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中的无头尸和河边的首级——九命鹌鹑案

乾隆年间，在中原徐州的城里面，有一个朱掌柜，他从小学习医术，长大后开了一间药铺，娶了一个同样研习医术的老婆，夫妻档水平都不错，在徐州城里面算是有名气的大夫。

不管那个年代，医生都是吃香的，好医生更是如此，朱掌柜夫妻二人属于当地的高收入人群，日子过得很富裕。尤其是朱掌柜四十岁总算老来得子，儿子又健健康康长大后，他就更开心了。

不过对儿子过度的宠溺，让朱掌柜的儿子朱立养出了一身少爷毛病，过了二十岁，还是游手好闲，不干活也不学习，整日里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带着他那只“五色无敌大将军”的鹌鹑，四处溜达，找人斗鸟。他的鹌鹑比主人争气得多，打起架来几乎全胜，没有辱没“无敌”的名头。

斗鸟刺激好玩，每次都能赢就更好玩了，朱立天天带着鹌鹑出门玩耍。这一天吃完早饭，他很熟练地拿起鸟笼子出门，朱掌柜在后面让他早些回来，朱立随口应付了几句就离开了。

照往常，朱立玩归玩，每天晚上都会回家吃饭，这一天天色渐黑，朱掌柜倚门悬望，却是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见，始终没看到儿子的身影。

眼瞅着太阳快下山了，朱掌柜急得不行，就留下一个伙计看铺子，夫妻俩人和剩下的伙子一起出门，在城里面四处寻找朱立。

走啊走啊，朱掌柜突然听到路边有人议论：“哎，你听说了么，西山的小树林里面有人发现了一具尸体，脑袋都没了，看打扮，好像是朱掌柜家那个玩鸟的儿子。”“是么？那朱掌柜可太可怜了啊。”

朱掌柜夫妻如五雷轰顶，三步并作两步直奔西山小树林，顺着别人的指引到了地儿，他们果然看到一具无头尸身，衣着打扮，跟早上出门的朱立一模一样！

朱掌柜夫妻当即瘫倒在地上，哭天喊地，差点儿晕过去。好容易被伙计劝得缓了过来，他们才发现，不仅尸体的脑袋没了，朱立视若珍宝的鸟笼子和“无敌大将军”，也不翼而飞！这一定是哪个家伙觊觎“无敌大将军”，杀人夺鸟！

朱掌柜扭头跑去徐州府衙门报案。

当时的知府姓吴，老丈人是刑部大佬，平生最喜欢捞钱，他听了案件叙述，心中大喜。喜悦的原因不是发现了啥线索，而是知道朱掌柜是有钱人，这个案子他铁定能捞上一笔。

金钱的动力下，知府大人颠儿颠儿的出门看现场，到了地方他也有点儿懵，就一具尸体，一滩血，身上没有伤口，周边也没啥打斗的痕迹，凭他本人的能力，那是啥都看不出来。

朱掌柜为了破案报仇，时不时地给知府送礼，知府大人一来贪图钱财，二来确实能力有限，好几天过去，案子一点儿进展都没有。

看着快要腐败的尸体，朱掌柜没辙，放低了要求，先不求破案了，只希望先把儿子的脑袋找回来，这样才能保持一个完整的尸体下葬，入土为安。朱掌柜表示自己愿意拿出全部家底儿一千两白银来换儿子的脑袋。

吴知府大喜，他当即让人贴出告示，重金悬赏要人头，只是没写具体多少钱，解释权归于他本人，只要拿到人头，十两银子也算是重金嘛。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金之下必有人头，很快就有个叫李三的来报案，说他在城外的河边上发现了一颗人头。李三带着吴知府和朱掌柜夫妇到了现场，确实有一个脑袋，但这是一个被河水泡了好几天，面目全非，即便是亲生父母，都认不出来的脑袋。

朱掌柜夫妇看着人头有些发愁，这是儿子的头么？吴知府不想那笔钱落空，在边上很威严地说：“你们放心，这几天城中没有发生别的人命案，看地点这里跟西山也不算远，不是你们儿子的头，还能是谁的？”朱掌柜被说服了，拿着人头回了家，再让伙计将千两白银给知府送去。吴知府转头给了李三二十两，将他打发走了。

