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境(三)
走出街口,他们一转身便不见了。
忽然,仿佛一切都静止了,——不,是我的一切都静止了,我自己。其他都还在运转,只是我已经不在意了。内心升腾起了一种别样的情绪……
从前总有一种渴望时光倒流、回到从前的冲动甚至是执念,且一旦做起这种白日梦来便浮想联翩、遐思种种,想象着各种“如果重来”的重新选择。现在一瞬间觉得其实也未必了……
就算最初跟紫霞在一起了,凭我俩那臭脾气,到头来不还是会鸡飞狗跳、一地鸡毛,为个谁做饭、谁墩地、谁洗衣服、谁听谁的话……这都是早晚的必然。小甜甜也不是不能将就,大不了身上常见瘀青罢了。白晶晶就是有点儿高冷,为显白粉底扑得有点过。无非以后Kiss之前先吹吹再下嘴么,没顾上吹大不了呛一口,也不是就绝对不能接受(忍)。
之于阶层提升,全力以赴之外还需要机遇,否则就仍在原地踏步。
生活有多狗血就更不用多说了吧,都体验得够够儿的了。
既然如此,那还有必要回到从前么……
那还有必要期许未来么……
这一刻我感觉到虚无,不是那种抽象无形的概念,而是具体真实的物相。它硕大无朋,以无声的轰鸣碾压过你,毫无迟疑,毫不犹豫。你此前所有拥有的,以为的,期待的,努力的,刹那间消散,徒留躯壳,空置于此。甚至这躯壳的存在都与那额角发梢上的一缕飞尘一样变得失却了意义。就算此刻扔掉这个躯壳,也无所留恋……
街口一亮,女孩儿跑了回来,她一身白色衣裤。这时才看到我脚下有一顶白色小帽,应该是她的 。
我捡起帽子,抖了抖上面的土,蹲下来,提给她。听见远处女人在喊:“抱抱叔叔,说谢谢!”这是我那位同学,我看了看她,她抱着老大冲我点点头算是致谢,我也回报以微笑。
孩子真的抱住了我,还在我左脸颊上亲了一下,那柔软、温暖的感觉像极了我女儿。看着她黑亮澄澈的眼睛,内心挣扎的我多想告诉她我刚刚领悟的人生真谛,可又开不了口。
转眼,孩子已从我的怀里跑开,——我终于还是没说。
忽然孩子转过身冲我咯咯地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两枚乌黑的月亮,那笑声响彻世界,——我的世界。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竟有那么美丽动听的笑声,仿佛这就是一切的意义。这笑声融化了我……
当我回过神来,他们又消失在了街口。我在想如果磨难是无缘无故、毫无来由的,那么就当它是一盒巧克力好了;幸福与美好往往也会不期而至并且值得期许,那就当它是另一盒巧克力好了……
短暂的虚无感让我触碰到了生命另一端的体验。两者的差别或许是意义与希望的有无,我不确定。我又摸出了兜里的铜把手,就这刚刚我甚至觉得它都没有了保留的意义,想随手扔掉,而现在它被我攥得更紧了。
街的尽头有几个幌子随风摇摆,其中一个还坠了个铃铛,叮叮当当。远远看去四个大字——四喜丸子。莫非这就是那家我没吃上的“唐记四喜丸子”?有位姑娘从我身边走过,手里捧着个纸餐盒,里面是一颗小拳头大小的肉丸子,热腾腾的冒着气,——真香~~
话说之前很多朋友说过有家店只卖丸子,味道甚好!纯肉,不加萝卜、荸荠、馒头丁,更不会往丸子里裹个熟鸡蛋。就酒、下饭,绝配!尤其是那汤汁,能让人人成为“米饭杀手”!过年还可以定制一盆升级版,——加了黄花、木耳,跟虎皮鸡蛋的。那虎皮鸡蛋在丸子汤里浸个几天再盛出来热透了吃,既有鸡蛋的软弹,又有脂肪的肥美,一口下去便过年了。这丸子哪儿哪儿都好,就是贵点儿,一颗要十几块。
“没事儿,真要好吃了也值啊!有空去尝尝。”这一句话就给支出去半年多,等再奔着那儿去的时候,早已换了店家。问去哪儿了,新店家说不知,还讲这家东西都说好,就是太贵!干黄了。这时我才注意到那是一个简陋的街道市场,周围都一些老旧小区,买把香菜都还要还价的那种。我心说话,“嗯,干不下去也对,这地方也不养好东西……”但也就这么完美错过了。
难道这就是那家?不过这条街也好不到哪儿去啊,何况还租个铺位,那可都是成本啊。我不禁加快了脚步。
果然,就是那家。“您之前是在那哪儿卖吧?”
“对,后来挪这儿了。”一位阿姨应声着。旁边挂着拍照子¥20/枚,——嚯,涨价了!
