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让人没齿难忘的地方

这是2010年“十一”黄金周到四川稻城回来写的一篇游记，自觉有趣，旧文重发。

不久前，敝人去了一趟稻城和亚丁。那个地方真是美，每天眼睛都不够用。那个跟天边一样远的地方，那些原来只在书上和画报上见过的风景，身临其境感觉很奇特，不敢相信自己的脚踩在这里。

敝人是从成都出发，沿着川藏线318国道进去的，十多个天南海北的人，凑成一个团，乘一辆中巴。318国道被称做“中国最美的公路”，公路都是水泥石头沙子铺的，没什么两样，美的是路边的风景。司机姓何，是一个“老川藏”，每个月跑两三趟这条线，但他好像赌徒对赌博一样，一点也不觉得腻味——这个比方不好，但感觉挺贴切。他对沿途的风景津津乐道，一副无比热爱生活的样子。他说进稻城不仅每个季节不同，每趟进去也不一样。记得从稻城往亚丁，在海拔四五千米的盘山公路上，他说前面一拐弯就能看到仙乃日雪山，大家一定会叫起来。拐过弯果然见到白凌凌的雪山，像一幅画咣地一下挂在眼前，他带头“啊”地大叫一声，大家跟着像杀猪一样乱叫起来。

朋友相约，一直为去不去犹豫，不怕别的，怕高山反应。敝人以前去过一趟云南的中甸，也是坐汽车，从丽江进去的，县城海拔3200米，听起来挺恐怖，到了那里开头一点事也没有，同行的人下了车就进房间睡觉，敝人迫不及待地跑到街上看那些脸上带着两朵高原红的姑娘，并不觉得气喘什么的，但第二天就不行了，从碧塔海出来时忽然感冒，脑袋开始痛起来，而且越来越痛，汽车开动的时候，心里喊快快快，恨不得赶紧逃离这个地方。这一回要到的地方海拔最高的超过5000米，而且要六天，我怀疑自己是否受得了。

导游说这条线路属于“半探险性”的，并不是太多人敢走。一个朋友的老板今年春节自驾车走川藏线，翻车把命搭在了路上，更增加几分忐忑。但忐忑归忐忑，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想起很多年以前画报上看到“稻城”这个金黄色的名字，不见它一面心里痒痒的。

一路经过的地方名字很熟悉：二郎山，钻进长达4公里的隧道，脑子里响起那首“二呀么二郎山，高那么高万丈”；泸定桥，扶着铁索来回了一趟，河水打着漩急急匆匆，脚底有些发虚，《长征组歌》中有一首“飞越大渡河”；路过康定县城，耳畔响起的则是那首“跑马溜溜”——我五音不全，唱歌像一只蜗牛爱上一头水牛一样离谱，不知为什么老想起这些老歌来；然后翻第一座高山——4200米的折多山，天入黑时到了新都桥。

在新都桥睡到半夜脑袋开始痛，然后就睡不着了。第二天蒙蒙亮又出发，又过一座高山——高尔士山，刚一听以为是高力士——唐朝曾给李白磨墨的那个，难道他来过这里？高尔士山比折多山还高，4400多米，导游说前面还有5000米的海子山，心里害怕着，一边自我安慰这是“人往高处走”。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呼吸开始有些发紧，生怕越往里越吸不上气，脑袋一直胀痛，但风景实在太美，忍着痛贪婪地看。路两旁不管是山坡还是平原，或红或黄，抑或是绿，大片大片，像印象派的画；那些藏族人的房屋，墙是土色的，朴素得跟泥巴一样，窗很小，窗沿和屋顶的檐却镶着红边，显得很华丽。最美的是天上，蓝得心酥，白云好像一伸手就能摘下来。

从雅江到理塘一段翻过海拔4659米的剪子弯山和4718米的卡子拉雪山。你要知道，拉萨才3200米！过卡子拉山，汽车往上开的时候，心里很自豪，但到了山顶这种自豪像积木搭的房子一下子就塌了，山顶有个巨大的雷达，是个兵站，想到自己不过是匆匆的过客，那些兵却长年累月住在这里，不知道他们怎样克服高山反应。敝人以前有个叫稽永强的同事，后来出车祸遇难了，写过一篇文章叫《不要撒娇》，说一些记者去西藏采访，回来总爱说自己如何如何克服艰难险阻。他说那么多人在那里生活一辈子，没见撒娇叫唤过。想到这里，我也不好叫唤什么了。

快到理塘是中午。天字第一号的情僧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写过一首很有名的诗，希望仙鹤借一双翅膀给他，不想飞到远的地方，飞到理塘就回。理塘县城很小，但周边的草原很大，真的很大，据说这个毛垭大草原面积达5000平方公里，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红土地上的草原在太阳底下，颜色鲜艳得像染色板一样，一团团的黑色，导游说是牦牛，却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后来一路都见到牦牛，没有人看管，有些山陡得像墙一样，它们能像猴子一样爬在上面。

