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楼梦》前八十回的两次丧事描写说起
作者 王阳
在《红楼梦》前八十回里,曹雪芹将镜头聚焦在宁国府,前后写了发生在宁国府里的两次丧事。这两次丧事描写,成为《红楼梦》前八十回里独有的丧事描写,而作者又将视角定位在“爱情主线”发生地荣国府之外的宁国府里,不能不说是作者在其中表现“家庭主线”时的一种情节架构。将理想中的诗意与欢快主要铺设在荣国府、大观园,而将现实中的悲丧铺设在宁国府;将爱情主线、青春主线摆在荣国府,而将家族衰败主线摆在宁国府,从中不难窥视出曹公双线结构架构的苦心。
一、秦可卿与贾敬丧事描写对比
秦可卿的丧事在文中出现在第十三回、第十四回、第十五回,前后跨度为三回。是两次丧事中写得最完整、最具体、最能展现贾府社会关系、家族财力的一场。
贾敬的丧事出现在文中的第六十三回、第六十四回两回,前后跨度仅占两回。确切地来说只有第六十三回后半回以及第六十四回前半回,只是简单地做了一些交代。
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将前八十回中这两次丧事的细节做一些对比:
(一)参与人数
秦可卿之丧,贾府四代人齐集,代字辈、文字辈、玉字辈、草字辈列上名目的就有二十九人之多,另外更有秦氏、尤氏眷属参与。
至贾敬死时,正逢国丧,就连直系子孙贾珍、贾蓉也是专程告假奔丧,执事人列出名字来的也只有贾琏等七人,主要集中在玉字辈和草字辈中,辈分较高的代字辈没有参与。送殡时贾母、宝玉、凤姐这几位主要人物也没有出场,可见其出殡时的冷清。
秦可卿是贾府第六代孙媳,而贾敬是贾府第四代裔孙;秦可卿因淫丧,贾敬因误食丹药中毒而死;秦可卿是小官员家抱养的女孩,贾敬是贾府正支,有世袭官职在身。按理说贾敬的丧事应该较秦可卿丧事更为隆重,但是参与人数却大量减少,不能不说是家族衰败、财力不济的征兆。
(二)执事数量
秦可卿丧事时,用的是之前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老千岁预定的樯木棺材,“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因嫌执事不多,又为贾蓉捐官来增加执事数量,“一色光艳夺目”,最后使得“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规模庞大。
贾敬的棺木是原先备好的,质量好坏无从提及。执事数量也没有明写,只是借着几个半瓶醋的读书人“丧礼与其奢易莫若俭戚”来表现执事数量,描写呈一笔带过之势。
由大写特写,到一笔带过,不止是作者“互见”手法的运用,更有深层次寓意在其中。
(三)丧事过程
秦可卿丧事时,停灵四十九日,极尽富贵之能事。僧道齐集,一道为“淫丧”的秦可卿解怨赎罪。
贾敬丧事,却未明写时日,“目今天气炎热,实不得相待……三日后便开丧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场来等贾珍”,其中“实不得相待”、“便”等字眼,写出了管事人对贾敬丧事越快结束越好的架势。
(四)祭拜人数
秦可卿丧事时,前后吊孝有署名的人便有大明宫掌官内相、忠靖侯夫人、当日八公后人、南安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平原侯、定城侯这些有爵位的人,路祭的更有东平王府、南安郡王府、西宁郡王府、北静郡王府以及诸同僚属下祭棚,一路上荣华、富贵、权势尽显。
到贾敬丧事时,只草草数语一笔带过,对于祭祀人员等,只以“迎宾送客”四字代替,路祭更是没有提及。
通过这两次丧事描写的对比,从中可看出贾氏两府经济能力、政治势力走向衰败的过程。
二、前八十回两次丧事描写在整个小说情节架构中的作用
同样是贾家的丧事描写,为什么都要选择宁国府来写,而不把丧事分散开来,荣国府、宁国府各一呢?我觉得原因在于荣国府是贾氏宗族的长房,而贾氏宗族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大小事体,自有他掌管”。用长房、族长的双重身份者来经历这两次丧事,通过展现与对比,可以更有代表性地撕开整个家族走向衰败的环生丑相。
秦可卿之死是在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其逝在小说中的第一次提及却是在第十回:“金寡妇贪利权受辱,张太医论病细穷源”。其病的一个转折点是在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淫心”,将贾敬寿辰的聚会与秦氏的死紧密相连。贾敬之死是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将宝玉的寿辰、青春期男女的一次夜间欢会与贾敬的死紧密相连。可以看出,两次丧事描写在情节连续性上都是与寿辰时的欢会描写紧密相连,颇有一种《庄子》中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意味,生与死紧密相连,生命在自然界轮回中相互交替转换,共同呈现出生命不息与生命交替的意义。在《红楼梦》中,则是将人世间记载年岁增长的寿辰与人生命终结的丧事紧密相连,从小说主题来看,也有着“乐极哀来”的意义。不论从整部小说的架构还是两次丧事的架构,这一“乐极哀来”的叙事模式是很明显的。它的作用即是在大的主题下用小的事件来凸显“乐与哀连、乐中藏哀”的意图。
