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婶盼孙子
罗婶从街巷里走过的时候,围在一圈扯闲话的婆娘们就像乌鸦终于找到腐食一般,盯上了她。甲婶说:“她家二旦结婚两年了吧?”乙婶道:“二年多了,媳妇肚子还没见动静。罗婶着急得每月都到南山庙里求神哩。”丙婶:“去得勤得很!前个儿才从南湾猎户手里赊了一副狐子皮供到娘娘庙了!”
罗婶耳朵好,当然能听来大半部分,她想孙子想得两眼发红,双手颤抖。平生最见不得谁家新添了娃娃,或者谁家给新生的娃娃过满月。一旦得知消息,她就待在家里门都不出,看啥都不顺眼,不是骂鸡就是揍狗:“养你这么多年,连个蛋都不会下,养你是熬汤呀!”
这话要传到了儿媳妇晓云耳朵里,自然少不了一场吵骂。幸亏罗婶还不敢得罪晓云,只有趁晓云不在的时候嘟囔几句。平时的时候,罗婶都是和颜悦色的,每逢月初,都要做一顿好吃好喝的,殷勤地端到小两口房里:“你俩好好吃,补充营养!”临了总少不了问一句晓云:“有动静没有?”
所以,每到月初晓云总要犯愁,晚上自然少不了埋怨二旦几句:“不行就到医院看一看,我都让妈催得头皮发麻了!”二旦说:“我能有啥毛病?我好好的嘛!要看也该是你看!再说了,我明天就出去打工呀,都跟人家工队说好了。”
晓云闷闷不乐地看着二旦:“你把我也带走,我不想在这屋里看人脸。”二旦生气地说:“看谁的脸哩?你好好待在屋里,咱妈年龄大了,要人伺候哩。咱俩都走了,剩下她我不放心!”晓云气呼呼道:“有啥不放心的?还害怕叫狼叼走了?”二旦也生气了:“你咋是个麻糜子?饭香屁臭你分不清?我到外地是打工下苦哩,你以为我是享福去了?”晓云知道二旦原先有个对象在川里打工,所以对二旦出去打工,多少有些不放心。所以晓云嘟囔了一句:“谁知道弄啥去了?保不住还是出去会相好的去了!”二旦扬起手准备抽晓云,却最终没有落下来。俩人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二旦就带着家具准备去县城,却被罗婶一把抓住:“你现时还敢走?你走了晓云咋办?”二旦脸上显示出明显厌烦的表情:“该咋办就咋办!我还就不管了!”罗婶抓着二旦不丢手,甚至一度坐在地上不让二旦离开,眼见得外面同村的人催促二旦,二旦着急地松了口:“活路不重的时候我还回来哩!”
这一句话才叫罗婶放了心,她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从地上坐了起来:“那我娃在外头好好的,不要跟人斗嘴打锤。”二旦如临大赦一般:“知道了,知道了!”逃也似的窜了,罗婶在后面追住叮嘱着:“活路不紧就赶紧回来啊!”
二旦走了之后,罗婶就去了村里杜至孝的卫生所。杜至孝得知来意后说:“这不太合适,我看不了,给一个刚结婚的媳妇看病,也有些不合适。再说了,万一是咱二旦的毛病呢?”罗婶说:“二旦能有啥毛病?二旦是我生的,身上每一根毛我都知道,那能有啥毛病?”
杜至孝不置可否,就给罗婶说:“不管谁的毛病,你就是想抱孙子哩。儿媳妇跟前不好说,就权当是咱二旦的毛病,我给你开几服药,二旦回来你给煎了喝,就说是补身子的,外头干活体力消耗大,不敢落下病根了。”罗婶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二旦出去打工三个月了,也履行了诺言,期间回来过两三回。罗婶适时地把药给二旦煎了,又让二旦带了药去工地,叮嘱本村的后生们照看二旦喝药。
当然,为了双保险,罗婶还让晓云去县城医院看病检查。但是每次去都要找人找车,去了两次就有些力不从心了,而晓云对此也不甚热心。正好麦收完的麦罢时节(麦罢:陕西关中旧俗,麦收之后的一段闲暇时光,因为已然入伏,天热难耐,地里又没有什么活儿,新麦下来,嫁出去的女儿尚没有当家主事,就要去娘家消夏,带上新麦蒸的馒头。谓之“麦罢”),罗婶嫁出去的女儿叶子回来了。
叶子回来让整个南何村沸腾了。因为叶子是坐着小汽车回来的!叶子的女婿王芒这二年在县城开熟肉铺子把钱挣下了,年前买了个小汽车,这回回来就显摆上了。
南何村是一个很闭塞的地方。很多人连县城都很少去,见一次汽车很稀罕,更别说有人坐汽车了,王芒跟叶子这回算是在村里长了大脸了!脸有多大?怕是南坡都放不下。
全村人都来看热闹,围到小车跟前指手画脚的,有几个碎娃娃在车上面摸来摸去,叶子看见了,就冷起了脸:“看就行了!胡摸啥哩!摸坏了你爸能赔得起?”话一出口,碎娃他妈也黑着脸过来了,先打自家娃娃一个巴掌,然后拉着哭泣的娃娃就走:“叫你手贱!人家这车都是金子做的,你这穷命哪儿长了看人家车的眼,哪儿长了摸人家车的手?看我回去不把你打出屁来!”
