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卷一百六  吳王濞列傳第四十六

  吳王濞〔一〕者,高帝兄劉仲之子也。〔二〕高帝已定天下七年,立劉仲為代王。而匈奴攻代,劉仲不能堅守,棄國亡,閒行〔三〕走雒陽,自歸天子。天子為骨肉故,不忍致法,廢以為郃陽侯。〔四〕高帝十一年秋,淮南王英布反,東并荊地,劫其國兵,西度淮,擊楚,高帝自將往誅之。劉仲子沛侯濞年二十,有氣力,以騎將從破布軍蘄西,會甀,〔五〕布走。荊王劉賈為布所殺,無後。上患吳、會稽輕悍,無壯王以填之,〔六〕諸子少,乃立濞於沛為吳王,〔七〕王三郡五十三城。已拜受印,高帝召濞相之,謂曰:「若狀有反相。」心獨悔,業已拜,因拊其背,〔八〕告曰:「漢後五十年東南有亂者,豈若邪?〔九〕然天下同姓為一家也,慎無反!」濞頓首曰:「不敢。」

  〔一〕索隱案:澎濞字也,音披位反。

  〔二〕集解徐廣曰:「仲名喜。」

  〔三〕索隱謂獨行從他道逃走。閒音紀閑反。

  〔四〕索隱地理志馮翊縣名,在郃水之陽。音合。正義郃陽故城在同州河西縣南三十里。

  〔五〕索隱地名也。在蘄縣之西。會音古兌反。甀音錘。

  〔六〕索隱填音鎮。

  〔七〕集解徐廣曰:「十二年十月辛丑。」

  〔八〕索隱拊音撫。

  〔九〕集解徐廣曰:「漢元年至景帝三年反,五十有三年。」駰案:應劭曰「克期五十,占者所知。若秦始皇東巡以厭氣,後劉項起東南,疑當如此耳」。如淳曰「度其貯積足用為難,又吳楚世不賓服」。索隱案:應氏之意,以後五十年東南有亂,本是占氣者所說,高祖素聞此說,自以前難未弭,恐後災更生,故說此言,更以戒濞。如淳之說,亦合事理。

  會孝惠、高后時,天下初定,郡國諸侯各務自拊循其民。吳有豫章郡銅山,〔一〕濞則招致天下亡命者(益)〔盜〕鑄錢,煮海水為鹽,以故無賦,國用富饒。〔二〕

  〔一〕集解韋昭曰:「今故鄣。」索隱案:鄣郡後改曰故鄣。或稱「豫章」為衍字也。正義括地志云:「秦兼天下,以為鄣郡,今湖州長城縣西南八十里故章城是也。」銅山,今宣州及潤州句容縣有,並屬章也。

  〔二〕集解如淳曰:「鑄錢煮鹽,收其利以足國用,故無賦於民。」正義按:既盜鑄錢,何以收其利足國之用?吳國之民又何得無賦?如說非也。言吳國山既出銅,民多盜鑄錢,及煮海水為鹽,以山海之利不賦之,故言無賦也。其民無賦,國用乃富饒也。

  孝文時,吳太子入見,〔一〕得侍皇太子飲博。吳太子師傅皆楚人,輕悍,又素驕,博,爭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吳太子,殺之。〔二〕於是遣其喪歸葬。至吳,吳王慍〔三〕曰:「天下同宗,死長安即葬長安,何必來葬為!」復遣喪之長安葬。吳王由此稍失藩臣之禮,稱病不朝。京師知其以子故稱病不朝,驗問實不病,諸吳使來,輒繫責治之。吳王恐,為謀滋甚。及後使人為秋請,〔四〕上復責問吳使者,使者對曰:「王實不病,漢繫治使者數輩,以故遂稱病。且夫『察見淵中魚,不祥』。〔五〕今王始詐病,及覺,見責急,愈益閉,恐上誅之,計乃無聊。唯上棄之而與更始。」於是天子乃赦吳使者歸之,而賜吳王几杖,老,不朝。吳得釋其罪,謀亦益解。然其居國以銅鹽故,百姓無賦。〔六〕卒踐更,輒與平賈。〔七〕歲時存問茂材,賞賜閭里。佗郡國吏欲來捕亡人者,訟共禁弗予。〔八〕如此者四十餘年,〔九〕以故能使其眾。

