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昌雄近作二十四首 | 吕德安和他的石头房子

2021-07-02 08:36 来源:南方艺术 作者:俞昌雄

俞昌雄,72年生,福建霞浦人,作品散见于《诗刊》、《十月》、《新华文摘》、《人民文学》等200余种报刊杂志,作品入选《70后诗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新诗白皮书》、《文学中国》等百余种选集,参加诗刊社第26届青春诗会,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瑞典文、阿拉伯文等介绍到国外,曾获“2003新诗歌年度奖”、“井秋峰短诗奖”、“延安文学奖”、“中国红高梁诗歌奖”、“徐志摩微诗奖”等多种奖项,现居福州。

今天和往常一样

木棉花红透的时候,四月的流水
形同倒挂的雨帘,屠夫在偏远处喊叫
小巷里的女人正窃窃私语
她们多出的花裙子胜似三江口的
云朵。今天和往常一样
城墙上插着旗帜,虚拟空间里的脸
裹着侏罗纪世界般的光晕
谎言粘合着预言,那噏动的唇
悬在那儿,整座城市形同等待输入的
密码,被拆分,又复合
今天和往常一样,我吃甜食
在轻巧的风中模拟乌鸦的欢愉
读过的书皆已无用,而爱过的人
他们依旧谨慎,堪比雪中的
雏菊。只有这夜像老旧的键盘
月亮多么沉稳,指尖仍挂着遗世的
情人。今天和往常一样
水流总在不知名的地方埋下漩涡
枯死的树再次长出新芽
而那晾干的衣服
再也没有相同的人把它穿上

2021.4.23

女孩与金龟子

野棕榈够高了。女孩和金龟子
赛跑,她扎长长的辫子
金龟子拼命地飞,直到河床枯干
沸腾的夜露出风的巢穴

女孩坐在院子的石榴树下
唱着歌,偏远处的峰峦开始晃动
虫鸣消散,深山里的父亲
有一部分在光线里站了起来

金龟子飞过他的头顶
一次又一次。有过几个瞬间
它们贴着云朵如贴着薄薄的衣裳
但依旧什么也没有落下

女孩的辫子越来越长,我喊她
妹妹,她回头的样子清纯而安宁
在那座名不见经传的城镇
野棕榈够高了,而活着的人很矮

2021.6.23

木偶记

有时会梦见木偶,穿着旧时的
衣服。你喊它,像喊一个朝代
有时它向你走来,带着熟悉的气味
你却茫然不知所措
像昙花开在湿地的野荷里
木偶寂静无声,它说过的话
有些人现在还含在嘴里
它丢下的东西,已成为光的屏障
我老家那儿的人从不惊动
木偶,像腐朽的蚁群
从未沉溺于乌鸦藤的影子
每个朝代都有不愿睡去的木偶
它们躲在樟树的气味里
或黄昏的倒影中,盯着人间看
井水抬升,陀螺旋转
而复活的知更鸟正领着
漫山遍野的纸人,去土里吃食
到梦里看戏,在我老家
你无需为一个木偶而惊喜或哭泣
它们井然有序,敲一扇门
看几眼旧物,有时待一个世纪
有时仅为了带走那无端的
插入黑暗的所有的影子

2021.3.17

雨中琴亭湖

雨帘里抚琴的人曾经怯懦
湖水中的游鱼也是,那冷不丁
说开就开的荷花,有时痴迷于情人的
手语,而旁观者独自窃取波澜
只赠与雨中落单的白鹇

它飞得很低,贴着鱼尾葵的倒影
雨幕是一张刚刚解除悲伤的
面孔,打伞的人互相猜测
谁曾把湖水打开,即便它会破碎
记不得爱过的人和那遗忘的人

琴声飘飘缈缈,雨丝般摇曳
成片的木棉树捧着红透的花朵
我爱这样的场景,如爱一个已逝的
情人,在这漫不经心的四月
白鹇的白几乎深陷于灰白的白

雨中的湖在某个瞬间变得很轻
它的另一半在我的眼瞳里
闪烁,湿冷的雨水多么无趣
它们并不知晓,我曾住在水底
虽然惶恐,但也埋葬过深渊

2021.4.13

吕德安和他的石头房子

吕德安有一套房子在山上
密密麻麻的石头,像他几十年
活过的样子。它们沉重无形
只有少数人见过,但谁也搬不动

从山上滚落的石头与山下
一次次运上去的石头
垒在一起,加上水泥和风
风的翅膀,那就是原始的家

吕德安在房子里写诗,画画
喝山泉泡出来的茶,看乌桕在
夜里生长,等萤火虫的微光
牢牢地沁入石头的缝隙里

石头开始呼吸,短一阵
长一阵,如人声,到冬日
雪花盖住屋顶,吕德安的脚步
变得很轻,像雪越过雪

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记得
上山的路,那些石头变得古老
吕德安时不时地看上一眼
风在吹,树未动,鸟儿已飞远

