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管玥博士本科时读过《研究的技艺》(The Craft of Research)中译本,慷慨地在豆瓣读书上打了三星。前不久,我偶然看到麦肯纳内教授讲论文写作的视频,不胜佩服,大力推荐。管玥重读了The Craft ofResearch,这次看的是英文原版,做了简约的笔记。对待学生,车铭洲老师的一贯风格是nudge,我不如车老师宽厚,较多push。管玥写这篇比较详细的笔记,是我让她发挥“送佛送到西”的精神。话说回来,送佛也是修行,修行只能靠自己。The Craft of Research(the fourth edition)在前言中,作者强调贯穿本书始终的是培养研究者的读者意识('Central in each chapter is the advice to side with your readers, to imagine how they will judge what you have written.')(p. xii)。具体又分五个问题,即如何提问(Part II):How to turn a vague interest into a problem readers think is worth posing and solving;如何论述(Part III):How to build an argument that motivates readers to take your claim seriously,及How to anticipate the reservations of thoughtful but critical readers and then respond appropriately;如何写作(Part IV):How to create an introduction and conclusion answering that toughest of questions from readers, So What?,及How to read your own writing as readers will, and thereby know when and how to revise it(p. xii)。作者同时指出,研究和基于研究的写作(research-based writing)没有那么高深,不是精英的专属,而是可以习得的技艺(p. xii)。 第一部分的标题——研究、研究者、读者——开宗明义,着重讨论了两个似乎不太被提及的问题:第一,为什么要把研究以某种特定的形式写下来,这样会不会让我们失去自己的声音?作者认为,首先,当我们写给自己看的时候,是作为自己记忆、理解和思考的辅助,而当写给别人看的时候,是更高级的思考方式。对自己写的东西总是熟悉的,但很可能其实没有写得那么清楚,只有在反复思考读者的反应的时候,才能更好得表达自己的观点('You need help to see them not for what you want them to be but for what they really are.')(p. 13)。其次,之所以不仅要写给读者看,而且要以特定的方式呈现给读者,是因为我们是属于某个学术共同体的,因而要以这个共同体的规范('standard forms, or genres, that a community uses to represent what it knows and how it knows')来呈现研究成果,回答这个共同体的成员共同关心的问题(pp. 13–14)。当然,作者没有完全否认以自己为本位的研究('find a topic that you care about, ask a question that you want to answer, then pursue that answer as best as you can'),毕竟这种commitment十分重要,而且革命性的研究往往最初是不被学术共同体接受的。很难说怎么在自己的关切和共同体的期待之间做出选择,但多数情况下过于重视前者是有风险的(pp. 14–15)。 第一部分讨论的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研究不是独自劳作,而是研究者与相关文献的作者、文章发表后的读者之间的对话?作者指出,如果文章没人读的话,就没什么价值了。所以,写文章的时候脑子里一定要有读者。难处在于,这不是真正的对话,而是想象的对话 (imaginedconversation) ,因而要一开始就对文章的读者作出判断。不同学术共同体的关切和规范是不同的,如果判断错了,后面很难轻易修正(pp. 16–18)。作者进而指出,研究者的角色不是学生,而是老师,要教给读者一些他们不知道且需要知道的东西(p. 18)。相应的,读者之所以读论文,往往是希望更好地理解某个他们关心的问题。如果不能帮助他们理解某个他们觉得重要的问题,他们的回答不是“我不同意”(I don’t agree),而是“我不关心”(I don’t care)(p. 23)。