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影幢幢
有部电影叫《人鬼情未了》,那首主题歌是我听过最动听的歌,让人如醉如痴,希腊神话中海妖塞壬的歌声大概就是这样。“鬼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鬼的世界真的充满拔舌、刀锯、下油锅等酷刑吗?
我有个跟苏东坡一样的癖好:爱听鬼故事。据说苏东坡发落海南时,无所事事,整天走东家串西家,让村民给他讲鬼故事,他叫村民“姑妄言之”,自己“姑妄听之”。东坡住在惠州时,遇到一个鬼附在奶妈身上尖声喊叫,要挟他必须请一个仙婆来才肯离开。
东坡说:我不请。
鬼说:你不请,就给我写一篇祷文,为我祷告。
东坡说:我不写。
鬼恳求给点肉吃、给点酒喝,老苏仍旧不答应。鬼百般无奈,央求给烧点纸钱,老苏仍不让步,最后只同意给他拿一碗水喝。喝完后,奶妈跌坐在地上,很快恢复了知觉。
其实,如果你在农村呆过,这一类故事会听过很多,甚至远比它离奇。没有鬼故事的农村不是真正的农村,没听过鬼故事的童年不是真正的童年。不管怎样移风易俗除四旧、破迷信,鬼故事仍层出不穷。那些鬼故事既引人入胜又令人毛骨悚然,晚上起身解手总觉得有人在后颈背呵气。
农历七月十四是中元节。据说平时鬼被阎王关着,只有到了中元节前后三天,像坐牢放风,可以外出游荡,叫“鬼放赦”,因此中元节又叫“鬼节”。“七月十四,稔子跌落地”,过了中元节稔子就没了。尽管稔子好吃,但鬼故事四处流行,大人言之谆谆,小心上山“着鬼懵”(被鬼迷),只好呆在家里。
中元节家家户户宰鸡杀鸭,烧香点烛,接待“放假”回来的列祖列宗,跟春节一样热闹。为了不让“孤魂野鬼”挨饿而作祟害人,有人把米粥挑到路口,泼在地上“喂路头鬼”,第二天那些米粥果然无影无踪,路面变得干干净净。有人不信邪,认为粥是狗吃的。
尽管鬼影幢幢,但见过“鬼”的人并不多。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就是其中之一。夏秋季节,我们每天放学后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去钓蛤咩——那种像侏儒一样长不大的小青蛙。蛤咩是猪鸡鹅鸭们最喜欢的美味佳肴,又可口又有营养。可口是我猜的,有营养却有充分的事实证明。用蛤咩喂的猪毛光皮亮,油汪汪的像阔佬的胖脸。
煮蛤咩的过程有些残忍,把活蹦乱跳的蛤咩从袋子直接倒进热腾腾的沸水里,它们来不及害怕就一命归天。换到现在我已经下不了手。人年纪一大,心就像脚杆一样越来越软。蛤咩除了喂猪或喂鸡,也用来“喂人”。有个邻居家里吃不起肉,把钓到的蛤咩的腿剁下来,蒸给小孩吃。那个吃过蛤咩腿的孩子现在广东出人头地,成了一个工厂的主管。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这回事。勿忘在莒,毕竟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到。
我想多说一下关于蛤咩的事,这种小动物伴随着许多人的童年。钓蛤咩有点像杂耍。钓竿是一种特别的竹子,又细又长,两头差不多一般粗。钓线用缝衣线最好,尼龙线容易打圈。用蛤咩腿作为钓饵。在蛤咩的眼里所有会跳的东西都是虫子,就像在上过当的人眼里人人都是骗子。钓饵一点一点,将蛤咩从躲藏的地方引诱出来,有的莽莽撞撞,有的犹犹豫豫,有的既不莽撞也不犹豫,它们扑上去把自己“同胞”的骨肉当成蚱蜢一口咬住,但还没有回过神,“悠”的一下就被抛到了天上,惊恐万状地掉下来,被一个张开口的袋子接住。
每天傍晚,我们在路边菜地、地头瓜棚表演钓蛤咩的绝技。要是有人经过,我们就故意把咬钓的蛤咩抛得高高的,再稳稳地把它接住。路人的啧啧称赏,让我们小小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有的蛤咩落进袋子里还死死地叼住钓饵不放,有的甩脱飞到树梢上,像一颗石子掉下来,不知道它们是否会吓出心脏病。我在香港坐过一次“跳楼机”,嗵的一下掉下来时,屁股一空,五脏六腑一下子涌到喉咙,地面像一个大盘子砸过来。不知道蛤咩掉下来时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
我的那个同学是钓蛤咩的高手,几乎每天都满载而归。但有一天他却彻夜未回,家人遍寻不着,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恍恍惚惚走回家,说是晚上被带到一个大户人家做客,那一家门庭高大,张灯结彩,主人摆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大鱼大肉,美味佳肴,主人还让他吃不了带回来。他的袋子里一只蛤咩也没有,装满了松软的黄土。据说事后家人到他迷魂的地方烧香祛邪,那里有一排摆着死人骨殖的金斗。
类似的事在大人身上也发生过。邻村有一个人一天晚上从大队队部回来,月光如水。顺便说一句,小时候的月光似乎比现在亮得多,每月农历十五,一轮明月把一张巨大的白毯子铺满田野和山头,地上印出黑黝黝的树影和行人的身影。现在再也看不到那么明亮的月光了,莫非月亮也老了吗?