  〔一〕索隱姚氏案:楚漢春秋云「吳太子名賢,字德明」。

  〔二〕索隱提音啼,又音底,又音弟。

  〔三〕正義於問反,怨也。

  〔四〕集解應劭曰:「冬當斷獄,秋先請擇其輕重也。」孟康曰:「律,春曰朝,秋曰請,如古諸侯朝聘也。」如淳曰:「濞不得行,使人代己致請禮也。」索隱音淨。孟說是也。應劭所云斷獄先請,不知何憑。如淳云代己致請,亦是臆說。且文云「使人為秋請」,謂使人為此秋請之禮也。

  〔五〕集解張晏曰:「喻人君不當見盡下之私。」索隱案:此語見韓子及文子。韋昭曰「知臣下陰私,使憂患生變,為不祥。故當赦宥,使自新也」。

  〔六〕索隱按:吳國有鑄錢煮鹽之利,故百姓不別徭賦也。

  〔七〕集解漢書音義曰:「以當為更卒,出錢三百文,謂之『過更』。自行為卒,謂之『踐更』。吳王欲得民心,為卒者顧其庸,隨時月與平賈,如漢桓、靈時有所興作,以少府錢借民比也。」索隱案:漢律,卒更有三,踐更、居更、過更也。此言踐更輒與平賈者,謂為踐更合自出錢,今王欲得人心。乃與平賈,官讎之也。正義踐更,若今唱更、行更者也,言民自著卒。更有三品:有卒更,有踐更,有過更。古者正卒無常人,皆當迭為之,是為卒更。貧者欲顧更錢者,次直者出錢顧之,月二千,是為踐更。天下人皆直戍邊三月,亦各為更,律所謂繇戍也。雖丞相子亦在戍邊之調,不可人人自行三月戍,又行者出錢三百入官,官給戍者,是為過更。此漢初因秦法而行之,後改為謫,乃戍邊一歲。

  〔八〕集解徐廣曰:「訟音松。」駰按:如淳曰「訟,公也」。正義訟音容。言其相容禁止不與也。

  〔九〕正義言四十餘年者,太史公盡言吳王一代行事也。漢書作「三十餘年」,而班固見其語在孝文之代,乃減十年,是班固不曉其理也。

  晁錯為太子家令,得幸太子,數從容言吳過可削。數上書說孝文帝,文帝寬,不忍罰,以此吳日益橫。及孝景帝即位,錯為御史大夫,說上曰:「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諸子弱,大封同姓,故王孽子悼惠王王齊七十餘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餘城,兄子濞王吳五十餘城,詐稱病不朝,於古法當誅,文帝弗忍,因賜几杖:封三庶孽,分天下半。今吳王前有太子之杖。德至厚,當改過自新。乃益驕溢,即山〔一〕鑄錢,煮海水為鹽,誘天下亡人,謀作亂。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其反亟,禍小;不削,反遲,禍大。」三年冬,楚王朝,晁錯因言楚王戊往年為薄太后服,私姦服舍,〔二〕請誅之。詔赦,罰削東海郡。因削吳之豫章郡、會稽郡。及前二年趙王有罪,削其河閒郡。〔三〕膠西王卬以賣爵有姦,削其六縣。

