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有时候就是一只马桶(泉州印象三)

我在泉州晋江见到了一只马桶,就在著名的朝北大厝。说见到可能有点不恰当,它被布帘挡着,我不知道那里是不是真的放着一只马桶,只是向导说那是放马桶的地方。
走进五店市那幢红砖赤瓦、绮丽豪华的侨楼时,我有些眼花缭乱,那些漂亮的砖饰和精致的石雕、木雕,像是撞进了一个藏宝洞。走廊右侧尽头有一个阁楼,却没有楼梯。向导说,过去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一般都住在阁楼上。
是哦,这大概就是“闺房”叫做“闺阁”的原因吧。向导指着阁楼上一只隐蔽的窗眼说:以前小姐相亲时,媒婆就把男方领到厅堂前的走廊,她就从窗眼往下偷窥——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也这样干过,年轻时约会他总是先到,挑一个居高临下的地方,要是看不上眼就溜之大吉。向导说,那时候小姐不能自己和男的见面,晚上睡觉时梯子要拿掉的。
的确,男女授受不亲,《西厢记》就是这样上演的。人人爱看《西厢记》,但这样的剧本要是在自己家里上演,不是闹剧就是悲剧。有人脱口问道:那夜急怎么办?
向导说,厕所在屋子外面,夜间都是在房间里解决。
向导是个年轻姑娘,不适合深入探讨“下三路”的话题。但大家很快就在另外的房间见到了摆放马桶的场景。大门右厢房“二儿子夫妇”的房内,床头挂着一块蓝色帘子,向导告诉大家,过去马桶就放在帘子的后面。
朝北大厝近900平方米,这么一幢雕梁画栋、文气郁然的豪宅,这只摆在房间床头的马桶,让我突如其来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
我小时候也住在一个阁楼上。那是一座二进的祖传大宅,一共住着七八户人,我家就在门楼走廊的左边,阁楼用石头加青砖平地砌起,我现在还能记得那些花冈岩坚硬的样子。阁楼的窗口对着远处的村口,我每天趴在那儿放眼世界,想入非非。阁楼下面养鸡、养猪,还养过牛,阁楼的床尾,角落里斜挂着一块帘子,后面就放着一只马桶,供晚上小解。
我到同学家玩,几乎每家的房间也有一只马桶,有的在楼梯底,有的在角落。房间里可以没有桌子,没有梳妆台,但马桶是一定要有的,跟柜子一样属于标配,即使是结婚的新房也不例外。房里氤氲着一股尿躁味,但每个人都“入庖厨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农村人食不定时,出恭却大都养成习惯,每天夜里八九点钟睡觉前陆续到屋外的厕所“解决遗留问题”。
人容易忘本,时间不仅是杀猪刀,时间同时还是橡皮擦 ,能把人的记忆很轻松地擦掉。抽水马桶在中国的历史并不算太悠久。若干年以前我到上海,当地人说起九十年代在穿城而过的苏州河还有一道“另类”风景:每天早上不少人拎着马桶到河边洗涮。感觉上海现在还见到的当街晾晒内衣内裤的“万国旗”现象,未必全是因为住房狭窄,从文化的角度,与没有抽水马桶的时代,人们穿着睡衣睡裤到河边涮马桶的传统有某种内在关系。
我所在的城市北海在1876年《中英烟台条约》就辟为通商口岸,但在屎尿问题上同样滞后,随地便溺十分普遍。我的一位广东三水在北海当买办的本家梁鸿勋,在1905年所撰的《北海杂录》中写道:“北海土瘠民贫,然俗尚简俭,易于取足……多版筑而居,编竹为瓦……其甚者茅屋数椽,浓阴四周,渊隘朴陋,如观古画图。”在这种诗情画意的后面,大小便保持着“原生态”,有的在家里弄一个缸安在地上,更多的跑到屋边的沟渠方便,下雨屎尿漫溢。英国人的《中国海关北海关报告》中称,“即使最漫不经心的观察者,亦能见到墨绿色像油一样的浓浓污水从室内流出”。
至于“浮家泛宅”、风俗独特的胥家人,大海就是一个大粪坑。直到1905年夏天,北海一些忍受不了街头屎尿横流的商人筹集资金,成立了最早的民办“环卫处”——北海洁净局。他们弄了辆粪车,雇人每天早上在街头摇铃收集粪便。
还是说回朝北大厝吧。当年家里没有厕所,肯定不是庄朝北先生的错,是时代使然。庄先生毕竟是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菲律宾的华侨。生活在这样一个大宅,就像泡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但“文化”和“文明”并不是同一概念。
什么是文明?文明首先是一种生活方式,我自己首先想到是过去绅士戴的礼帽和手杖,它就叫“文明帽”和“文明棍”。文化很难改变,文明很难推广,传统的惯性就像车子的轨道,现在叫“路径依赖”。上个世纪80年代,北海不少人开始建“有天有地”的私房,但很多都不配套厕所,就算建了,也“路径依赖”习惯使然,只是小便才用,“出恭”还是跑到社区的公厕。当然,这可能跟当时只是每家有化粪池而没有城市排污管网有关。
五店市的老宅,大多数保存着原状。它紧靠一个著名的房地产公司开发的楼盘。向导说,2011年复原改造时,房地产公司想用这块地建楼,政府没有同意。现在看来,保留下来这片传统街区,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
敲下这些文字,仿佛有一阵异味飘过。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规矩,习惯了的规矩就是文化。乡愁并不只是炊烟,也不只是蛙鸣狗吠、薯巴榄角、村头的大树、同桌的小芳,它也许就是一只童年时熟悉的马桶,原本随着时代发展已经沉入了记忆,被意外打捞起来。
相信这样触景生情的人一定不只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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