者—不管本国的还是外国的—开了足够大的后门，相当长时期内保证了他们的利益，保证了爵位至上的国家贵族政治的内核。这些第二节详细介绍过了，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直到秦亡汉兴的巨大动乱，高爵者在战乱中死伤殆尽，那些地方小吏们却利用手中的公权力，前所未有的获得了巨大的财富，成为一个全新的阶层，而新帝国的中央与皇帝本人，都对此保持默许的态度。于是，尽管与爵位相关的各项制度仍然被完整的保留，但是围绕爵位的经济基础，尤其是依据爵位授田宅的制度，已经被彻底破坏，帝国也没有恢复它的意思，新的时代就此到来。这一切，第十二节已经做了很详细的分析，这里也不再多说。
爵本位和官本位的区别在哪呢，最大的区别在两点：一是政府行政职能，二是社会财富的流通程度。
尽管秦帝国已经建立了极其复杂的行政管理体系，有着庞大的官僚群体，但是爵本位下高爵者高高在上，这就意味着无论官员还是平民，你的所有财富都是与你的贵族身份地位绑定在一起的，你的财富都只能通过国家来授予。
这样的结果就是大贵族与高爵者绑架了国家，因为他们没有获取和扩大财富的其他途径。于是越是掌控国家行政权力的上层建筑，就越没有履行公共职能与公共义务的兴趣，这就使得帝国明面上无比完善的行政体系很容易变成上层建筑的玩具，很容易走偏从而迅速崩溃。
到了新的帝国，中央放弃了对财富分配的垄断，公权力成为通往财富的路径，相比于代表身份地位的虚拟的世袭的爵位，公权力可以随时替换、而且附带了实际的行政职能要求。新帝国的上层建筑尽管会利用公权力来侵吞国家的财富，但在获取和维护自己的权力的过程中，他们也必须要尽力的履行自己的公共行政职责，因为他们有了独立经营自己财富的机会，只有保障基本秩序，他们的财富积累才有存在的基础。
爵本位是一种国家垄断式的，静态的贵族政治体系，在西周时代不失为一种稳定的秩序。因为基于那个年代的生产力和交通媒介水平，一个王国只有能力控制城邦与城邦周边的少量土地，各个城邦之间也没有什么常态化的交流与沟通。周王国的核心目标在于保持暴力优势，几乎没有太多公共行政职能需要履行，要不怎么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呢。
可是到了战国时期，北中国进入了铁器时代，不再有国人与野人的区分，所有的土地都被纳入中央控制，中央直接掌控的土地人口剧烈膨胀，不同地区的商品交换和流通越来越频繁。在这样的时代，中央想要集权，上层建筑想要扩张和守护自己的财富，就必须要正确的履行公共行政职能，保证一个基础的社会生产与分配秩序，不然庞大的民众群体爆发出的巨大能量，会迅速冲垮一切。
战国时期，各个诸侯国之间的兼并战争，客观上转移代替了对国家行政职能的需求，征服与兼并带来的巨大利益，也掩盖了爵本位制度下国家行政职能在履行中的巨大偏差与低效。但是随着天下一统，这个矛盾就迅速激化，帝国早就失效的行政职能履行体系，迅速走向崩溃。
大约从战国后期开始，能走向长治久安的制度，也许就是新帝国的制度，就是爵本位崩溃后的新制度。但是世卿世禄产生的庞大贵族群体，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利益，他们绞尽脑汁、殚精竭虑的进行着各种改革，就是不愿意放弃身份带来一切的爵本位制度，不愿意放弃到手的好处。新帝国，新时代的产生，其实就是这个群体走向自我毁灭的过程，秦帝国正是这个过程中的关键一环。
现在，我们可以开玩笑的说一句“秦始皇，您就一工具人”了，如果有上帝的话，我们跟随上帝的脚步，就可以清楚的看到，上帝创造了秦帝国，让他荡平了一切与老天作对的旧贵族，正是他的努力，为新帝国的诞生扫清了道路，也正是他宿命般的迅速自我崩溃，新时代终于可以和大家见面了。
可怜的秦始皇啊，原来您就是上帝手里的工具人啊！其实呢，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上帝，如果有，那这个上帝也只可能是所有人，是千千万万的人民群众。历史啊，从来不只是帝王将相的家事，也从来不只是什么秦皇汉武的英雄史诗，历史啊，从来都是万千人共同书写的，不管你是高爵者，上位者，还是普通人，低贱者，所有这些人共同生存、共同奋斗与挣扎，他们所组成的合力，决定了历史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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