  〔一〕索隱案:即山,山名。又即者,就也。

  〔二〕集解服虔曰:「服舍,在喪次,而私姦宮中也。」

  〔三〕索隱案:漢書作「常山郡」也。

  漢廷臣方議削吳。吳王濞恐削地無已,因以此發謀,欲舉事。念諸侯無足與計謀者,聞膠西王勇,好氣,喜兵,諸齊〔一〕皆憚畏,於是乃使中大夫應高誂〔二〕膠西王。無文書,口報曰:「吳王不肖,有宿夕之憂,不敢自外,使喻其驩心。」王曰:「何以教之?」高曰:「今者主上興於姦,飾於邪臣,好小善,聽讒賊,擅變更律令,侵奪諸侯之地,徵求滋多,誅罰良善,日以益甚。里語有之,『舐糠及米』。〔三〕吳與膠西,知名諸侯也,一時見察,恐不得安肆矣。吳王身有內病,不能朝請二十餘年,嘗患見疑,無以自白,今脅肩累足,猶懼不見釋。竊聞大王以爵事有適,〔四〕所聞諸侯削地,罪不至此,此恐不得削地而已。」王曰:「然,有之。子將柰何?」高曰:「同惡相助,同好相留,同情相成,同欲相趨,同利相死。今吳王自以為與大王同憂,願因時循理,棄軀以除患害於天下,億亦可乎?」王瞿然駭曰:〔五〕「寡人何敢如是?今主上雖急,固有死耳,安得不戴?」高曰:「御史大夫晁錯,熒惑天子,侵奪諸侯,蔽忠塞賢,朝廷疾怨,諸侯皆有倍畔之意,人事極矣。彗星出,蝗蟲數起,此萬世一時,而愁勞聖人之所以起也。〔六〕故吳王欲內以晁錯為討,外隨大王後車,彷徉天下,所鄉者降,所指者下,天下莫敢不服。大王誠幸而許之一言,則吳王率楚王略函谷關,守滎陽敖倉之粟,距漢兵。治次舍,須大王。大王有幸而臨之,則天下可并,兩主分割,不亦可乎?」王曰:「善。」高歸報吳王,吳王猶恐其不與,乃身自為使,使於膠西,面結之。

  〔一〕集解韋昭曰:「故為齊分為國者膠東、濟北之屬。」

  〔二〕索隱音徒鳥反。

  〔三〕索隱案:言舐糠盡則至米,謂削土盡則至滅國也。

  〔四〕正義張革反。

  〔五〕索隱劉氏瞿音九具反。又說文云「瞿,遠視貌」。音九縛反。

  〔六〕索隱案:所謂「殷憂以啟明聖」也。

  膠西群臣或聞王謀,諫曰:「承一帝,至樂也。今大王與吳西鄉,弟令事成,兩主分爭,患乃始結。諸侯之地不足為漢郡什二,而為畔逆以憂太后,非長策也。」〔一〕王弗聽。遂發使約齊、菑川、膠東、濟南、濟北,皆許諾,而曰「城陽景王有義,攻諸呂,勿與,事定分之耳」。〔二〕

  〔一〕集解文穎曰:「王之太后也。」

  〔二〕集解徐廣曰:「爾時城陽恭王喜,景王之子。」

  諸侯既新削罰,振恐,多怨晁錯。及削吳會稽、豫章郡書至,則吳王先起兵,膠西正月丙午誅漢吏二千石以下,膠東、菑川、濟南、楚、趙亦然,遂發兵西。齊王後悔,飲藥自殺,畔約。濟北王城壞未完,其郎中令劫守其王,不得發兵。膠西為渠率,膠東、菑川、濟南共攻圍臨菑。趙王遂亦反,陰使匈奴與連兵。

  七國之發也,吳王悉其士卒,下令國中曰:「寡人年六十二〔一〕,身自將。少子年十四,亦為士卒先。諸年上與寡人比,下與少子等者,皆發。」發二十餘萬人。南使閩越、東越,東越亦發兵從。

