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金瓶梅》(5)孟玉楼的三嫁
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西门庆带着应伯爵等人来到玉皇庙,要结拜十兄弟。白赉光看到马元帅的塑像,威风凛凛相貌堂堂,面上画着三只眼睛,便叫常峙节道:“哥,这却是怎的说?如今世界,开只眼闭只眼儿便好,还经得多出只眼睛看人破绽哩!”
这话挺诚实。从西门庆到玳安到韩道国到陈敬济,从潘金莲到李瓶儿到庞春梅到宋蕙莲到王六儿,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黑暗的江湖,“黑黢黢的怕人”。没一个人禁得起打量,更何况是第三只眼!
不过,先不要急着批判。换一个方向,比如从城市的角度看,你会发现一个新大陆。
临清是大运河的码头,也是明代八大钞关之一,跟杭州、南京的地位和繁华程度差不多,相当于北方的深圳。随着商业和城市的发展,社会风气变了,金钱也成了最高信仰。万历年间的地方志记载,在嘉靖以前,当官的退休,两袖空空回老家,乡里的人都前去慰劳,大力称赞他清廉正直;到隆庆之后,当官的人回老家,乡里人只问他赚了多少钱,别的都不问。倘若没钱的,便讥笑他是“痴牧者”。
明末的文人张瀚这样形容这个时代:“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为高。”不过,当年孔子就曾感慨过“世风不古,道德沦丧”了。
这当然是儒家的固执——用道德这把尺子来衡量个人和时代。问题在于,儒家所坚持的道德(虽然从先秦到汉代到宋明,儒学有不同的分期,道德主体也从贵族下沉到平民,但其道德内容没变),无非是传统农业社会的产物,从来不是恒久远,永流传。
道德的起源是个庞大的话题。简言之,儒家的道德是圣人制定的,目的是保持群体秩序的和谐与稳固,涵纳了风俗、习惯,以及对“良好生活”的理解。但圣人偏偏要托古周公,后来又经过历代学者层层论证,成了“天理”,“天不变道亦不变”,于是天经地义不证自明,自带神圣光环。“人道”成“天道”,事情就这么成了。
如果拿儒家道德这第三只眼去看《金瓶梅》,就连最贞洁的吴月娘都不够格:不能齐家,处理不好夫妻、妻妾、妾妾关系,乃至主仆关系……以致于西门庆的后院硝烟弥漫;连名声最好的孟玉楼,也会被诟病:先是温温柔柔地改嫁给西门庆,后来居然又三嫁李衙内,说好的贞操呢?
但民间社会自有活法,尤其是商业和城市的发达,让寡妇再嫁成了风俗。孟玉楼的三嫁,体现了一个有钱的城市单身女性,在婚姻方面还能拥有一定的自主选择权。第7回媒婆薛嫂去找西门庆,说: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
媒人的话当然不可全信,但薛嫂倒也不敢说谎说得太离谱,毕竟她还要靠着这门亲事,典一套房。从薛嫂的介绍中我们得知,孟玉楼守寡一年有余,没子女,又有这么多钱,在婚姻市场上很抢手。西门庆是精明的商人,赶紧让薛嫂领着自己去找孟玉楼的姑姑,由长辈出面支持,娶孟玉楼就顺理成章了。西门庆先送给杨姑娘30两银子,答应事成之后再给70两,从此还把她当亲戚来往,包括送终,杨姑娘自然一口应承,胸口拍得啪啪响。
张四舅却出面作梗了,他建议孟玉楼嫁给尚举人,说人家毕竟是个举人:“诗礼人家,又有庄田地土,颇过得日子。”又说西门庆这人泼皮无赖,打妇熬妻,家里还有正头娘子。但孟玉楼打定了主意,一心嫁西门庆。
这是为什么呢?一方面西门庆人物风流,她中意;另一方面,在那个时代,读书人已经不是最好的择偶对象,商人才是。孟玉楼的财产,也需要一个精明的商人才能盘活。就这样,商业不仅改变了人的择偶观,也给了孟玉楼选择的机会。