从理塘进稻城的时候，几乎什么也没见着，头痛加上头晕，后来哇哇地吐起来。吐过后就一直迷迷糊糊在睡觉，朦胧中听到导游说什么冰川、兔子，后来才知道原来正经过最高的海子山，有一处山尖像一只兔子。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车窗外城市才有的明晃晃的路灯，一个交警在指挥交通，导游说稻城到了。我晚饭也没吃，同伴陪我到医院吸氧，吸过以后脑袋不痛了，但回宾馆时没有出租车，走路回去，一下子感到呼吸又困难起来，第二天天没亮，脑袋重新变得又胀又痛。

从稻城到亚丁有100多公里。这名字太异国情调，让人想起索马里海盗出没的那个同名的海湾。“亚丁”藏语的意思是“向阳之地”，即“圣地”之意。当地人都说亚丁才是真正的香格里拉，云南的迪庆不算。到日瓦后，汽车不停地拐弯抹角往山上爬，越爬越高，日瓦只有2900米，快到亚丁村时超过4000米。两旁的山先是灰扑扑的草坡，然后变成大片的杜鹃林，然后是枫树林、红杉林，从看到前头说一车人杀猪一样哇哇乱叫的仙乃日雪山，转过一道弯，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在像蛇一样盘旋着通往谷底的公路上，汽车像链条一样一环扣一环停在路边，足足有上千辆之多；山谷两旁的平地，散落着藏族民屋。

在阿强客栈外玩耍的两个女孩

住的地方叫“阿强客栈”，比一般的民居要好，但也好不到哪里去。特别是上厕所，你要神经坚强才行。在过了理塘的路上吃饭时，餐馆旁的那个厕所就让很多人不知所措，到了亚丁才知道西藏的厕所都是一样的。除了厕所让人难以忍受外，风景真的称得上无与伦比。世界是动的，这里一切却是静的，太阳敷在山坡、房子和树林上。山坡像油画一样，树林不是金黄，就是火红，或者金黄夹着火红，民居像电影布景一样坐落在油画里。住在这里的人未必幸福，但来看风景的人真的很快乐。

实在忍不住风景的诱惑，虽然脑袋仍然痛着，走路像踩着弹簧，喘不上气，我还是进景区去了冲古寺和珍珠海，不过是先骑马后坐抬竿。中间有一段不得不步行爬坡，眼看前面一百几十米，却好像一光年，数着脚步，一步一步挪，我感觉自己像电影里那个挨了枪拼命把手够着女友的主角。珍珠海叫“海”，也就是一口方圆几百米的池塘，对着仙乃日雪山，使它一下子神圣无比，“海岸”挂满红红绿绿的经幡。天空一阵晴一阵雨，雪山一会盖着脸，一会露出来。我有气无力，像足一个对着满桌美味佳肴却没有胃口的人。

敝人算了一下，一车10多个人，此行只有三四个没有高原反应。一个同行身体比我好，高山反应比我还严重。回来路上重新翻过那些三四五千米的高山，导游丢了一袋密封的饼干在车头，汽车一到山顶饼干袋就鼓胀，一到低处就瘪下来，他的脸跟那袋饼干一样时鼓时瘪。快回到成都时，他真诚地跟大家说，希望不要因为他强烈的高山反应，对这一趟美好的旅行留下阴影。

阴影大概不会有，不过每个人的体验一定很深刻。外出旅游，一是拍照片，二是买特产，都想带一些东西回去，其实带回来最好的就是经历。敝人此行经历了风美如画，也经历了高原反应；见到山坡上天书一样的藏文六字大明咒“唵（ōng）嘛（mā）呢（nī）叭（bēi）咪（mēi）吽（hòng）”，吃了名闻遐迩的雅江鱼，虽然百闻不如一见，一见不过尔尔，除了刺多，没有太多感觉；尝了比哈密瓜还甜的红心猕猴桃。回来时翻过卡子拉雪山，因为下大雪，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一种铺天盖地的白色，仍然有些胀痛的脑袋想起毛泽东“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词。我在雪地时蹦了几下，想跳起来拍一张撒野的照片，却怎么也跳不起来。

注意到左边小孩的招风耳没有？

我没有说到人。人更有意思。从雅江过去不远，在路边停车修震断的汽车钢板时，遇到两个小孩，其中一个长着两扇——真的是“扇”，不是“只”——招风耳，他喊姨妈的一个漂亮女人在旁边看着他，一点也不怕生，同伴说他一定会成为活佛。在亚丁进景区时，请了一个向导，是个康巴汉子，像所有的康巴汉子一样，长得英俊无比，身高腿长，一点也不费力地跟在骑马的我后面；住宿那家客栈的两个女孩，脸脏得可能生下来就没洗过，我给她们拍照时，嘻嘻哈哈笑得像花开一样。回到新都桥的时候，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说要枪毙了敝人，因为我叫同伴不要骑他们的马。他们浑身江湖气，恶狠狠的口吻和用指头一点一点戳着人警告的样子，无比好玩又可恶之极。

从日瓦到亚丁的路上，看到两个徒步的老外，背着笨重的背袋。太阳把他们寂寞的身影印在地上，他们成为所有人的风景。川藏线上不时还有探险者骑摩托车、自行车的风景。他们当然是有目标的，但更在意的却是过程。因为过程而忘掉目标似乎有些可笑，但敝人油然想到的是，人生其实美和快乐的就是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