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命看病的医生
一日林某喘作,人有言先生至,御医陈莲舫在焉,慢不为礼,视其方皆玉蝴蝶、溷沌衣、浓朴花等一派似药非药者。先生曰:下材浅薄,请有所问,浓朴花性味何等也。陈曰本草详之耳。余曰:本草多矣。若某某若某某,吾皆诵习之,未见有此药也,敢问何出。陈语塞,久乃言曰:大约与浓朴相似耳。先生正色曰,愿君诫之。治病非儿戏,陈唯唯不能答。先生遂定方,用熟地肉桂等。陈与病家皆难之。
先生毅然曰:如不信,啜二之一,夜半知,明日继进,失事抵吾命可也。
如其言尽剂而安。由是论者翕然,佥谓先生之学,实有本矣。
案出《张聿青医案》。
陈莲舫是给光绪皇帝看过病的御医。但凡看过清宫医案都知道,当时那些御医的水平。要么出于宫廷斗争,畏手畏脚发挥不出,要么,怕出问题,开平安方。一群御医提着脑袋看病,最后往往出于各种隐情和彼此猜忌,和稀泥。晚清时,社会中上权贵,往往掌握着治疗决定权,有的医家对此的争夺消极,有的积极。
这个案子,刚好反映出两种不同极端。
张聿青是江苏名医,民间宗师级。与国医级的陈莲舫在医治林某的疾病时,看似会诊,实则拿命赌命。
我挺理解张氏的做法。别说清时,就是现今,看病变成赌局也不少。权贵家出赏金,各医家博弈。变成一种游戏。善者不沾。但有时不得已碰到,进退维谷,硬着头皮,哪怕开局一把刀一条狗也得干。都是因缘、人心合起来的结果。说张的事情,他拿命赌,实则无奈。
整个社会,有一种趋势,从前近代至当代,不管中西方,都出现一种医家为了获得任用,受制于病人的情况。
陈莲舫的开药习气,大概清宫里带出来的。不痛不痒,转弯抹角。张,性情中人,看不惯。一言不和,撕。但是病人家属也不信张,所以先生放狠话:“如不信,啜二之一,夜半知,明日继进,失事抵吾命可也。”
平时我们也有这种情况,对方死活不肯信你,于是说:“错了的话,我的名字倒过来写。”小时候,我和邻居家的小孩争论谁昨天穿的衣服就是某颜色时,对方说红,我说灰,错了的话名字倒过来写。
这种过头气话,说说而已。
可林某的这个案子,就不是小儿戏了。
林某是喘,最开始,张定方熟地、肉桂的方向。说明是涉及到元气虚的喘。而陈开出的是泻破类,由此不难理解张先生为何要据理死争。元气虚喘家,再破泻,岂不伐尽?事关人命,以命赌约。林某服药后,安好。众人服。以命赌命的医家不多。把医家逼到这等田地的同行和病人家属少还是多?
以命赌命其实还只是表面,关键在于,是不是心甘情愿。不在场,不敢绝对定论张氏当时的心境。从案子描述以及张氏平时的为人看,他是个杀伐决断很强的性格。并不柔懦。他在这个案子中,是不是出于心甘情愿立军令状才是关键。而非不情不愿勉强立状。勉强地赌,往往赌不赢,会制造出更多的水深火热与乱团。心境上,是否是:他真愿意去做,而非我是医生,我能这样做。
这简直是一种至高心法。
当给人看诊,被病人辜负了一番美意时,你究竟如何面对?你愿意继续做就做,如果有那种想法:觉得自己是个医生,应该为他做,往往做错事。
是凭能力做,还是凭本事做。
凭本事,不单是能力时,人往往能把事情摆平。中国人其实以往不怎么讲能力这个字眼,能者多劳,而劳者巧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近代和现代的观念很奇怪,非常强调一个人要有能力,这把人害得很惨。不管在哪个场合里,认真去看,非常有能力的人,过的很辛苦。最容易碰壁与抑郁的,也是能力很强的人,容易内伤。
非常有能力的医生,最辛苦。
不过别误会,不是说庸医才好。中国人的文化里,骨子中崇尚的是本事。夸人说,真有本事。能力和本事的区别,就在于,能力是不得不表现,你愿意好不愿意好,都得被放在一个被期待的位置。相当有能力的医生,到哪里都会有人找,休息都没有,看一天下来很累,心境也烦。也容易遭到别人的打击。谁让你那么能干?
有本事的意思,是在该轮到我做的时候我就做,需要我做到哪个程度就哪个程度,不该处适可而止,不但不会遭到打击,还会受到大家的欢迎。看起来像一种圆滑,其实是一种圆通。是种无为之为。该轮到一个人展现本领时,唯唯诺诺,那就是真没能力也没本事,比如,清宫里的一些国医。
根本问题还是在于,有本事的人,一直都在面对的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做,忠于自己的感受。
所以,张先生当时遭到那么多人的排斥,甚至同行的抵触,会不会是太有能力了,但他又是个能力与本事兼具的人,立下赌命约,凭本事买定离手,后来人也救了,声誉也未损。
△▲
曾骞,散人。
蘋果用戶打賞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