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女儿·一秒钟》

西北高原的夜空疏朗,但零下十四五度①的气温将深蓝色钢笔墨汁颜色的天空冻住,天地的交线是玻璃瓶底部,顺着朝向天际的方向沉淀得愈发浓郁。我身着大队下发的棉袄,它的构造简单,是两片石油工业废料制造出的尼龙布夹一团粗糙棉絮。但大队还是体贴的,体贴我们这些老囚徒――乱棉絮有个好处是硬实,人进去就像是插入了半凝固态的水泥里,不论多么细瘦的肢体都能被包裹严实,如此刚刚足够抵御严寒。劳改犯们一裹衣服就成了只露眼睛的圆球,谁也看不出里头的身子是有多么的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纵使再有劳什子外国落魄“王子”、“公主”来视察也不怕。

我眨了眨眼,抖落眉毛睫毛上面的落雪,徒劳地张开手掌为视线搭一个棚子,试图挡一挡这些白色飞虫。倒也确实望见了前方朦胧的火光,火光虽然微弱但让我心中大喜,看来离场部是不远了!一阵的激动开启的心脏的阀门,它这会儿才起到了本职作用、成为了真正的泵,噗通噗通地向四肢泵能量,燃烧的是从胃部极力搜刮来的最后的羊下水。这十几里②的路早把我训练成了虽然老旧但关节齿轮磨合得极好的机械,抬肩挺腰将腿从没过膝盖厚的雪地拔出,弯腰放腿再插进去,一起一伏、一伏一起。当我觉得肺部如老旧风箱呼啦呼啦不能再呼吸、眩晕得到达即将倒地的临界点时,我就停下来喘气。但我不敢阖眸,这劳改二十年的经验告诉我在雪原、荒漠上行走时,困倦了也不能合上眼睛,否则脑子会迅速意识混沌、生命垂危。这和上课一个道理,教越难教的学生、传授越晦涩的知识,越需要清晰的头脑,但在荒原之中,人的大脑恢复机制下降,倘若在千钧一发之时突然思绪中断,就将如在高负荷运载的过程之中突然断电的机械,很快就会报废。人只有不断地提醒自己保持清醒才有可能不被寒冷夺去呼吸。

场部礼堂门口有着一块土灰的草帘子做的门,上面上蒙着因为千万人手摸而留下的快快黑油渍,草帘盖不住里头人的臀、腰、背和后半个脑勺。我急着往里走。“借、借、借过。借过!借过!!借过!!!”我的声音还没飘开就被更高分贝的噪音淹没了,耳边叫嚣声嗡嗡地贴耳落锤,顺耳道入内挤得我大脑生疼。于是我选择闭嘴行动,“挤”是我从劳改同胞们身上学来的功夫,从前我是学来尽力规避“挤”,现在这功夫成了有用的武器。不禁又要“感谢”组织了,身旁的他们大多是劳改部干部家属、队伍干部家属,哪里经历过劳改犯在号子里挤、在放饭处抢食等盛大场面,他们在“挤”这事儿上太“文雅”。但我还是高估了自己,这礼堂已然是实心的了,仿佛核反应之中的高质量中子,我使尽浑身解数也只挤到了礼堂内部偏后方。见一小孩儿站在板凳上急燎燎眺望,我便笑了,掏出半块馒头探臂在他面前晃晃,流程性地问问他肯不肯让出凳子,不等他答应便抱下来自己踩将上去。

视线忽的提高,大脑有些眩晕,但屏幕上身着白大褂的女子救人的场景也救了我――微卷头发在脑后绾了发髻,额头还有些不服气的发缕姿态昂扬。是丹珏啊,我内心默念数次,眼泪就迸了出来,觉得面前湿热一片,大概是眼泪顺着我沟壑纵横的脸颊横着、竖着、斜着地流淌了 。丹珏转身回眸。她是先微低头再侧回眸的,一颦一笑拿出了古典女子的优雅,细条条身材使得白大褂飘荡。这白大褂并没有让她冰冷但又彰显他的权威。她望着屏幕外、望着我动了动嘴巴,对我、对众生进行了关于血吸虫的叮嘱。丹珏的声音不大,细细软软的,是上海女人的口音,却能穿过整个礼堂到达最边缘,钻进我的耳朵。柔情似水却又饱含自信与不容置疑,她拿出的是婉喻不经意间才能露出的那抹摄我心魄的明媚,这大概是因为她的生命源自于我和婉喻之间的激情,她继承的是凝炼了的、升华了的婉喻。她的话是女儿对老父亲的叮嘱吗?我愿意一厢情愿地这么认为。一如我在眼中刹时生潮、只能看见我的女儿之时,也欺骗自己我的女儿只看见了我。此时我该感谢眼泪,在它对视线的围堵之下,我只看见了我的女儿看见我。

我自顾自地哭着,直到失重感突然袭来。眩晕坠落时灯火如金乌在眼前刷地一下略了过去,反应过来时自己的脑袋已经摔到了空荡的长椅腿边,但依旧心中默然地沉浸在刚才的场景与悲伤之中。直到扬起的尘土蹿入我的喉管,黏住我的泪水,才反应过来电影早已散场、清洁工正在扫地。但我明明听见的是什么机械重物轰然倒塌的声音。哦,那是我的身体的声音,是骨骼相碰、头颅磕地,更是我欲念已了、心念又起之时,冰冷的日子上覆盖的冻块被丹珏似电的眼神击碎的声音。银幕上的可是会说会动的丹珏,可是与婉喻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的小女儿啊,她如此可爱活泼,我怎么能甘心在这西北大荒原的不知名之中死去。这命,是值得保的。

哪怕历尽千辛万苦,我也要回去看看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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