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个内心快乐的陀螺(上)
公元1100年夏天,苏东坡接到“大赦令”从海南回到大陆,在合浦廉州等待分配工作,住了约两个月。老苏像一枚印戳,到了哪里,被他沾过的东西都会留下他的名号。他在徐州发明了“东坡肉”,在黄州发明了“东坡饼”;杭州普通的鲤鱼,经他的手烹制,成了“东坡鱼”。他戴的帽子叫做“子瞻帽”,戴的斗笠成了“东坡笠”,他用的茶壶叫做“东坡壶”,连筑的堤也叫“苏堤”。在廉州实在没有什么东西与他特别有瓜葛,他汲过的那口井,被后人命名为“东坡井”。
我曾经去看过那口井,像不少这类名人遗迹一样,“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垃圾筒”。反正就四个字:大煞风景。井旁倒是有块写着“东坡井”的石头,但井口扣着一块铁丝罩,不知道是否认为这样一个罩子富有诗意?你实在没有办法也行,但铁丝罩锈迹斑斑,并不是什么历史的陈迹,还扣着一把斑斑锈迹的铁锁,井壁不仅长着青苔,居然还长着几棵小树,令人油生黍离之悲。站在井旁,不由浮想当年夏秋清晨,老苏宽袍长袖亲自在此汲水的情景。苏东坡做过中央的“部长”(礼部尚书),也算如假包换的高官一枚,但干什么都喜欢“亲自”,“亲自”摘菜煮饭,“亲自”上街买肉,“亲自”烧火炖肉,懂得把带皮的五花猪肉切成方块,文火煮半日多,加豆腐乳和香料,吃起来肥而不腻。也正因为各种“亲自”,老苏才把“运交华盖”的日子过得那么有趣。可惜许多人不懂这个道理,很少亲自乘公交车,亲自到门诊看病,亲自逛一逛菜市,有些人甚至雨伞也不愿亲自撑,包不愿亲自拎,外套也不愿亲自解,真替他们感到惋惜。
(东坡肉)
东坡在廉州的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刚刚脱离苦海,重沐皇恩,灌园种菜,写书讲学,采风会友,与土豪们吟诗唱和。廉州虽属南蛮,毕竟不像海南孤悬海外。虽然他说“海南万里真吾乡”,估计并没有真的死心塌地爱上那个地方。有时候,爱只是因为没有选择。当初发落海南,“临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他觉得自己这辈子要在这个“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较岭南更甚的地方挂掉了。所以接到皇上的大赦令一定大喜过望。
但他毕竟在海南呆了三年,经常与村夫匹妇在一起,摘茶采药,听鬼故事,下雨就跟村民借椰笠、穿木屐回住处,早已与群众打成一片,所以农历五月十五接到赦免令,六月十七才从儋州开拔,每日想必是辞行拜别,不亦乐乎,如他自己所说,“忽然跨海去,比如事远游……知君不再见,欲去稍少留”。
一旦起程,却再也不敢淹留。六月二十赶到澄迈码头,连夜渡过琼州海峡。他不能不担心夜长梦多。自己虽然忠心可鉴,但皇上君心难测,让他大半辈子像一架“过山车”陡起陡落。他调任湖州市长(太守),按例上任要给皇上写信致谢,文人容易感时伤世,东坡搭错神经,想到自己由京官下派地方的遭遇,在官样文章中吐槽自己“不合时宜、不能追随新党”,被指责 “妄自尊大”、“包藏祸心”,仅三个月由一州之长变成阶下之囚,他是文坛的当红炸子鸡,新党擒贼擒王,对他的旧时诗文寻章摘句、扒梳剔抉,找到诸多对现实不满的罪证,酿成了差点掉了脑袋的“乌台诗案”。后来东山再起,到登州做市长仅五天,就接到调令回京升任“文教部长兼礼宾司司长”(礼部尚书)。朝廷里新党旧党形同冰炭,皇上可予可夺,说不定有人几句馋言,这道大赦令又收回成命。
老苏从雷州到廉州,一路走得并不安生,与儿子苏过还有仆人,日夜兼程,七月初一那天,途中大雨滂沱,冲毁桥梁,陆路走不了,只好乘小船沿着海边到了两广交界的白石,夜路本来就难行,再加上豪雨如注,旅途中的那份狼狈不需要太多想象力。三个人在船上呆了一夜,四周漆黑一片,星月无光,有道 是“生路怕水,熟路怕鬼”,面对大水茫茫,老苏自我安慰,连琼州海峡都过了,要写的书还没弄完,老天爷不该就这样收走自己的米簿。凭着这侥幸心撑持,终于到了廉州,无异于否极泰来,自然心情大好。
“水光潋滟晴方好”,我且出门交朋友。东坡平生两好:一好当地美食,二好交朋结友。对于他来说,朋友是酒,他千杯不醉,不论是贵是贱,是儒是僧,是官是民,他都与人为善,来者不拒,荤素皆宜,他说自己“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性格不同人格,这“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并非德贼乡愿。与至死“一个也不宽恕”的鲁迅相比,老苏与他一个是冲淡平和,一个是怒目金刚,相同的是内心一样尺度分明。东坡其弟苏辙说他“其于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
安顿停当后,东坡去了合浦廉州现在已是颓墙废瓦、只剩下一爿的名刹东山寺,想与主持谈禅论道,殊不知吃了“闭门羹”,大和尚出门远游去了,显然他事先既没踩点,也没派人通报。让老苏惊奇的是,在合浦他见到了恩师欧阳修的公子欧阳晦夫,他在合浦下面的南康当县长。想当年正是“文教部”考试时,欧阳修慧眼识人,将他提拔为进士第二名,两人惺惺相惜成为忘年之交,后人像“张三李四”一样把他们并称“欧苏”。与恩师公子的见面,让老苏感觉如做梦一般。
老苏的名声像蒲公英,无远弗届,粉丝遍天下。在穷乡僻壤的廉州,一个叫“苏佛儿”的卖菜老头慕名来找他,这个82岁的老头三兄弟持戒念道,他的眼睛像小孩一样闪闪发亮。苏佛儿给老苏讲“古”:有人劝他只要心里有佛,没必要吃长素,老头却认为凡人难修佛性,要是酒肉穿肠过,容易随波逐流。这故事的禅机显然触动了老苏,他特地把它记了下来。与一个卖菜老头言笑晏晏,老苏的“群众路线”走得显然不是一般好。
老苏还是一个语言天才,在海南时居然能与给老公送饭的村妇对诗,他笑对方“头发蓬松口乌乌,天天送饭予田夫”,对方反嘲他“是非皆因多开口,记得君王贬你无”。合浦廉州的土话更不是一般的难懂,我自己在北海二十多年,还是懵懵喳喳,如听鸟语,出生在四川的他居然能与一个土著老头促膝言欢。(待续)
(本公账文章均为原创,欢迎朋友圈转发;如欲转载,敬请加微信lsq19650206或邮箱lsqbh@126.com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