吴知府拿了钱心满意足，将案子扔到一边，这起案子眼看着就要变成悬案，渐渐地隐入迷雾之中。

转折出现了，三个月后，朱掌柜一次出门行医的途中，发现了几乎铭刻入心中的“无敌大将军”和精美的鸟笼子！

朱掌柜二话不说，将拎着鸟笼子的年轻人扑倒，高声吆喝着在路人们的帮助下，将年轻人扭送到了府衙。

送上门来的凶手，吴知府又是大喜，如果能破无头悬案，那可是他仕途上一笔大功劳啊。他当即宣布升堂。

堂上，年轻人高声喊冤，他说他叫丁刚，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近年来投奔在徐州开客栈的姑姑。客栈有不少熟客常来常往，其中一个叫胡昌的，跟丁刚聊得投机，几个月前，俩人聊起鸟，胡昌就将刚买下来的这只鹌鹑送给了丁刚。而胡昌本人则在送完鸟后，又出门经商了。

吴知府心里面有数了，他以“办案路远”的名头，又从朱掌柜身上敲出一笔银子，然后连夜审讯，各种大刑挨个儿的上，丁刚哪儿经受得住，最后血肉模糊地认下了杀人的罪名，说自己跟胡昌偶然遇上朱立，看上了鹌鹑，朱立不肯卖，他们二人便杀人夺鸟，为防事情败露，才将朱立的脑袋砍下来，扔到河里。

至于为啥没有将死者的衣服也脱下来，为啥丁刚连鸟笼子都不换就在大街上溜达，吴知府一概归因于犯人穷凶极恶胆大包天。

卷宗送上去，在老丈人的协助下，刑部很快给了批复，都不用等秋后，斩立决。

丁刚丢了脑袋，吴知府安心地笑纳了朱掌柜的钱，功劳簿上添了一笔。

定案了么？

并没有，十几天后，有人到府衙喊冤，自称是胡昌。原来他经商返回，得知丁刚入狱还被斩首，自己成了杀人犯，忙不迭地请求翻案。胡昌说那只鸟是自己在客栈门口买的，很多人都看到他买鸟的过程，区区一只鹌鹑，怎么能值一条人命？

人都杀了，吴知府怎么能允许翻案？他立即嚷嚷着胡昌是刁民，想要狡猾的蒙蔽官府，不待胡昌多说话，便让衙役将他扔进监狱中。当天晚上，趁着胡昌睡着，吴知府亲自写好了口供，安排人拿着胡昌的手画了押，然后用一根绳子将他勒死。

第二天，吴知府公开宣布，胡昌没有能够蒙蔽英明神武的知府大人，在牢里面认罪后，畏罪自杀了。

定案了么？

没有。胡昌说的是实话，他买鸟的时候，有不少人都看见了，其中有一个就是他的好朋友田广。田广也是个商人，出门经商返回后去找朋友胡昌玩耍，却只看到了胡昌家里的棺材。问明缘由，他又惊又怒，差一点就跑去府衙喊冤。

多亏了边上人拦住，他才没有自投罗网。

思来想去，田广决定进京告状，他头脑聪明，知道吴知府的靠山也在刑部，就花钱买通了刑部的小吏，打听到刑部内部大佬们的关系，特意选了一个跟吴知府靠山不对付的刑部侍郎当值的日子，将状纸递了进去。

刑部侍郎看了状纸，也看出了事情有蹊跷，问了两句，田广说自己还能记得起卖鹌鹑的人的相貌，愿意去徐州带路，将那个人给抓出来。

这么好一个打压政敌的机会，不用白不用，刑部侍郎收下了状纸，当堂派遣了两个小吏，跟着田广回徐州找人。找到人，就翻案再弹劾吴知府，找不到人，那也是田广诬告官员，反正怎么看，都只能说刑部侍郎是认真负责的大佬。

田广第二天就跟刑部小吏出发，匆匆赶到徐州，徐州那么大，又是来来往往的，该怎么找人？

他一直在回忆买鸟的人，总算想起了一个细节，那个人不是单独在卖鸟，还挑了个担子，里面都是竹条罗圈一类的物品，应该是个编制和贩卖竹筐子的篾匠。

田广就在徐州城里面到处找篾匠，找遍了全城的篾匠，却始终没有找到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刑部小吏准备将田广给抓回去了，田广拿出银两，苦苦哀求再给他几天时间。