概而言之,研究应该是读者本位的('You are concerned with your particular community of readers, with theirinterests and expectations, with improving theirunderstanding, based on the best evidence you can find.')(p. 25)。 作者后面也讲到,有经验的研究者在某个学术共同体混了很多年,自然认识很多读者,也就是其他共同体成员,因而对他们的所思所想有相对准确的判断。而初入江湖的年轻学者显然不具备这种条件,因而需要多做功课,了解这个学术共同体的成员是如何写作、论述、思考的,比如可以读同领域的期刊、跟相关学者请教、在会议上结识同行。说到底,就是要努力去了解自己的读者('The better you know them, the better you will be able to imagine questions they might ask you.')(p. 108)。全书第二部分讨论如何提问,即从topic到question,再到problem的过程。研究者先有一个感兴趣的topic,然后聚焦到具体的question上,但这不仅仅是缩小范围而已。核心在于,对这个question的探索要能回答一个读者关心的problem。如果无法回答一个读者关心的problem,那就不是一个好的question(p. 33)。作者进而给出了一个三步式:第一Topic,即I am studying ______,第二Question,即because I want to find out what/why/how ______,第三(Conceptual)Significance,即in order to help my readers understand ______(p. 49)。如果是应用型的问题的话,还可以加第四(Practical)Application,即so that readers might better ______(p. 59)。 具体来说,没有经验的研究者往往有了比较聚焦的议题就开始收集资料了,但实际上,如果没有明确、且值得回答的问题的引导,就会漫无目的得收集资料,不知道何时停手,然后把各种资料塞到文章里,还奇怪读者为什么认为没有point。有经验的研究者则是问题导向的,他们不是为了收集资料而收集资料,而是为了回答那个他们认为值得回答、也相信读者会认为值得回答的问题而收集资料的(pp. 38–39 + p. 52)。就像作者在第一部分强调得那样,只有当能够从读者的角度想问题的时候,才能和读者之间发展出更深的联系(p. 49),也才能获得进入特定学术共同体的门票('your ticket into the conversation of your community of researchers')(p. 46)。 那读者为什么会关心某些问题呢?作者指出,一个问题,不管是概念型的还是应用型的,都有一个现状(condition),并由此导致了一些不希望出现的后果(undesired consequences),即读者(而不是研究者自己)要付出的代价(p. 52)。我们研究的大部分都是概念型问题。对概念型问题而言,现状就是读者不知道、不了解某事,后果就是因此而不了解另一个更重要的事情。换言之,当读者问so what的时候,研究者的回答不应该是nothing,不应该是做这项研究纯粹出于好奇心,而是应该回答如果我们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就不能回答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p. 43 + pp. 54–57)。全书第三部分讲如何论述(argument)。作者认为,论述实际上是研究者和想象中的读者合作(cooperatively) 探讨某个大家都关心的问题上的最佳回答(pp. 108–109)。具体来说,就是提出一个论点(claim),以论据(evidence)来论证(reason)这个论点,承认和回应(acknowledge and respond)其他观点,有时还要给出论证的根据(warrant)(p. 110)。换言之,论述由五个部分组成,每个部分都要从读者的角度考虑。 首先是论点,也就是对question的answer,对problem的solution(p. 111)。它可以是事实,可以是定义或分类,可以是因果,可以是评价,也可以是行动或政策建议(p. 123)。一个好的论点不仅要语言精确、逻辑明晰(p. 124),而且要对读者重要。怎么看是否重要呢?作者说可以评判如果读者接受了这个论点,他们的其他信念(belief)有多少需要改变。给出新的论据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解决一个既有的问题,而最重要的是挑战本以为早就被解决了的问题('upset what seems long settled')(p. 127)。当然,年轻的学者往往搞不清对于特定的学术共同体而言,哪些信念是应该(乃至可以)被挑战的,这就需要努力加深对读者的了解(pp. 127–128)。