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经历的那些“鸟”事

北海湿地的鸟（大雨摄） 

一九七四年我跟父亲到他任教的小学走读时，每天像保卫大人物的警卫员带枪一样，兜里总藏着一柄弹弓，见到什么鸟就乱射一气。这是我做过的算是造孽的事之一，虽然我几乎没有射中过几只鸟，只是让它们受了惊吓，用现在的俗话说，那些鸟只是“吓尿了”、“震惊了”、“怂了”，至于是不是“怒了”我不知道。

不过我觉得也是“时代之错”。那时候，舞枪弄棒是农村几乎所有男孩子的爱好，如果没玩过弹弓，简直就跟一个游泳教练从来没有下过水一样——这比喻有些不伦不类，但的确是这样。

那时候鸟多，虽然我大部分都叫不出名字，鸟就像赶集日的人一样，你看到男男女女人来人往，却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一群一群各式各样的鸟，是儿童世界的重要成员，是许多人小时候相爱相杀的玩伴。

我印象最深的有三种鸟。一是鹧鸪。这是一种像秋天的落叶一样让人伤感的鸟，它的叫声听起来极像“行不得也哥哥”。晚唐有一个叫“郑谷”的诗人，说鹧鸪的这种叫声，让游子一听就会泪水涟涟湿透衣袖，闺中怨妇听到则心事重重（“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就连一身侠气的宋词豪放派代表辛弃疾听到鹧鸪叫，也不禁愁绪万千，写下“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的词。

“行不得也哥哥”

我祖父养过一只鹧鸪，满身花斑，我每次看到穿着碎花衣服的女士就想起祖父养的那只鹧鸪。祖父养的是一只媒鸟，我放学后经常捉蚱蜢喂它。

祖父每天带着鹧鸪上山，用它诱捕其他的鹧鸪。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其实一山更不容二鹧鸪。如果某个山头有一只公鹧鸪听到别的山头有鹧鸪叫，就会飞过去驱逐它。我祖父能听出哪只鹧鸪是笼里的媒鸟，哪只是自由的野鸟，因为笼子里的鹧鸪叫声短促迟钝，土话有一个词很生动的词来形容：“掘”，像铅笔、枪头磨去了尖尖的样子，而野鹧鸪叫起来尖锐悠长。

我印象第二深的是伯劳。伯劳之所以让我特别难忘，是因为它带钩的尖嘴曾让我吃过苦头。我用像小簸箕一样的竹级套到过一只伯劳，把它取出来时，手指被它恶狠狠地啄出了血。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想起来手指还痛。

有鸟名“伯劳”

第三种鸟是老鹰。那时候老鹰真多，经常在人们的头顶盘旋。童年的天空湛蓝无云，总是有几只老鹰在盘旋，就像几片叶子在一个无形而巨大的漩涡里打转。如果你认为老鹰是在表演就错了，它才不会那么无聊呢，你又没有买票，它只是在寻找猎物。

王维诗里说“草枯鹰眼疾”，鹰的眼睛真的太厉害了，在几百米高的地方能看清拳头大的东西。一旦窥探到猎物，它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坠下来，然后又像一只皮球一样弹起，鹰爪下抓着一只发出惨叫的老鼠或小鸡。

那时候村里不时传出小鸡被老鹰抓走的新闻，有时甚至有人在附近劳动，老鹰也毫不顾忌地扑下来。母鸡们惊恐万状，一有动静就将小鸡护到翅膀下。有的母鸡会和老鹰展开殊死搏斗，最后居然让凶猛的老鹰落荒而逃。动物的母性能让许多女性感到惭愧。

“草枯鹰眼疾”

这样的母鸡简直堪称“英雄母鸡”。现在的母鸡已经没有这种秉性或者说是能力了，活鸡都像手机一样从工厂里生产出来，孵化器是它们的父亲，鸡蛋就是它们的母亲。农村的那些母鸡连小鸡也不会带，如果你撒一把米，母鸡就会自顾自地啄食。要是有一只入侵的老鹰，不要再希望会有一只母鸡能如此英勇地保卫它的儿女。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感觉鸟变得可爱起来的。小时候打鸟是因为不懂事，长大后大概是因为羡慕它拥有自由的翅膀。每次看到那些关在笼里的鸟，就觉得人太过造孽。不过有些鸟好像天生喜欢包养，像画眉、八哥、鹦鹉之类，它们一是懒惰，二是有一副好听的嗓子。相反，一只麻雀或乌鸦很难养熟，前者太勤快，后者只会发出“恶声”。很多年前有一次到一个朋友家玩，看到他养了一只金雕，硕大得足可以叼走一只小羊。我猜想锁着铁链关在笼里的它一定很想念草原和蓝天。

北海市区西边的冠头岭是一个大家喜欢的“鸟”地方，网上有很多关于冠头岭的鸟新闻。十几年前，山上曾经住过一个老头，他有一间小屋子，我当记者时去过很多次，那时候冠头岭每天都能听得到枪声。老头用捡来的弹壳在墙上粘成四个大字：不要打鸟。弹壳有蓝色、黑色，也有红色，那四个大字像彩色的花一样鲜艳夺目，只是这朵花下应该有无数无辜鸟儿的血。鸟们中间要是有一个鲁迅，大概也会写一首“血沃冠岭肥劲草”罢。

好些熟悉的脸

我还想起一件跟打鸟有关的事。有一个周末，我跟一个在边防派出所当干警的老乡在冠头岭抓那些打老鹰的盗猎者。我们在山上埋伏了一个晚上，一个人也没有逮住，第二天清早下山时看到三个青年走上山，其中一个扛着一杆长枪。我老乡叫我趴在水沟里别动。那几个人越走越近，他一下子像只袋鼠一样跳到路中间，叫他们站住。

那几个人站住了，双方相隔二十米左右。周围寂静无声，我仿佛听到炸药的引线滋滋作响，心里砰砰直跳。那几个青年愣了一下，突然间分开跳到两边干涸的田里。

我老乡追着那个拖枪的，我跌跌撞撞跟在他后面。老乡用手枪指着他的后背，不停地吼着：“停住，停住，我要开枪了！”

对方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跳过田坎，爬上田堘，跑到一口鱼塘旁，沿着塘堤逃跑时，他将拖着的那杆长枪狠命一扔，丢到了水塘中间，人像只兔子一样很快窜得没了影。

我老乡将他那把五四手枪交给我，脱掉外衣长裤跳下去将枪摸了上来。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把当地人叫“拗腰”的霰弹枪，枪里上着弹。这种枪威力巨大，近距离能把人的身体轰出碗口大的洞。就在前一年的九月份，中街派出所一位叫“李华生”的民警追赶夜间到一家发廊闹事的烂仔，被对方将枪掉转时击中腹部，把肠子全打烂了，让人想起就后怕。

现在冠头岭很少再听到枪声，那个老人也早就不在那里了。但我每次到冠头岭经过那个地方，眼前都想起老乡举着手枪，追赶那个扛枪青年的情景。

（感谢鸟友提供的照片）

伐木丁丁 鸟鸣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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