说回那个人的事。他听到后面有沙沙声,回头发现一条蛇跟着他。他快走,蛇跟着快走;他慢走,蛇跟着慢走;他停下来,蛇也跟着停下来。他吓得魂飞魄散,撒腿就跑,蛇在后面像长了翅膀一样,飘在空中飞快地窜动,仍旧一步不落地跟着他。他顾头不顾腚,快跑到村口时那条蛇才哧溜钻进了路边草丛。回家后大病了一场。
生地怕水,熟地怕鬼,这个被蛇追的故事吓得我们很长时间不敢走夜路。但从村里出门,好像哪条路都有“鬼”挡着。活着时慈眉善目的老人,死后埋到山上就成了吓人的恶鬼,让小时候的我心惊胆战。上小学一年级时,邻村有个人被人用柴刀砍死。虽然死人的事经常发生,但杀人的事却并不多见,这使得死人变得更加恐怖。那个被杀死的人埋在去罗秀圩的路旁一个山嘴处,坟头插着几支绑着白布条的孝棒,正对着下面趁圩的大路。因为害怕经过那个地方,每次和大人趁圩,下午三四点钟就想着早点回家,快到那里时都要走在大人中间,像被批斗的坏分子勾着头,恨不得快快走过,直到回到村口看到学校前那棵大树才放下心来。
其实呆在村里也不安宁。有一阵每天入黑之后,村口外约五六百米远那片田垌就传来一种奇怪的叫声,听起来像青蛙,但要真是青蛙,那么巨大的叫声,估计那只青蛙得有牛牯那么大。村里人每天夜里聚在宗祠前的地坪,点着熊熊的松明火,心神不宁地听着这个像是地底下发出的恐怖重浊的声音,惶惶不可终日,有人说是冤死鬼讨债,有人说是阶级敌人搞破坏,村里几个基干民兵端着一支七九步枪、拿着木棒去搜查,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父亲像东汉的王充一样,是一个绝对的唯物主义者,丝毫不信鬼神。不知道这是否和他当过兵有关。父亲和伯父腿上的汗毛都很浓,村里人说汗毛浓的人阳气重,他们不怕鬼,只有鬼会怕他们。父亲是学生和家长公认最好的语文老师,他除了教语文,每个星期还专门安排一节故事课,给我们讲《三国演义》和《水浒传》,记得还讲过一本《不怕鬼的故事》。
我现在还记得那本《不怕鬼的故事》,封面书名是竖排的一行红字,书的内容都是关于人与鬼斗并战胜了鬼的故事。那时候到处砸菩萨、烧旧书,大破迷信,道公仙婆销声匿迹,但《不怕鬼的故事》却醒目地摆在新华书店,与《南方来信》、《边疆晓歌》、《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吗?》等摆在一起。我现在觉得编这本书是一个好办法,你光说世界上没鬼大家可能不信,不如你告诉大家鬼不可怕、你还能制服它更有针对性。印象最深是父亲讲的书里一篇《宋定伯捉鬼》:宋定伯走夜路遇到一个鬼,把鬼哄得团团转,套出鬼怕吐口水,哄得鬼变成羊后朝它吐了一泡口水,他把这只“鬼羊”或是“羊鬼”背到集市给卖了。
《水浒传》里孙二娘有句名言:“任你奸似鬼,也吃老娘洗脚水”,可见鬼是十分狡滑的。宋定伯不仅不怕鬼,还赚了鬼的大便宜,显然比鬼还“狡滑”。我们原先只知道鬼怕黄茅,所以走夜路经过坟地习惯扯几根黄茅缠在手上,据说这样一来鬼就不敢近身。相比缠黄茅,吐口水要简单得多。听过《宋定伯捉鬼》,我们课间就在校园操场练习吐口水,每天晚自习从学校回家,嘴里都含着一泡口水,像“衔枚疾进”的士兵,嘴里“荷枪实弹”,随时向妖魔鬼怪“射击”。直到现在,我还能像电影《泰坦尼克》里的杰克,把口水吐得又准又远。