作者同时强调,论点都是有局限的,只有限定(qualify)了自己的论点,论证才会可信(p. 129)。这就涉及到后面的第四点:如何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得承认和回应他人的质疑。 其次是论证,也就是论点后面的那个because…(p. 111–112)。论证要有说服力,构思的时候可以顺着自己的逻辑来,但后面很可能需要修改,因为要满足读者的逻辑(p. 133)。作者同时指出,要考虑在读者眼中论证和论据之间的联系是否需要justify。这就涉及到后面的第五点:何种情况下需要给出根据。 第三是论据,也就是论证后面的那个based on …(p. 113)。理论上说,论证是主观思考,论点是客观存在。问题在于,论据是由读者来评判的,研究者眼中明确的事实('a bedrock of established fact')可能在读者眼中未必如此。实际上,论据总是被建构的,挑剔的读者可以一直质疑下去,这里就要判断自己给出的论据在讲道理的读者那里能否过关(pp. 133–134)。具体来说,就是看论据是否充分和有代表性,对论据的报告是否准确和足够精确(appropriately precise) ,论据的来源是否足够权威(p.137)。当然,什么算精确,不同的学术共同体标准不同,这里的度的拿捏要基于对所处学术共同体的了解(p. 139)。同样的道理,要了解对自己的读者而言,哪些来源是权威的(p. 140)。 第四是承认和回应,也就是考虑读者可能提出的问题、反对意见和其他可能性(questions, objections, and alternatives)。这里的难点未必在于如何回应,而是如何在写作的时候想象读者可能提出的质疑(p. 115)。具体来说,读者一来会质疑论证本身,比如论点是否清晰、论证是否相关、论据是否准确。二来,他们会提出一些替代性解释(p. 142)。这个时候尤其要聚焦自己的研究和既往文献不一致的地方。既往文献实际上是这个议题上的现有对话,研究者要积极加入这个对话,并作出贡献(p. 145)。作者进而指出,仅仅想象可能遇到的质疑还不够,另一个挑战('Goldilocks moment')在于承认和回应得太多和太少都不合适(p. 145)。可以看看本领域有经验的学者是怎么处理的,并在写文章的时候效仿(p. 148)。 第五是根据,即为什么特定的论证和特定的论点是相关的(relevant),这后面的原理(general principle)是什么(p. 115)。比如说俄罗斯的生活质量将会下降,因为那里出生率低、人均寿命短。这背后的根据是,如果劳动力市场萎缩,那么经济会衰退(p. 159)。理论上说,只有当读者可能看不出或会质疑论证和论点的联系的时候,才需要给出根据,但在实践中,这尤其说不清、道不明。因为对某个学术共同体的成员而言,大多数的根据都是心照不宣的,一般也不明确写出来(pp. 155–159)。作者另外指出,最难的其实就是挑战某个学术共同体的根据,因为一个新的论点只是挑战他们的信念(what they believe),而一个新的根据挑战的是他们的思维方式(how they reason)(p. 168)。 以上论证的过程如果能够做厚实(thicken),就会有助于作者的声誉('the tacit sixth element in every argument you write'),长远来看,读者就会建立起对作者的信任(p. 119)。全书第四部分讨论如何写作。写出易于读者理解的文章十分困难,因为我们太熟悉自己的文章了,很难从读者的角度审视。作者再次强调,写作的时候考虑读者不会compromise我们的integrity,相反,从读者的角度考虑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In fact, you only improve your ideas when you imagine drawing readers into an amiable conversation in which they engage your beliefs as you engage theirs.')(p. 189)。 首先是全局层面(global)的撰稿和修改,也就是导言、主体、结论。导言要写两遍,一遍是写给自己看的临时版本(working introduction) ,一遍是文章基本成型后重写的给读者看的正式版本,第一遍不可省(p. 177)。导言包括三个部分,首先是背景(context),比如介绍和文章最相关的几项研究,由此引出研究问题。当然,介绍到哪个程度是要琢磨的,可以假设读者对相关文献有一定了解,且对这个问题有一定兴趣(pp. 234–237)。导言的第二部分是问题(problem),不仅是研究问题本身,也包括这个研究问题不解决读者要付出的代价,也就是回答so what。如果无法向读者兜售(sell)自己的研究,有时是因为没有把自己的问题变成读者的问题,但有时是因为选错了要对话的读者(pp. 237–241)。导言的第三部分是回答(response)。