  〔一〕集解徐廣曰:「吳王封吳四十二年矣。」

  孝景帝三年正月甲子,初起兵於廣陵。〔一〕西涉淮,因并楚兵。發使遺諸侯書曰:「吳王劉濞敬問膠西王、膠東王、菑川王、濟南王、趙王、楚王、淮南王、衡山王、廬江王、故長沙王子:〔二〕幸教寡人!以漢有賊臣,無功天下,侵奪諸侯地,使吏劾繫訊治,以僇辱之為故,〔三〕不以諸侯人君禮遇劉氏骨肉,絕先帝功臣,進任姦宄,詿亂天下,〔四〕欲危社稷。陛下多病志失,不能省察。欲舉兵誅之,謹聞教。敝國雖狹,地方三千里;人雖少,精兵可具五十萬。寡人素事南越三十餘年,其王君皆不辭分其卒以隨寡人,又可得三十餘萬。寡人雖不肖,願以身從諸王。越直〔五〕長沙者,〔六〕因王子定長沙以北,〔七〕西走蜀、漢中。〔八〕告越、〔九〕楚王、淮南三王,與寡人西面;〔一〇〕齊諸王與趙王定河閒、河內,或入臨晉關,〔一一〕或與寡人會雒陽;燕王、趙王固與胡王有約,燕王北定代、雲中,摶胡眾〔一二〕入蕭關,〔一三〕走長安,匡正天子,以安高廟。願王勉之。楚元王子、淮南三王或不沐洗十餘年,怨入骨髓,欲一有所出之久矣,寡人未得諸王之意,未敢聽。今諸王苟能存亡繼絕,振弱伐暴,以安劉氏,社稷之所願也。敝國雖貧,寡人節衣食之用,積金錢,脩兵革,聚穀食,夜以繼日,三十餘年矣。凡為此,願諸王勉用之。能斬捕大將者,賜金五千斤,封萬戶;列將,三千斤,封五千戶;裨將,二千斤,封二千戶;二千石,千斤,封千戶;千石,五百斤,封五百戶:皆為列侯。其以軍若城邑降者,卒萬人,邑萬戶,如得大將;人戶五千,如得列將;人戶三千,如得裨將;人戶千,如得二千石;其小吏皆以差次受爵金。佗封賜皆倍軍法〔一四〕。其有故爵邑者,更益勿因。願諸王明以令士大夫,弗敢欺也。寡人金錢在天下者往往而有,非必取於吳,諸王日夜用之弗能盡。有當賜者告寡人,寡人且往遺之。敬以聞。」