有一天三个人走累了，到一处茶摊子上喝茶，却听到边上有人谈论：“”“诶我们家的筐子又坏了，想着找刘七修补一下，怎么最近没看到他？”“你不知道么？刘七那小子运气真不错，不晓得从哪儿发了笔财，现在不卖筐子了，盘了个店开了家杂货铺子，听说生意还不错。”

有门！

三个人匆匆赶去刘七的杂货铺，田广定睛一看，认出了对方正是卖鸟人。刘七撒腿就跑，田广和刑部小吏追得气喘吁吁，好容易才将他拿下。

心虚的卖鸟人竹筒倒豆子一般的交代了。

原来在那一天，刘七如同往日一样出门做买卖，经过西山树林的时候，看到树上挂了只鸟笼子，里面有一只看起来很凶的鹌鹑。刘七不会斗鸟，但平日里也经常听别人说这是徐州城里的流行，一只好的鹌鹑能值大钱。他左右看看，没看到人，就伸手将鸟笼子摘下来，转头就跑。

刚跑出两步，面前却窜出来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看着刘七担子中的鸟笼子，气得脸色都变了，大声叱骂刘七是个小偷，一脚踢翻了刘七的担子夺回鸟笼，还挥手打刘七的脑袋，嚷嚷着要拿他去报官。

刘七又怕又生气，随手抽出砍竹子的大刀，挥舞着想要将年轻人吓跑。

也是两个人都命不好，刀子太锋利，刘七力气太大，挥舞的角度太好，年轻人脖子太细。

就这么一刀下去，一颗脑袋咕噜噜的从脖子上滚掉了。

不小心杀了人，刘七手脚大乱，他左右看看，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挖个坑，将人头藏起来，然后还不忘拿起鸟笼子，循着一条小路，一溜烟儿的跑掉了。

战战兢兢过了一两天，没看到有人上门来抓他，刘七胆子稍微大了点，而且普通百姓，一天不干活，一天就没有饱饭，他只能再出门卖筐子，顺便也拿着鸟笼子出了门。

在客栈门口，刘七将鹌鹑卖给了识货的胡昌，赚了二十两银子，拿着银子回家，就开了杂货铺。

却没想到天网恢恢，刘七还是没有逃脱被捕的下场。他交代了埋人头的地方，田广等人偷偷地叫上了朱掌柜，一行人过去果然挖出了一个半腐烂的人头，这回朱掌柜一眼认出了儿子，又是哭的昏天黑地。

刘七被押送刑部，案件重新审理，刑部侍郎将一干人等都叫到京城，包括得知消息后心神不定的吴知府和当初拿人头换赏银的李三。

吴知府没啥好说的，贪官一枚。

李三的人头来历却是个问题，他开始还想说自己是无意间发现，却在审讯中吓破了胆，一五一十的交代出一桩新的罪行。

李三跟当地郑老大的妻子有奸情，被撞破后，遭到郑老大的毒打，怀恨在心，正好这时候他看到了悬赏人头的告示，心里面一琢磨，郑老大的脑袋，不也是脑袋？他跟郑老大的妻子坑壑一气，趁着郑老大睡着，一棍子将他敲晕，再用刀子吭哧吭哧地将脑袋砍下来。尸体找了个偏僻地方埋起来，脑袋扔进水中，打的就是泡烂了别人认不出来的如意算盘。

托吴知府的福，李三成功了，不仅能跟郑老大的妻子整天在一起，还白得了二十两雪花银，直到翻案，李三才得了该有的下场。

到这一步，事情水落石出，李三和郑老大妻子合谋杀人，当斩。刘七杀人，当斩。刘七的妻子隐瞒不报，当斩。吴知府草菅人命，落在了政敌的手上，被捅到皇帝那里，乾隆大怒之下，也判了吴知府的死罪。

一桩本来不太复杂的案子，硬是因为知府的敷衍了事和人心的贪婪，演变成了涉及多起人命，连皇帝都插手的大案。

于是乎，一只“无敌大将军”鹌鹑，足足牵扯了九条人命，堪称九命鹌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