薛嫂介绍完孟玉楼,还加了一句:“青春年少,守他什么!有他家一个嫡亲姑娘,要主张着他嫁人。”出嫁那天,张四舅又想阻拦。还是杨姑娘彪悍,她跳着脚骂,句句直击要害:“他身边又无出,少女嫩妇的,你拦着不教他嫁人做什么?”围观群众都表示支持:“姑娘说得有理。”寡妇没孩子,带着财产再嫁,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时代是真变了。
不过,尽管孟玉楼一贯精细谨慎,还是着了媒婆和西门庆的道。西门庆来相看孟玉楼,二人相互中意,这里有个细节:西门庆开言说:“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管理家事,未知尊意如何?”那妇人偷眼看西门庆,见他人物风流,心下已十分中意,遂转过脸来,问薛婆道:“官人贵庚?没了娘子多少时了?”西门庆道:“小人虚度二十八岁,不幸先妻没了一年有余。不敢请问,娘子青春多少?”妇人道:“奴家是三十岁。”西门庆道:“原来长我二岁。”薛嫂在旁插口道:“妻大两,黄金日日长。妻大三,黄金积如山。”
西门庆说话很含糊,让孟玉楼一心以为自己是续弦。西门庆走后,孟玉楼又追问薛嫂:不知房里有人没有?结果薛嫂也是囫囵语作答:“好奶奶,就有房里人,那个是成头脑的?我说是谎,你过去就看出来。”
媒人的职业素养可见一斑。王婆曾自承:我们这一行,都是狗娘养的。在《金瓶梅》里,不撒谎是很难赚到钱的。看他们说话,句句都是真的,合起来却甚假。西门庆说的“欲娶娘子管理家事……先妻没了一年有余”,无一句假,却故意漏掉最关键的信息:家里还有一妻一妾呢。薛嫂被孟玉楼问得很直接,她的回答也很“坦诚”,话都溜到悬崖边上又回来了。
《鹿鼎记》的韦小宝撒谎有一个秘诀,就是十句谎言里夹一两句真话,一个大谎言里有一两个细节是真的,这高度概括了成年人魔术般的话术,《金瓶梅》里说谎的段位比韦小宝还高明。不过,鲁迅先生都说,翻开历史书,每个字缝里都写着“吃人”两个字,正大堂皇的二十四史里都没真话,又何必揪住小人物不放呢?
嗯,孟玉楼高高兴兴地嫁过去了,结果,自己当了老三,住在西厢房,前有正房吴月娘还有老二李娇儿。这五年里,她过得很不如意,她的美西门庆不懂,张竹坡连连为她叫屈。后来西门庆死了,第二年清明节上坟时孟玉楼邂逅了李衙内,后者对她一见钟情,遣了媒人来。孟玉楼这次有经验了,连珠炮发问: “且说你衙内今年多大年纪?原娶过妻小没有?房中有人也无?姓甚名谁?有官身无官身?从实说来,休要捣谎。”
彼时,孟玉楼已经37岁,比李衙内整整大6岁!如此高龄还把自己嫁了出去,除了社会环境宽松和自己的好运气,也有赖于她的理性和冷静,三嫁李衙内是意外,也是意料之中。孟玉楼是有心人,处处留心有分寸,懂得给自己留后路。
西门庆死的那天,吴月娘生下孝哥:苏醒过来,看见箱子大开着,便骂玉箫:“贼臭肉,我便昏了,你也昏了?箱子大开着,恁乱烘烘人走,就不说锁锁儿。”玉箫道:“我只说娘锁了箱子,就不曾看见。”于是取锁来锁。玉楼见月娘多心,就不肯在他屋里,走出对着金莲说:“原来大姐姐恁样的,死了汉子,头一日就防范起人来了。”
潘金莲却依然没心没肺无法无天,跟陈敬济偷情,跟吴月娘较劲,还偷偷堕了胎,最终被撵出去来到王婆家重新发卖:玉楼瞒着月娘,悄悄与了他一对金碗簪子,一套翠蓝段袄、红裙子,说道:“六姐,奴与你离多会少了,你看个好人家,往前进了罢。自古道,千里长篷,也没个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个人来对我说声,奴往那里去,顺便到你那里看你去,也是姐妹情肠。”
你看,她是为自己计划过的。结果,潘金莲被武松残杀,孟玉楼嫁给李衙内,成就了书中一段平凡但不失和美的姻缘。
只有在《金瓶梅》里,在明代的商业社会和城市生活里,才会有孟玉楼。在《水浒传》里,不会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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