  〔一〕集解徐廣曰:「荊王劉賈都吳,吳王移廣陵也。」

  〔二〕集解徐廣曰:「吳芮之玄孫靖王著,以文帝七年卒,無嗣,國除。」駰案:如淳曰「吳芮後四世無子,國除。庶子二人為列侯,不得嗣王,志將不滿,故誘與之反也」。

  〔三〕集解漢書音義曰:「故,事也。」正義按:專以僇辱諸侯為事。

  〔四〕正義詿音挂。

  〔五〕集解音值。

  〔六〕索隱服虔云:「直音值。謂其境相接也。」

  〔七〕集解如淳曰;「南越直長沙者,因王子定也。」索隱案:謂南越之地與長沙地相接。值者,因長沙王子以定長沙以北也。

  〔八〕正義走音奏,向也。王子,長沙王子也。南越之地對長沙之南者,其民因王子卒而鎮定長沙以北,西向蜀及漢中,咸委王子定矣。

  〔九〕集解如淳曰:「告東越使定之。」

  〔一〇〕正義越,東越也。又告東越、楚、淮南三王,與吳王共西面擊之。三王謂淮南、衡山、廬江也。

  〔一一〕正義今蒲津關。

  〔一二〕索隱摶音專。專謂專統領胡兵也。

  〔一三〕正義今名隴山關,在原州平涼縣界。

  〔一四〕集解服虔曰:「封賜倍漢之常法。」

  七國反書聞天子,天子乃遣太尉條侯周亞夫將三十六將軍,往擊吳楚;遣曲周侯酈寄擊趙;將軍欒布擊齊;大將軍竇嬰屯滎陽,監齊趙兵。

  吳楚反書聞,兵未發,竇嬰未行,言故吳相袁盎。盎時家居,詔召入見。上方與晁錯調兵笇軍食,上問袁盎曰:「君嘗為吳相,知吳臣田祿伯為人乎?今吳楚反,於公何如?」對曰:「不足憂也,今破矣。」上曰:「吳王即山鑄錢,煮海水為鹽,誘天下豪桀,白頭舉事。若此,其計不百全,豈發乎?何以言其無能為也?」袁盎對曰:「吳有銅鹽利則有之,安得豪桀而誘之!誠令吳得豪桀,亦且輔王為義,不反矣。吳所誘皆無賴子弟,亡命鑄錢姦人,故相率以反。」晁錯曰:「袁盎策之善。」上問曰:「計安出?」盎對曰:「願屏左右。」上屏人,獨錯在。盎曰:「臣所言,人臣不得知也。」乃屏錯。錯趨避東廂,恨甚。上卒問盎,盎對曰:「吳楚相遺書,曰『高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賊臣晁錯擅適過諸侯,〔一〕削奪之地』。故以反為名,西共誅晁錯,復故地而罷。方今計獨斬晁錯,發使赦吳楚七國,復其故削地,則兵可無血刃而俱罷。」於是上嘿然良久,曰:「顧誠何如,吾不愛一人以謝天下。」盎曰:「臣愚計無出此,願上孰計之。」乃拜盎為太常,〔二〕吳王弟子德侯為宗正。〔三〕盎裝治行。後十餘日,上使中尉召錯,紿載行東市。錯衣朝衣斬東市。則遣袁盎奉宗廟,宗正輔親戚,〔四〕使告吳如盎策。至吳,吳楚兵已攻梁壁矣。宗正以親故,先入見,諭吳王使拜受詔。吳王聞袁盎來,亦知其欲說己,笑而應曰:「我已為東帝,尚何誰拜?」不肯見盎而留之軍中,欲劫使將。盎不肯,使人圍守,且殺之,盎得夜出,步亡去,走梁軍,遂歸報。

  〔一〕索隱適音直革反,又音宅。

  〔二〕正義令盎為太常,以示奉宗廟之指意。

  〔三〕集解徐廣曰:「名通,其父名廣。」駰案:漢書曰「吳王弟子德侯廣為宗正」也。

  〔四〕正義以親戚之意輔漢訓諭。

  條侯將乘六乘傳,〔一〕會兵滎陽。至雒陽,見劇孟,喜曰:「七國反,吾乘傳至此,不自意全。〔二〕又以為諸侯已得劇孟,劇孟今無動。吾據滎陽,以東無足憂者。」至淮陽,問父絳侯故客鄧都尉曰:「策安出?」客曰:「吳兵銳甚,難與爭鋒。楚兵輕,〔三〕不能久。方今為將軍計,莫若引兵東北壁昌邑,以梁委吳,吳必盡銳攻之。將軍深溝高壘,使輕兵絕淮泗口,塞吳饟道。彼吳梁相敝而糧食竭,乃以全彊制其罷極,破吳必矣。」條侯曰:「善。」從其策,遂堅壁昌邑南,〔四〕輕兵絕吳饟道。

  〔一〕正義上音乘,下竹戀反。

  〔二〕正義言不自意洛陽得全,及見劇孟。

  〔三〕正義遣正反。

  〔四〕正義在曹州城武縣東北四十二里也。

  吳王之初發也,吳臣田祿伯為大將軍。田祿伯曰:「兵屯聚而西,無佗奇道,難以就功。臣願得五萬人,別循江淮而上,收淮南、長沙,入武關,與大王會,此亦一奇也。」吳王太子諫曰:「王以反為名,此兵難以藉人,藉人亦且反王,柰何?且擅兵而別,多佗利害,未可知也,〔一〕徒自損耳。」吳王即不許田祿伯。