有两种写法,一种是直接给出回答,一种是许诺文章会给出回答('promise an answer in a launching point'),并在全文的结论部分给出回答。这两种写法背后是对和读者关系的不同理解。前者等于告诉读者,你已经知道了我的问题和回答了,你自己决定如何往下读;后者等于告诉读者,你跟着我走就行了,最后你会看到我的回答的。大部分读者希望的是前一种开门见山式的,但有些研究者担心如果一开始就给出回答,读者会不想细读,或认为后面的论述都只是重复。作者指出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如果研究问题对于读者而言足够重要,他们会想知道你是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回答得有多好(pp. 177–179)。进一步来说,如果导言部分打开得比较快,那就意味着认为读者是同行,如果打开得比较慢,那就意味着认为读者对这个领域不熟悉。两种方式都可行,但要基于对读者的准确判断(p. 243)。概而言之,就是反复思考读者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尤其是他们应该知道什么、为什么他们应该知道这些(p. 244)。 文章的主体是对论点的论证。正如全文需要导言一样,每个部分也要尽可能有导言,并要和全文的核心论点呼应。类似的,正如全文需要一些关键词贯穿一样,每个部分也要有贯穿始终的关键词,这样读者才会觉得前后连贯、条理分明(pp. 193–195)。组织分论点的时候,大致遵循从短到长、从简单到复杂、从熟悉到不熟悉、从不太有争议到比较有争议、从容易理解到不容易理解、从一般到具体的顺序。这些原则之间是有冲突的,但重要的是根据读者的需求来组织(pp. 181–182),毕竟写文章不是自言自语('a narrative of your thinking')(p. 184)。每个分论点都要有论据、有回应、有根据(pp. 182–183),要让读者觉得是在和同行友好得切磋一些难题,既不能当成刀光剑影的竞争,也不能视而不见他人的质疑和其他观点(p. 193)。 结论部分的point要和导言对应,但可以更加具体和有争议(contestable)(p. 190),也可以引入新的so what(p. 245)。需要注意的是,写到结论的时候肯定有不少材料还没用到,要舍得丢弃,就像挖金矿一样,挖到了很多东西,但留下来的总是少数(p. 183)。收尾的时候可以提一些新的研究问题,其作用在于延续学术共同体的对话(p. 246)。 除了全局层面的修改,作者也讨论了如何呈现相关文献和经验材料,关键仍然是从读者的角度想问题。要解释为什么引用的文献是相关的(relevant),有时候对研究者来说显而易见的联系对读者来说未必如此(p. 202)。展示经验材料的时候,也要向读者解释为什么这个数据是相关的(p. 217)。再举个例子,表格的每一行应该有内在的顺序帮助读者定位、理解,而不是总以首字母排列;表格里的数字取几位也是,没必要追求过度精确(p. 221)。 最后讨论的是写作风格(writing style)。研究者很多时候没有意识到,自己眼中清楚的句子对于读者而言晦涩难懂,要通过有技巧的修改,让句子变得在读者眼中也十分清楚(p. 248)。具体来说,就是动词要是关键的动作,主语要是做这个动作的主体(character),且尽可能简短、具体、明确(p. 254),避免名词化(nominalization)(p. 253)。句子中,对读者而言旧的信息在前,新的信息在后(p. 258)。实际上,被动语态的重要功能就是调整语序,让旧的信息在前(p. 261)。类似的,句子中,对读者而言简单的信息在前,复杂的信息在后(pp. 262–263)。当然,这里的难点在于有时候搞不清哪些是对读者而言新的、复杂的信息(p. 264)。 作者强调,要早点动笔写,写着写着想法就出来了('we discover ideas that we did’t have until we expressed them')(p. 185)。而且,完美的文章是不存在的,写文章就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写好,然后告诉读者:'Reader, after my best efforts, here’s what I believe—not the whole or final truth, but a truth important to me and I hope to you. I have tested and supported that truth as fully as time and my abilities allow, so that you might find my argument strong enough to consider, perhaps to accept, maybe even to change what you believe. '(p. 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