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性藏书文化蔚为大观
随着《中国藏书通史》、《中国藏书楼》这样大部头学术著作的问世,表明中国藏书历史文化的研究达到了相当的水平,也可以说达到了历史的巅峰。同时,藏书文化也从学者的书斋走向大众,一批图说类的通俗读物已经在书店上架,越剧《藏书之家》也成功上演,看来,以藏书历史文化为题材的小说、电影、电视剧等不久也将问世。
作为藏书历史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地域性藏书历史文化也引起有关学者的兴趣,在《中国典籍与文化》、《藏书家》等刊物上,已有不少文章谈及。浙江、江苏、上海、山东、山西、安徽等地区的藏书史,或近代藏书史已有专著出版。这说明,关于中国藏书史、藏书文化的研究正逐步深入。
地域性藏书历史文化,早在清代就有人作过专门研究。如清学者郑元庆原撰,范锴补辑的《吴兴藏书录》,成稿时间在嘉庆五年(1800),不过直到三十年后,道光十年(1830)才刊出。此书收录浙江湖州地区,从南朝至明代的16位藏书家事迹,这也是我国第一部藏书家传记。晚清藏书家丁申著《武林藏书录》一书,详记杭州地区藏书史实,其中记录文澜阁《四库全书》收藏始末,书院学馆藏书史以及74位藏书家史实,此书有光绪二十六年(1900)杭州嘉惠堂刊本。上世纪30年代左右,地域性藏书历史文化引起不少学者兴趣,有一批研究文章及专著问世。如蒋镜寰辑《吴中先哲藏书考略》(1930,《可园丛书》刊本)、瞿冕良《常熟先哲藏书考略》(未刊稿本)、项士元《浙江藏书家考略》(刊于1937年《文澜学报》)、聂光甫的《山西藏书家考》(刊于1928年《中华图书馆学会协会报》),陈乃乾写了《上海书林梦忆录》刊于1943年《古今》杂志。陈乃乾是清代海宁藏书家陈仲鱼后人,其家向山阁藏书毁于太平天国间战火。陈乃乾早年曾供职徐乃昌的积学斋,熟悉沪上书林掌故。此文涉及古书流通处、六艺书局、富晋书社、中国书店等情况。周子美撰《近百年来江南著名藏书家概述》,周是南浔人,早年从业于嘉业堂,熟谙藏书掌故。此文记70家藏书家梗概。另外,还有以藏书纪事诗形式记述的,如《齐鲁藏书纪事诗》、《广东藏书纪事诗》等。
最值得一提的是吴晗先生。1930年前后,吴晗在燕京大学图书馆作馆员,于撰写《胡应麟年谱》的同时,搜集并抄录了大量藏书家史料。他自述:“仆少嗜书,顾力弱不能多得,每读诸先哲藏书行实,辄为之神往。年来流浪南北,虽碌碌一无所就,而箧底所蓄书则日增,前年读书燕大图书馆,左右逢源,屠门大嚼,辄惊喜逾望。暇中于考订撰作之余,日手录诸方志、史乘、诗文集、笔记、志状碑帖诸有关藏书故实者。锱积寸累,比来积稿数盈尺”。先后编成《两浙藏书家史略》和《江苏藏书家史略》两书,共14万字。辑录399位浙江藏书家,490位江苏藏书家的史料,分别刊于1932年《清华周刊》和1933年《图书馆学季刊》。
进入改革开放年代后,地域性藏书历史文化研究逐步趋热。先是一批研究文章陆续出现:《福建藏书家资料》(刊于1983年《福建省图书馆学会通讯》)。《湖北藏书家纪事》,徐孝宓撰,(刊于1984年《文艺志资料选辑》,记藏书家刘传莹等17家藏书史料)。长期从事藏书史研究的范凤书先生编著了一批地域性藏书史料,如《陕西藏书家资料录辑》、《江西历代藏书资料汇辑》、《四川藏书家资料汇辑》、《河南藏书家资料录辑》等。
到90年代,一批专著出版,如《浙江藏书家藏书楼》、《山东藏书家史略》、《近代江苏藏书研究》、《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山西藏书家传略》等相继出版。藏书文化研究,属于坐冷板凳的活,大量的功夫是在浩如烟海的故纸堆里拨拉,往往是呛一鼻子灰,也弄不到一条用得着的史料。翻阅这些厚厚薄薄、装帧不一的书刊,深为著者编者这种耐得寂寞的精神所感动。