  〔一〕集解蘇林曰:「祿伯儻將兵降漢,自為利己,於吳為生患也。」

  吳少將桓將軍說王曰:「吳多步兵,步兵利險;漢多車騎,車騎利平地。願大王所過城邑不下,直棄去,疾西據雒陽武庫,食敖倉粟,阻山河之險以令諸侯,雖毋入關,天下固已定矣。即大王徐行,留下城邑,漢軍車騎至,馳入梁楚之郊,事敗矣。」吳王問諸老將,老將曰:「此少年推鋒之計可耳,安知大慮乎!」於是王不用桓將軍計。

  吳王專并將其兵,未度淮,諸賓客皆得為將、校尉、候、司馬,獨周丘不得用。周丘者,下邳人,亡命吳,酤酒無行,吳王濞薄之,弗任。周丘上謁,說王曰:「臣以無能,不得待罪行閒。臣非敢求有所將,願得王一漢節,必有以報王。」王乃予之。周丘得節,夜馳入下邳。下邳時聞吳反,皆城守。至傳舍,召令。令入戶,使從者以罪斬令。遂召昆弟所善豪吏告曰:「吳反兵且至,至,屠下邳不過食頃。今先下,家室必完,能者封侯矣。」出乃相告,下邳皆下。周丘一夜得三萬人,使人報吳王,遂將其兵北略城邑。比至城陽,〔一〕兵十餘萬,破城陽中尉軍。聞吳王敗走,自度無與共成功,即引兵歸下邳。未至,疽發背死。

  〔一〕正義地理志云城陽國,故齊,漢文帝二年別為國,屬兗州。

  二月中,吳王兵既破,敗走,於是天子制詔將軍曰:「蓋聞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非者,天報之以殃。高皇帝親表功德,建立諸侯,幽王、悼惠王絕無後,孝文皇帝哀憐加惠,王幽王子遂、悼惠王子卬等,令奉其先王宗廟,為漢藩國,德配天地,明並日月。吳王濞倍德反義,誘受天下亡命罪人,亂天下幣,〔一〕稱病不朝二十餘年,有司數請濞罪,孝文皇帝寬之,欲其改行為善。今乃與楚王戊、趙王遂、膠西王卬、濟南王辟光、菑川王賢、膠東王雄渠約從反,為逆無道,起兵以危宗廟,賊殺大臣及漢使者,迫劫萬民,夭殺無罪,燒殘民家,掘其丘冢,甚為暴虐。今卬等又重逆無道,燒宗廟,鹵御物,〔二〕朕甚痛之。朕素服避正殿,將軍其勸士大夫擊反虜。擊反虜者,深入多殺為功,斬首捕虜比三百石以上者皆殺之,無有所置。〔三〕敢有議詔及不如詔者,皆要斬。」

  〔一〕集解如淳曰:「幣,錢也。以私錢淆亂天下錢也。」

  〔二〕集解如淳曰:「鹵,抄掠也。宗廟在郡縣之物,皆為御物。」正義顏師古曰:「御物,宗廟之服器也。」

  〔三〕正義置,放釋也。

  初,吳王之度淮,與楚王遂西敗棘壁,〔一〕乘勝前,銳甚。梁孝王恐,遣六將軍擊吳,又敗梁兩將,士卒皆還走梁。梁數使使報條侯求救,條侯不許。又使使惡條侯於上,上使人告條侯救梁,復守便宜不行。梁使韓安國及楚死事相弟張羽為將軍,〔二〕乃得頗敗吳兵。吳兵欲西,梁城守堅,不敢西,即走條侯軍,會下邑。〔三〕欲戰,條侯壁,不肯戰。吳糧絕,卒飢,數挑戰,遂夜奔條侯壁,驚東南。條侯使備西北,果從西北入。吳大敗,士卒多飢死,乃畔散。於是吳王乃與其麾下壯士數千人夜亡去,度江走丹徒,保東越。〔四〕東越兵可萬餘人,乃使人收聚亡卒。漢使人以利啗東越,〔五〕東越即紿吳王,吳王出勞軍,即使人鏦殺吳王,〔六〕盛其頭,〔七〕馳傳以聞。吳王子子華、子駒亡走閩越。吳王之棄其軍亡也,軍遂潰,往往稍降太尉、梁軍。楚王戊軍敗,自殺。

