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在一个叫“石祖”的山上想入非非
1054年四月,王安石与兄弟、朋友五个人一起爬了一趟华山(褒禅山),几个人作“洞穴考察”时,因为担心火把快熄了不敢再走进去,他回来后懊恼莫名,写下了那篇著名的《游褒禅山记》,感慨世界上好看好玩的风景都在险远的地方,但没有点意志是到不了的……尽了力到不了,就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别人又能讥笑我什么呢?
其实这都是一些“老生常谈”。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生活中并没有太多深刻、深奥的道理,文章动人,是你的切身体会能引起共鸣。荆公其时34岁,正值壮怀报国、舍我其谁的年龄,当了三年舒州通判,觉得大鹏展翅恨天低,以退为进,以祖母年高为借口辞职,回家途中游了趟华山,有了这番“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的感悟。有道是“性格即命运”,15年后王安石的变法遭遇挫折困顿,仍旧“一意孤行”,撞倒南墙不回头,这趟华山之游早已露出端倪。
像王安石游褒禅山这种进退两难的纠结,很多人都遇到过,到一个陌生地方,前行不明究里,回头心有不甘,难免首鼠两端。“三月三”时我去了一趟浦北的石祖岭景区,爬山时就跟荆公钻洞一样:刚上山时大雾弥天,犹豫着要不要出发:还没走到一半,又是大雨如注,同行的人纷纷掉头下山,我在那儿瞻前顾后,不过最后咬咬牙还是继续爬到了山顶。
大雾弥天
石祖岭属于“日益著名”的浦北五皇岭景区。五皇岭在《廉州府志》有记载,称它“多野茶异果”,因五个穿黄衫的仙人在此修行而得名,后人将黄色的“黄”写成了皇上的“皇”。听说那里辟了个石祖禅茶园,那些茶产自几十年到一二百年的老茶树。我不懂品茶,只知道茶叶是越嫩越好,但茶树跟武林一样,却是越老越有“说道”。我想看看百年老茶树到底是什么样子。
说起喝茶,我实在称不上有缘。小时候家里倒是经常喝茶,茶叶都是祖父采的野茶。人们常说“在乡随俗”,我一直觉得,识文断字的祖父喝茶不是嗜茶,而是把它当作一种让自己显得有别于村人的生活方式。他每天上山装鹧鸪,采茶是他的副业,有时经常带回当季的野果。因此祖父每次上山回来,我都抢着掏他的口袋。我至今记得,那些茶叶塞满他的口袋,掏出来摊在报纸上,像活转一样一张张慢慢舒展开来。祖父把它们放到大铁镬里炒,然后像和面一样又搓又揉大半天,揉得手掌绿油油、苦滋滋的全是茶胶。炒过的茶摊在簸箕里晾晒后,装到一个圆型的竹筐里,挂在天花顶上,祖父除了自己喝,一个重要用途就是用来招呼上门的客人。我印象很深,那种野茶叶泡出的茶汤酽得像鸡血一样。
左为五皇岭的南阳石,右为石祖岭的北阳石(网络图片)
抵达石祖禅茶茶庄吃过午饭,我们迫不及待就上了山。那座山有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名字:“妹追岭”,它的北边才是石祖岭,南边远处就是五皇岭那块著名的“阳石”。其实“石祖岭”得名也是因为一块类似的象形石头,那块“斗志昂扬”的石头一点也不比南边的逊色,民间就“直截了当”地叫它做“石朘岭”。当地正在搞旅游开发,这样的风景不乏带颜色的传说,但这个名字实在不雅,给游客介绍起来容易误会是耍流氓,于是改成了“石祖岭”。这只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就像把“老子”叫做“爹”。“祖”的本字是“且”,有兴趣的同学不妨去查一查“且”字的甲骨文。汉字是象形文字,你第一个觉得它像什么,它的本义就是什么。这一南一北的两块象形石头,天造地设,惟妙惟肖,让这满山葱茏的山岭骤然增加了许多阳刚之气。
不知是否季节的缘故,山上的气候像道光皇帝一样喜怒无常,一会浓雾如沉沉大幕,一会又云开雾散,露出玻璃反射般的阳光。我们上山时,尽管是下午两三点钟,雾浓得像山谷里放了一万个烟雾弹,十步之外,根本看不清人形,估计诸葛亮草船借箭时跟这差不多。浓雾中影影绰绰的人影,让人不由自主想到孤魂野鬼什么的。俗话说,生地怕水,熟地怕鬼。好在是在新地方,要不然正当清明,还真有些瘆人。
但老天爷似乎还嫌不够,我们一群人刚走了十来分钟,就开始下雨,而且越下越起劲,到后来差不多像用水盆往下倒,幸好茶园的路全都铺着条石,一点也不泥泞。尽管都带着伞,但同行的人还是像中了埋伏一样纷纷往回走。我停在那儿自忖:我是走呢还是走呢还是走呢?还是走吧。我又没有王安石那么好的文笔,他“不得极夫游之乐”,也可以写出一篇名传青史的美文,我要看不到那些老茶树,到不了山顶领略一下风光,等于白来一趟,半途而废比没上路还让人难受。