与父亲不同,我祖母却是六雷村最迷信的人,特别忌讳杀生,要是见到别人杀鸡,她也要念阿弥陀佛。有一次生产队在宗祠前的地坪杀牛,我和妹妹跑去看热闹,祖母不让我们去,看到我们一定要去,叮嘱我们看杀牛时一定把手背在后面,意思是告诉牛呀牛,你的死不关我事,我也帮不了你。这样一来牛到了天上就不会怪你。
宰牛的情形让我念念不忘。我与妹妹像两个小大人,蹲在围观的在人群前面,“与己无关”地背着手,我看到那头牛被捆着四只脚,躺在两扇门板架成的案台上,嘴里吐着白沫,铜铃大的眼睛在流泪,它喃喃自语:“我活不成了,我要死了!你们放过我吧!”杀牛的人把一柄尖刀捅进它的胸口,他把刀拉出来时,血顺着手臂像水枪一样射出来,喷了他满头满脸,还溅到围观的人身上。我看到牛的灵魂像一只气泡,从鼻孔里噗地喷出来,像一团烟徐徐升上天国。它果然一点也不怪我和妹妹。
祖父去世的时候,我已经大学毕业了两年。回家奔丧时,听家里人说祖父病重时每天晚上岈塘岗都有猫头鹰叫。村里人把猫头鹰叫做“掘窿雀”,“掘窿雀”叫意味着有人要死了。这种事屡试不爽。猫头鹰在传说中并不是什么益鸟,而是死神的信使。这好像在全中国都一样。莫言的小说《欢乐》中,主人公齐文栋几次高考名落孙山,喝农药服毒自杀时也听到猫头鹰的叫声:“猫头鹰好寂寞啊,它又在墓地里叫起来了。声声急,声声凄厉,声声抽泣。猫头鹰的叫声里流动着死亡的味道。”
祖母把自己梳头时缠成白线团一样的落发交给伯母,叫伯母拿到岈塘岗冲着“掘窿雀”叫的方向烧,据说这样做能禳解灾祸。祖母的头发是驱魔的利剑,是吓退死神的圣物。我原来只知道在《三国演义》中,头发能帮助曹操逃命,殊不知它还能用来和阎罗王讨命。但要是没有猫头鹰叫,头发派不上用场,人不也还得死吗?
小时候听到这么多鬼故事,我自己亲眼见到过奇怪的一幕:刚上初中时,我一早去学校,用诗人的话,那天早晨“薄雾像轻纱一样”,人像走在梦里。在路边一个水田的出水口,我看到田埂上有两颗石头蹦蹦跳跳,像两只公鸡打架,互相碰撞。周边一个人也没有。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喘,揉揉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那两颗石头叮叮当当了一会,跌落来无影无踪,像是一下钻进了土里。你可以说是我的幻觉,或者认为我看到的是两只鸟,但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
我还记得小时候的我会飞翔。坐在一个山头上,如果想到对面山去,我就像和尚一样打坐,凝神屏息,气沉丹田,人慢慢地就浮起来,飘到对面去。我给很多人表演过这种特异功能。但见过的人都否认说没有这回事,只是我胡思乱想。可惜我现在失去这种异秉了,要不然就表演给你们看。记得就是在看到石头打架的时候,我忽然间觉得自己嗖地一下长大了,别人怎样看我,我不知道,在我眼里世界一下子变了个样子。
(根据我的长篇纪实《生于六十年代》改写。原书由东方出版社出版,曾获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第七届“铜鼓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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