地域性藏书历史文化研究主要集中在这样几个课题:一是梳理一个地域藏书业,主要是私家藏书的历史状况,有的就如同藏书家名录,史料性很强,可供检索;二是探讨一个地区藏书业形成的原因,包括政治文化经济等诸多方面;三是不同地域藏书文化的特点,以及对当地文化影响等等。
一定的文化活动,总是在一定的地域上展开,藏书活动离不开一定地域的政治、经济、文化、交通等因素。大凡京畿之地,政治文化中心,首善之区,官僚士大夫集结,藏书家也往往云聚。历史上西安、开封、杭州、南京、北京都是藏书繁华之地。同样,社会经济发展是藏书繁荣的前提。自从宋代中国的经济重心南移,江浙成为经济枢纽地带,繁荣和富庶,为藏书业的发展提供了物质基础,藏书楼到处可见,形成庞大的藏书家群体。
地处皖南山区的徽州,在中国藏书史上也占一页,也是经济发达的原因。徽州,古称新安,明清两代置徽州府。徽人好商,徽商富甲天下。但徽商有个特点,贾而好儒,如戴震所说:(徽商)“虽为贾者,威近士风。”《两淮盐政志》记述:“徽之业盐者,多阀阅之门后,门弟清华,庭帏礼让,熟习古圣遗书,居仁由义。沐浴于文公文教泽者非一日矣。”徽商大修豪宅园林时,往往也没忘建一处读书处、藏书楼。如马氏之“小玲珑山庄”、程氏“攸园”、江氏“随月读书楼”,而盐商吴家龙的“锦春园”中更有乾隆钦赐匾的“文汇阁”。据刘尚恒先生《安徽藏书家考略》统计,明清间徽州藏书家有130余人,其数超过了文献之乡的杭州地区。乾隆时编纂《四库全书》时,各地献书在500种以上的共四家,徽籍藏书家就占了三家(另一家是天一阁范家)。
战争对藏书业的破坏极大,历史上毁于战火的藏书楼不计其数。不过,此消彼长,一些相对安全的地方,藏书业往往得以发展起来。比如,宋代江西藏书家极多,仅次浙江而居第二位,这除了江西在宋代刻书业发达外,还在于江西在宋代相对处于江南后方,受战事影响较少。丰富的藏书,反映江西人文昌达,出现了欧阳修、王安石、曾巩、洪迈等一批历史人物。
太平天国期间,江南处战事中心,经济文化受创,藏书流散北移,致使北方藏书家群体崛起,其气势足以与江浙抗衡。主要代表有杨以增、李盛铎、傅增湘、周叔弢。杨以增在江南做官,而且是河道总督,得以收得上海郁松年“宜家堂”、杭州鲍廷博“知不足斋”、江西彭元瑞“知圣道斋”、苏州惠周易“红豆山房”、杨州秦恩复“石研斋”等旧藏,筑“海源阁”,为北方图书之府。李盛铎虽是江西德化人,却长期供职京城,晚年居津门,藏书质高量多。傅增湘也是南方人,也在京城做官,藏书甚富,在西四五条筑“藏园”。周叔弢“旅津二十年,殖业余闲,无日不以书为事。”不惜巨资购珍本,拆万金从上海“来青阁”购宋版《礼记》20卷,为书林美谈。
一地藏书家群起,也有一些特殊原因。广东的私家藏书在近代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广东藏书文化的勃兴,除了西风吹拂,商贸发展等原因外,一个重要特点是,清代末年,一批江浙藏书家在粤当官,如布政使姚覲元、兵备道陆心源、提学使沈增桐等,这些人都嗜好藏书。上行下效,对当地藏书风气的形成,具启发之效。一批藏书家陆续出现,著名如伍崇曜的“粤雅堂”、孔广德的“岳雪楼”、潘仕成的“海山仙馆”、康有为的“万木草堂”。以后又出现了莫伯骥“五十万卷楼”、伦明的“续书楼”、潘宗周的“宝礼堂”、徐信符的“南洲书楼”,这些都在中国藏书史上可述一笔的。
藏书楼是一个地区重要的文化标记。留存至今的藏书楼都已是一方文物瑰宝。假如今天,宁波没了天一阁,聊城没了海源阁,常熟没了铁琴铜剑楼,湖州没了嘉业堂,那才真正叫杀风景。