  〔一〕正義在宋州寧陵縣西南七十里。

  〔二〕集解徐廣曰:「楚相張尚諫王而死。」正義按:羽,尚弟也。

  〔三〕集解徐廣曰:「屬梁國。」正義宋州碭山縣,本漢下邑縣。

  〔四〕正義東越傳云:「獨東甌受漢之購,殺吳王。」丹徒,潤州也。東甌即東越也。東越將兵從吳在丹徒也。

  〔五〕集解韋昭曰:「啗音徒覽反。」

  〔六〕集解孟康曰:「方言『戟謂之鏦』。」索隱鏦音七江反。謂以戈刺殺之。鄒氏又音舂。亦音「從容」之「從」,謂撞殺之也。

  〔七〕集解吳地記曰:「吳王濞葬武進縣南,地名相唐。」索隱張勃云「吳王濞葬丹徒縣南,其地名相唐」。今注本云「武進縣」,恐錯也。正義括地志云:「漢吳王濞冢在潤州丹徒縣東練壁聚北,今入于江。吳錄云丹徒有吳王冢,在縣北,其處名為相唐。」

  三王之圍齊臨菑也,三月不能下。漢兵至,膠西、膠東、菑川王各引兵歸。膠西王乃袒跣,席稿,飲水,謝太后。王太子德曰:「漢兵遠,臣觀之已罷,可襲,願收大王餘兵擊之,擊之不勝,乃逃入海,未晚也。」王曰:「吾士卒皆已壞,不可發用。」弗聽。漢將弓高侯穨當〔一〕遺王書曰:「奉詔誅不義,降者赦其罪,復故;不降者滅之。王何處,須以從事。」王肉袒叩頭漢軍壁,謁曰:「臣卬奉法不謹,驚駭百姓,乃苦將軍遠道至于窮國,敢請菹醢之罪。」弓高侯執金鼓見之,曰:「王苦軍事,願聞王發兵狀。」王頓首膝行對曰:「今者,晁錯天子用事臣,變更高皇帝法令,侵奪諸侯地。卬等以為不義,恐其敗亂天下,七國發兵,且以誅錯。今聞錯已誅,卬等謹以罷兵歸。」將軍曰:「王苟以錯不善,何不以聞?(及)〔乃〕未有詔虎符,擅發兵擊義國。以此觀之,意非欲誅錯也。」乃出詔書為王讀之。讀之訖,曰:「王其自圖。」王曰:「如卬等死有餘罪。」遂自殺。太后、太子皆死。膠東、菑川、濟南王皆死,〔二〕國除,納于漢。酈將軍圍趙十月而下之,趙王自殺。濟北王以劫故,得不誅,徙王菑川。

  〔一〕集解徐廣曰:「姓韓。」

  〔二〕集解徐廣曰:「一云『自殺』。」

  初,吳王首反,并將楚兵,連齊趙。正月起兵,三月皆破,獨趙後下。復置元王少子平陸侯禮為楚王,續元王後。徙汝南王非王吳故地,為江都王。

  太史公曰:吳王之王,由父省也。〔一〕能薄賦斂,使其眾,以擅山海利。逆亂之萌,自其子興。爭技發難,〔二〕卒亡其本;親越謀宗,竟以夷隕。晁錯為國遠慮,禍反近身。袁盎權說,初寵後辱。故古者諸侯地不過百里,山海不以封。「毋親夷狄,以疏其屬」,蓋謂吳邪?「毋為權首,反受其咎」,豈盎、錯邪?