叶子鄙夷地看着那婆娘,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你这辈子是别想了!”然后就守着汽车看着村里的众人品评和羡慕。人们见她这样子,不一会儿就都散了,剩下几个碎娃还围在跟前,叶子也并不回去,就守着汽车和这几个娃娃,跟车模一样,场面相当滑稽。
罗婶在家里支应着这个令人骄傲和面上增光的好女婿,又是油茶又是醪糟地伺候着茶饭。然后打发晓云下了厨房忙碌了起来,直到饭做好了,王芒才出门对“车模”叶子说:“尽守到车跟前是弄啥呀?还害怕谁把车吃了?有病哩!”叶子就不放心地看一眼那几个娃娃,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王芒吃了饭,连连赞叹:“嫂子手艺好!饭做得可口!”旁边的叶子瞪了他一眼,王芒并没看见,随后叶子又翻了嫂子一个白眼,被晓云看得真真的,却假装没看见。
饭后一家人围坐喝茶的时候,罗婶说:“芒芒你现时有车哩。你嫂子在县医院做检查,你有时间就过来把你嫂子接上。咱搭人家的车实在是太麻烦。”王芒答应了。叶子却一脸不快,但是却不敢在王芒跟前说什么。
从那天起,王芒就带着晓云去医院检查。这期间,二旦因为工地事多,也嫌回家麻烦,就回得更少了。直到王芒带着晓云检查治疗了两个月后,才得了一个空回来住了三天。
而那次留宿不久,晓云呕吐的早孕反应就让罗婶喜不自胜!她逢人就说,逢人就笑,跟原先判若两人。当然,她没少谢呈乡村医生杜至孝,从理论上说,生娃娃是两个人的事,谁也说不来这事情究竟是医院给晓云治好了病,还是杜至孝给二蛋治好了病。罗婶发挥了其处事大方得体的本能,双方一律感谢,还顺便让王芒给县医院送了锦旗“送子观音”,县医院的科室主任看到这不伦不类、涉嫌封建迷信的锦旗内容哭笑不得,等王芒走后就把这锦旗扔到桌子底下擦鞋了。
晓云怀上娃娃的消息当然也传到了二旦的耳朵里,他专门请假回来看晓云,而且笑嘻嘻地说:“我这下在工地熬活就更有劲了。”而晓云却并没有那么高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家人也以为这是刚怀上娃娃,不适应,也没有当回事。
直到两年后,罗婶发现这娃娃的长相跟王芒越来越趋于一致的时候,一家子就彻底崩溃了,只有晓云低着头坐在炕上,抱着这个跟王芒相比犹如蜕了个壳的娃娃。二旦抱着头靠墙蹲在地上,罗婶在窗外骂得很难听……村里看热闹的人已经围在了门首。
二旦抓起孩子想扔在地上,罗婶一声吼叫就把他唤清醒了:“你给这野种偿命呀?赔一个骚情媳妇还不够?把自个儿命再搭上?”二旦把娃娃扔给了哭得昏天黑地跪坐在地上的晓云。
二旦最终还是跟晓云离婚了,尽管咱南何村娶一个媳妇实在是不容易,二旦也不愿意一辈子戴着顶绿帽子招摇过市。晓云戴着娃娃去找王芒去了,因为王芒跟叶子也离婚了。叶子和二旦都住在家里,兄妹俩见面就骂仗掐架。罗婶也视若无睹,一天混混沉沉的,丢了魂儿一样。
虽然罗婶对晓云和女婿的丑事伤透了心,但是更让她难过的却是那个被她当初气急了脱口而出的“野种”孙子!晓云带着娃娃走了之后,随着事件的恶劣影响逐渐平息,更关键的是晓云这个让她看见就上火的“害货”走了之后,就只剩下对小孙子的念想了。罗婶每天晚上觉得炕大,没几天就病怏怏地不能动了。
加上一双儿女整天在眼前晃悠掐架,罗婶原本壮实的身体,这下彻底垮塌了,过了几个月才恢复过来。随后,罗婶就张罗村里的媒人给叶子说媒。女娃不愁嫁,这事情当然很好说,加上叶子没有娃,找个婆家就更简单了。
叶子打发出去之后,罗婶的心劲就又起来了,她一边安排儿子外出打工,家里的农活和家务自己经管得井井有条,她又开始忙碌起来了,有些事情也不想了。
当然,罗婶不是圣人,不可能对村里人的闲言碎语无动于衷,这时候,她就会想起来那个不要脸的媳妇晓云,她见过一回晓云,穿着一身油腻而沾满黑点的白工作服,站在肉摊铺子门口,磕着瓜子跟一群懒婆娘扯闲话。
罗婶一想到晓云她的上下牙齿就狠狠地咬合在一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而转念就会想起那个孙子,尽管不是亲生的。她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呢?她始终都没有能闹明白。她现在只有一个目的,给二旦再娶一房媳妇,给她生个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