2021.3.19

无法企及

那时玩魔方,在吱嘎作响的楼道上
春光细如母亲额角的发丝
日子扭转过无数次,半夜里有人
喊我,形同冰河下聚拢的鱼群

没有更多的食物,二胡声腐烂在梦里
后山的杜鹃花就要开了
母亲擦拭着烛台,剥开黑暗
我看见一块补丁把夜晚包了起来

风还吹着柳条。河水忽涨忽落
我从魔方中逃了出来,喜鹊已登上
梅梢,而母亲却日渐衰老
像埋入泥中的坚果,像坚果的壳

拉二胡的人死后,杜鹃花还开
母亲最想看的是那晨曦中的水汽
这大地多么神奇,它通透
磅礴,足以接纳我流落异乡的泪滴

2021.1.6

二十一点零五分的蓝眼泪

在福建平潭,双眼皮的海
从情人的眉睫涌上来
五月,夜里,海的孤独是蓝色的
蓝得透亮晶莹,蓝到骨子里
远远的,你就哭出声来
海收紧,又放开,湿了裙子
到手臂,在黑暗变得陡峭的时刻
二十一点零五分,波浪盈盈
一条不可思议的弧线
从脚踝升到腰间,到蓝的前生
你几乎被簇拥,被分离
当礁石上的海鸟突然地耸动
翅膀,当夜空的反光
小心翼翼地碎裂,那被我们称为
眼泪的水滴,退回海的内部
在更为博大且更为彻底的起伏中
你看见了身体里移动的宫殿
蓝色的轨迹,蓝色的仆从
一整座的海镶嵌在幽深的眼瞳里
由灰转亮,越来越沉
像极了毕加索在睡梦里的
一次低语:我的画像与你无关
灵魂在逃亡,那醒来的手
还是握住了海水般荡漾的星辰

2021.5.3

新 人

他和她走在一起,成为新人
多么简单而快乐的一件事情
红绳绑过的脚已跨过那火盆
他们注定睡在彼此的身体里
以血的融合,如水一般荡漾
他们注定要接纳同一个白昼
或夜晚,即便世界还是旧的
他们是新人,从额头到脚趾
长有不同斑点却宿命般依附
在所有因爱而裸露的事物中
只有这肉体是如此洁净透彻
一句话,一个眼神,或呼吸
到了最深处,必将孵化,像
文字里复活的雪,雪的探访
在同一个屋檐,同一盏灯下
他们被唤醒,获得新的秩序
他们看过的云朵全都是新的
他们流下的泪滴全都是新的
他们伸出的手是新的,他们
站过的悬崖是新的,喊过的
河流,是新的,他们爱的人
和那恨过的人都像琉璃中的
琉璃,火中的火,他们深信
不论十年还是百年,也不论
活着或死去,他们终将一起
面对光,世界,黑暗中的灵

2021.2.7

那片池塘

幽长的小径后面是座池塘
整个夏天伏在那儿,贴着水
偶有蜻蜓落在荷蕊上
风围着翅翼,并不惊动
你的影子。几棵石榴混身于
樟树间,你看见斑驳的光
在半空中闪烁。这是六月的
池塘,很多年前是谷仓
麻雀飞进飞出,嬉笑的孩童
不断地奔跑,你躲在
鼓风机的背后,等夏天
从细小的脚踝处闪过
而今,一些人离开,那水
从某个空间涌了出来
如同迁徙,抑或某种置换
池塘愈显清静,那位居
高处的云朵,就愈发明亮
你知道你已经历了什么
几场暴雨过后,荷花
独自摇曳,那在暗中偷窥的
人,几十年来保持同一种
眼神,像星辰下的水獭
又宛如蛙鸣中微卷的新叶

2021.6.3

冲天藤

不知年份的树,和我被喊过的名字
一样苍老。它们立在深山中
无数悬空的藤,从阴暗处升起
就是那样,也只有那样
我身体里的浮云才得以安歇

山涧的水声有过那么一个时刻
被它们带到高处,那与几百年前
对等的清澈,就落在我的眼瞳
我是深山里唯一含泪的植物
裹着光的鳃和暮色里尖叫的爪子

这些不可思议的藤啊,你要慢些
夜里总有异兽掠过苔藓和菖蒲
我在露水中惊醒,而那璀璨的星辰
多像华裳,一次次地
覆盖,视命运如时钟里的故人

当所有占据高处的事物露出原形
我才能摸到我的根须,在水边
到崖上,它们都把苍穹埋进梦里
学孤独的藤,肆无忌惮的藤
找虚无的梯子,和黑暗中的斧子

2021.6.13

0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