  〔一〕集解言濞之王吳,由父代王被省封郃陽侯。省音所幸反。索隱省音所景反。省者,減也。謂父仲從代王省封郃陽侯也。

  〔二〕索隱謂與太子爭博為爭技也。

  【索隱述贊】吳楚輕悍,王濞倍德。富因採山,釁成提局。憍矜貳志,連結七國。嬰命始監,錯誅未塞。天之悔禍,卒取奔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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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赧王十六年.秦昭襄王八年.鲁湣公四年[公元前299年] 魏公子劲,韩公子辰为诸侯.[史记.秦本纪] 先君成侯受诏襄王以守此地也,手受大府之宪.宪之上篇曰:"子弑父,臣弑君,有常不赦.国虽大 ...

  • 读通鉴(17)都是假联盟

    读通鉴(17)抱团取暖的联盟都是权宜之计 注:秦国这阶段战略是要破齐楚联盟,张仪的战略近攻远交,张仪离开魏国后,魏国和秦国的联盟就出现裂痕,秦国用大棒打了一下,韩魏就老实质押太子入秦.秦欲攻齐,必须要 ...

  • 史記卷一百四  田叔列傳第四十四

    田叔[一]者,趙陘城人[二]也.其先,齊田氏苗裔也.叔喜劍,學黃老術於樂巨公[三]所.叔為人刻廉自喜,喜游諸公.[四]趙人舉之趙相趙午,午言之趙王張敖所,趙王以為郎中.數歲,切直廉平,趙王賢之,未及遷 ...

  • 史記卷一百二十八  龜策列傳第六十八

    索隱龜策傳有錄無書,褚先生所補.其敘事煩蕪陋略,無可取.正義史記至元成閒十篇有錄無書,而褚少孫補景.武紀,將相年表,禮書.樂書.律書,三王世家,蒯成侯.日者.龜策列傳.日者.龜策言辭最鄙陋,非太史公之 ...

  • 史記卷一百二十七  日者列傳第六十七

    集解墨子曰:「墨子北之齊,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殺黑龍於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墨子不聽,遂北,至淄水.墨子不遂而反焉.日者曰:『我謂先生不可以北.』」然則古人占候卜筮,通謂之「日者」.墨 ...

  • 史記卷一百二十六  滑稽列傳第六十六

    索隱按:滑,亂也:稽,同也.言辨捷之人言非若是,說是若非,言能亂異同也. 孔子曰:「六蓺於治一也.[一]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 ...

  • 史記卷一百二十五  佞幸列傳第六十五

    諺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一]固無虛言.非獨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 [一]集解徐廣曰:「遇,一作『偶』.」 昔以色幸者多矣.至漢興,高祖至暴抗也,[一]然籍孺以佞幸:孝惠時有閎孺.[二] ...

  • 史記卷一百二十四  游俠列傳第六十四

    集解荀悅曰:「立氣齊,作威福,結私交,以立彊於世者,謂之游俠.」 韓子曰:「儒以文亂法,[一]而俠以武犯禁.」二者皆譏[二],而學士多稱於世云.至如以術取宰相卿大夫,輔翼其世主,功名俱著於春秋,[三] ...

  • 史記卷一百二十三  大宛列傳第六十三

    大宛[一]之跡,[二]見自張騫.張騫,漢中人.[三]建元中為郎.是時天子問匈奴降者,皆言匈奴破月氏王,[四]以其頭為飲器,[五]月氏遁逃而常怨仇匈奴,無與共擊之.漢方欲事滅胡,聞此言,因欲通使.道必更 ...

  • 史記卷一百二十二  酷吏列傳第六十二

    孔子曰:「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一]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二]老氏稱:「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法令滋章,盜賊多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 ...

  • 史記卷一百二十一  儒林列傳第六十一

    正義姚承云:「儒謂博士,為儒雅之林,綜理古文,宣明舊藝,咸勸儒者,以成王化者也.」 太史公曰:余讀功令,[一]至於廣厲學官之路,未嘗不廢書而歎也.曰:嗟乎!夫周室衰而關雎作,幽厲微而禮樂壞,諸侯恣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