我果然看到了那些百年遐龄的老茶树,它们最高的有十几米,树干结着白斑,有的还长着青苔,缠绕着寄生藤。一些树上挂着小木牌,写着各自的树龄。大部分没有挂牌的都被砍了头,要压枝让它们横着长。要不然十几米高的树,还真不好采摘。在这些老茶树脚下,还有一些成垄的茶地,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知青插队时开垦的。因为一直被遗弃,据说被茶园主人发现时,它们全都被荒草杂树掩盖着。
超过两百岁的茶树
我们继续往上走了不到20分钟,大雨像关闸一样一下子停住,浓雾也开始消散,树林里露出一块块黑黝黝的大石头。石祖岭是一个土山,却无端冒出这么多的花岗岩,它们像天外来客散落在密林中,长满青苔,有的像乌龟,有的不像乌龟;有的像海豚,有的不像海豚;有的像头陀,有的不像头陀,反正你想到什么它就像什么,比如妹追岭背面那几块,从正面看是“神龟驮佛”,从后面看则是“莲花绽开”。
我爬到“神龟驮背”,山风呼呼,湿漉漉的汗水像被火一下子烤干了一样。一团团雾气像烟一样从身边刮过,远处半山腰有几间房子浮在云雾中,就像海市蜃楼。想到他们偏居一隅,开荒守拙,躲在这青山白云的深处,与世无争,过着“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逍遥日子,让人一见之下,“羡慕嫉妒恨”油然而生。
从同事嘴里,我知道茶园的叶老板是当地人,原来在深圳办厂,七八年前生出归乡之念,回来承包了数十个山头,意外发现了密林中遍布的百年茶树。他倾尽心力,凿石修路,垦荒筑室,健全了茶园的旅游接待设施,据说仅仅是凿石铺成的茶园石道,就花了整整800万元。一个如假包换的故事是,当初为了勘界,叶老板曾背着口粮,在山里转了半个多月,下山时整整瘦了20多斤。
在茶庄入住的房间里,放着两小包石祖禅茶。按照印在上面的方法,我烧开水刚倒进茶缸,水色立马变得浓黄。我惊奇地发现,石祖禅茶的汤色跟小时候家里喝的野茶一模一样。我连泡了五六道,依然颜色如旧,味道醇厚。据说一包茶最多可以冲18泡。
茶圣陆羽的《茶经》里说,茶“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又说,“野者,上品也。”据说茶树与别的树不同,树有多高,根就有多深。石祖禅茶生在海拔六七百米的高山乱石丛中,一年到头云雾缭绕。十几米高的野茶树将根系深扎进乱石之中,汲天地精华,沐阳光雨雾,才养成了醇厚柔顺的味道。
茶树真是一种神奇的树。奇花异草怪树,世界上的植物如恒河沙数,它们为人类提供的食物,大多数是果实或根块,还有一些是花,而茶树提供的却是叶子。吃别的都没有太多讲究,只有泡叶子喝的茶有所谓的“茶道”,人们将品茶变成了品咂人生。
春茶(网图)
喝茶与饮酒比较,茶淡酒烈,酒能壮胆养气,茶能清心涤虑。“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人在年轻时饮酒,把盏笑对人生;到了老年时喝茶,举杯纵览天下。饮酒讲的是德,喝茶论的是道,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道,茶道、足道、武道,盗亦有“道”……“道可道非常道”,能说的大都不是“道”,往往一说就错,只有“悟”出来的才叫“道”。尽管有所谓的传道解惑,名师出高徒,“出道”之后可以自立门户,但布道传道永远都是一代不如一代,那些青出于蓝的,实际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发扬光大“自悟”的结果。
因为“道”太过玄奥,容易变成一种装饰或者干脆说就是一种“装蒜”,一些人借“道”招摇撞骗,而那些不分青红皂白,见庙烧香,见佛叩头的,很容易五迷三道,着了别人的“道”。至于那些把流浪的沈巍当成得道高人的,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为了赚流量搞的歪门邪道。
回到荆公的变法大业上,他最后回天乏力,黯然收场,自己在抱憾当中䆳归道山。他在《游褒禅山记》中说,要到达那些“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需要“有志,有力,有物以相(帮助)”,他的变法到底缺了哪一样?他是“得道”还是“失道”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