秦可卿死前曾托梦王熙凤,家中立马会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事,在其丧事之毕就传来了元春省亲的喜报,整个家族进入了覆亡前的“回光返照”阶段,整体描写呈哀事连着盛事的态势;贾敬死后,贾珍、贾蓉、贾琏三人与二尤的丑事将柳湘莲口中“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的判言赤裸裸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其后紧接着又是二尤之死,整体上是以哀写丑,以哀衬丑,以哀连哀。两次丧事,一次哀连着盛,一次哀连着哀,其背后隐藏着的是贾府在“回光返照”之际由上升走至顶点、又逐渐下降、终至覆亡的抛物线式的家族命运。
与两次丧事紧密相关联的是贾珍和贾蓉二人。秦可卿死后,面对着丧妻之痛的贾蓉像是消失了一般,在整个丧事过程中没有出现过正面描写;贾敬死后,面对着祖父去世的贾蓉终于回到了悲痛现场,来表现一二。当他和父亲贾珍听到“两个姨娘来了”之后,贾蓉的表现是“便和贾珍一笑”;听到要他回家时的反应是“得不了这一声”,飞马回至家中与二位姨娘调情;听到贾琏有意于尤二姐时,心里却打着“素日亦因同他两个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之意”,亲人之丧挡不住不肖子孙的淫心滥情。贾珍在秦可卿死之后,“哭的泪人一般”,和族中长辈哭诉着“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竟至于“恨不得代秦氏之死”,公爹面对着儿媳去世有这么强烈的悲痛,其丑态背后隐藏着的也就只有“爬灰”之诮了;到其父亲去世时,贾珍除了表现孝悌之义面上露出一些悲痛来,骨子里却没有多少痛苦,依然以“聚麀”为能事,将诗礼之家背后隐藏着的乱伦之事放大表现出来,最后又间接地将二尤送向命运末途。
作者写秦可卿的丧事,过程极其隆重繁盛、开销极其奢侈,是贾府有钱有势的表现,庚辰本回后批语所言:“写秦死之盛,贾珍之奢,实是却写得一个凤姐。”事实也是这样,秦可卿丧事的过程,极写两人:一为贾珍、一为凤姐,写贾珍是极露其丑,写凤姐是尽显其强与能。秦可卿死后,庞杂的丧事外加上尤氏犯了旧疾,只能推出王熙凤出来管事,王熙凤出场时面对的烂摊子是:“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矜束,无脸者不能上进。此五件实是宁国府中风俗。”王熙凤之前只是将宁国府管理上的积弊看在心里,却没有合适的理由参与其中就行指正,秦可卿之死给了她充分的机会展示自己的才能。虽然是“协理宁国府”,却一下子将宁国府的弊端用自己强硬的手段解决,尽显其能力。同时,借着这次机会,她开始走上了靠自己心机与胆识游走于官府和富户之间、谋财生事的道路。及至贾敬丧事时,却只能靠着能力平庸的尤氏来应对,之前能够兼理两府事宜的凤姐此刻因为身体问题出不来,只能偶尔“拃挣过来,相帮尤氏料理料理”。当然,从叙事需要来说,“协理宁国府”已经让王熙凤的能力尽显,不需要在后面一场丧事中再进行反复描写;更重要的是,整个家族在应对贾敬丧事时,也不需要凤姐过多参与:其一因为凤姐的身体已经没有了秦可卿丧事时兼理两府的支撑力;其二,随着家族经济能力、政治势力的衰落,以及国丧交叉两项,贾敬丧事已经没有过多事情需要料理。
通过这两次丧事描写,从中可看出贾氏两府经济能力、政治势力走向衰败的过程,贯穿了贾府由盛转衰的进程。这两次丧事描写,不仅是贾府经济实力的下降、政治地位的下降,同时更是一个封建旧家族临近覆灭时的丑态彻底撕开的过程。在这一变化过程中,作者将贾府败落的真实原因也做了充分揭露:子孙不肖。整个贾家在这个过程中犹如一件已经走向破败的机器一般,之前还有着光鲜的外表,到这时已经彻底由内到外开始腐败,江河日下之势再也难以抵挡了。
到八十回后贾母丧事时,整个家族已经再也撑不起奢侈排场,只能将就了事。里外只有凤姐夫妻二人照管,参与执事的男仆女仆总共才三十多人,“这回老太太的事倒没有东府里的人多”,不服差遣。丧事也没有足够的银钱支撑,里外乱成一锅粥,面对派活,仆役也多是“勉强应着”。诸方面不利因素只能导致整个丧事草草收场,大家族的空架子彻底暴露出来。“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既定结局已经沿着规定路线走向了“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的命途终点,毫无悬念地走向末路。
纵观全书,喜事丧事交杂其中,生死交错、乐悲交织、笑哭参半。前八十回的两次丧事,已经表明贾氏走在由盛到衰的路途中,到后八十回写贾母丧事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空架子被打破,在一帮不肖子孙的合力摧毁下,贾母身后风光的可能性已经彻底丧失,家族之势彻底倒向末路,最终“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一切荣华富贵终归于空,一切“色”趋于“空”,真正是“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参考书目:
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曹雪芹著、脂砚斋评,《脂砚斋评红楼梦》,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版。
马瑞芳,《秦可卿出丧的写作参照与可能性对比》,《文史哲》,2005年第4期。
王颖卓、梦红,《论<红楼梦>死亡描写的艺术表现手法》,《红楼梦学刊》,2008年第三辑。
张润泳,《略论<红楼梦>的“不写之写”》,《红楼梦学刊》,2012年第五辑。
王富鹏,庆生、《送死与<红楼梦>的叙事结构》,《红楼梦学刊》,2015年第一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