“刚出锅的?——您给我来俩。”
我接过来还烫手呢,连吹带吸溜的咬了一口,——原来如此,肉香醇厚、口感饱满、弹嫩松软、可口生津,——没错,还生津。但这些还不足以成就它卓尔不凡的口感。其独到之处在于,肉香之上各种配料的复合口感即层次丰富又融合统一,——你说那是一种整体味道,却又能隐约辨识出各自。
另外出乎我意料,——这丸子居然还有韵!吃一块儿满口香,久久不散。
要知道,食物少有出韵者,大都是咀嚼时滋味饱满,下咽后口感空荡。即便有韵也仅见于刺身生食类的果蔬、肉类菜品,且也只是食材本身的韵。但像这种要经过复杂烹饪加工的食物能有韵,并且不是食材的原初之韵,而是这味菜烹制时所酝酿出的属于其菜品自身的独有韵致,就更是罕见了。
于是我明白了为什么这家此前干不下去,——这本非平常百姓家的吃食,就算那些人能吃出好来,也意识不到这究竟是哪个层级的好,自然也就不会认同那价格,或者真的就是消费不起。
此时正眼打量这位阿姨,一头银发烫得是一丝不乱,配一身藏红色真丝旗袍显得格外贵气。外套一翠色围裙,又让人觉得那么清爽、利索。说真的,这形象就往那儿一站,别人还以为这是在为自家的宴席烹备大菜呢,——搁一般人还真不敢上前。
想来你也看得出这位并非市井之辈,我也不便多打探,只问了一句:“这只卖个丸子,房租顶得住么?”
“自己的房子,有啥房租。丸子卖着玩的,留着手艺也不能白瞎了不是。”
我点点头,又打包了四个丸子。
隔壁飘来了酒香。我不喝酒,但我尤其能分辨某种高粱酒的品质,——只凭闻。因为母亲擅做一种三黄鸡,是用整整两斤上等高粱酒炖制,不加一滴水。她每次买酒时我都跟在后边,——这家的酒闻得出来,不错。
我找到了那款高粱酒,“这酒怎么卖?”
“二十六一斤,两斤送桶。”老板应得利落。
“来两斤……”还没等我结账,“咚——”旁边又戳了一个空桶,“小烧,加满!”一个声音说到。
“加满?这次结账么?”老板迟疑道。
“结,结,才几个子儿啊!”来人附和道。老板把我的酒递给我,不情愿的给他加酒去了。
我这才侧目看来人,一头长发,已见花灰,一件黑得发灰的紧身牛仔裤,搭一件灰得发白的衬衫,背一吉他,——看得出他是一歌手。
他也把脸转向我,——“你是小六儿吧!”我忽然认出他,“……之前我常看你演出,常听你的歌!”
他先是惊喜,然后激动的握住我的手,光笑,也不知说啥。
“你不是去北京发展了么?怎么样?”我追问道。
“早回来了,那地方不好混!”
“现在住哪儿?干嘛呢?”
“就住里边那院里,晚上跟几个酒吧驻唱。”
“知道么,我特别喜欢你那首《碎の梦》:如果现实要击碎我梦想,那就连我也一同击碎吧~~”
边说他边卸下吉他抱在了怀里弹唱起来:
“ 如果现实要成就我梦想,那就趁我还能燃烧吧
如果现实要击碎我梦想,那就连我也一同击碎吧
不要击碎了梦想却留下我的空空躯壳无处安放,
不要等我燃烧殆尽才给我看到梦想的曙光……”
一段终了,酒摊外已围了不少人。我们都很兴奋。
“这是好多年前的歌了……”他像是在跟我说,也像是自言自语。
“又写新歌了么?”我问。
“写了,驻场时经常唱新歌!”他高兴的说,“……就在体育场西门地下的那个酒吧里。”
“好啊,以后我会常去找你玩!”我也很开心,要知道他是我少年时代的身边偶像。
我看了看价签,小烧是这里最便宜的酒。
“老板,他赊了多少钱?”我问。
老板忙翻看账本,“7次两斤,3次一斤,……一共是147块。”
“成,今儿不要小烧了,换三年陈,连同之前的账跟我这儿一总结。”
小六忙拦我,“别,这多不好意思!”看我已把账结了,便从吉他盒的侧兜里翻出一张CD递给我,“这是我前几年自己花钱录的CD,送给你做个纪念。”
我看这CD壳已泛黄,内封也有些褪色,想必这是他带在身边常放、常听的一盘。我问他:“就这一盘了吧?”
“……是,就这一盘了,之前的都送完了。”他说话时有些不好意思。
“那不用了,你先留着,等我找你玩的时候带上笔记本,把音轨文件拷贝下来就行,不用送我CD。”
他一听,连声说:“那最好!那最好!”边说边小心地将CD塞回琴盒。
“记得啊,周五晚上,体育场地下酒吧,——不见不散~~”他转身进了里面的小区。
我也满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