江南不用说了,历史上藏书楼林立,每一府都能如数家珍地开列出一串藏书家名单。我们列举一般藏书史上较少谈及的其它地区藏书楼。
东北辽宁医巫闾山主峰叫望海峰,此向南一百多里,就是渤海,晴空时,可见大海波光。一千多年前,这里有一座望海堂,亦称“辽太子藏书堂”,现存遗址。这位太子叫耶律倍,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长子。他爱读书藏书,因在继承皇位争斗中失势,为了避祸,来到医巫闾山,筑一城堡式的藏书楼,广收典籍。望海堂成为辽代最大的图书集藏地,对后世辽海文化以至整个东北地区的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
台湾中部彰化县有一幢筱云山庄,建筑为闽南风格。楼台雕梁画栋,庭内林木扶疏,十分优雅。内有一处筱云轩,这就是台湾著名的吕氏藏书楼,建于清同治五年(1866)。山庄的主人叫吕炳南,道光年间秀才,喜藏书,锐意穷搜集,聚书万卷。吕又喜结交文人学士,一时名流云集筱云山庄,时著名学者吴子光在吕家任西席,对藏书楼情有独钟,题诗:“筱环老屋三分水,云护名山万卷书。”吴子光学识渊博,借助吕氏藏书楼,培养了一批人才,台湾中部地区后来文风之盛与此关系甚深。抗日义军领袖爱国诗人邱逢甲也是吴子光的学生。同治十二(1873),邱逢甲才十岁,随父亲来筱云山庄,他阅读了吕氏藏书楼丰富的藏书,学识大进。
地处偏远的云贵近代也产生了好几位藏书家,著名的如遵义的黎庶昌。他曾出使日本,搜访流入东瀛的典籍,刻印过《古逸丛书》。贵阳的陈田,以收藏明代人的文集而著名。名声最大的是独山莫之友。他早年入胡林翼、曾国藩幕府,后督领曾国藩在金陵开设的江南官书局。莫之友曾在江南搜访太平天国战火后的遗书,收有唐宪宗元和年间的写本《说文解字》等珍本。后在独山修了一座藏书处,因周围有山竹田园泉池之胜,便取元晖的诗句“竹外山犹影”,名其庐为“影山草堂”。当年是云贵首屈一指的藏书楼。
开明的藏书家,所藏供乡邦学子借阅、校抄。要说私家藏书惠及一方,这是最可称颂的了。
村儒寒士都有过向人借书的经历。清袁枚在著名的《黄生借书说》中曾有生动的记载:“余幼好书,家贫难致。有张氏藏富,往借不与,归而诸梦。”那时没有公共图书馆,读书人自己买不起书,只有去借了,借到了欣喜,借不到苦恼,以至几十年后还耿耿于怀。
虽然如天一阁、海源阁所定规矩那样,书不出阁,秘不示人。但历史上开通的藏书家还是多,真正是六亲不认,誓不借人是个别的。即使是自称“不轻借人”的黄丕烈,对于同好也是互相有借往、交流的。比如,清嘉庆八年(公元1803年),黄丕烈得《唐女郎鱼玄机诗》,“书仅二十叶耳,索白银八两。惜钱之癖与惜书之癖交战而不能决,稽留者数日矣。至是,始许以五番售余,可云快甚。”黄氏获此物,邀请同好共赏,并以“荛翁属题唐女郎鱼玄机诗”十一字,分韵题诗。他并没有藏于密室一人偷偷乐。
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西蜀的向朗、晋代的范蔚、南齐的崔慰祖,都能“开门接客,诱纳后进。”向学子开放自己的藏书。宋代的宋敏求,家藏书三万册,豁达外借。同时代的朱弁在《曲洧旧闻》中记载,其居都城春明坊时,士大夫喜读书者为借书方便,多居其侧旁,以至此地的房价比别地高一倍。岳浚为岳飞九世孙,积书万卷不吝借人,故“一时名士多游其门。”真可谓花香引蝶。
清代浙江藏书家曹溶,著《流通古书约》,提出“不因珍秘而与世隔绝。”倡导图书相互交流。乾隆时,山东藏书家周永年在明人“儒藏”的基础上,借鉴释藏、道藏的藏经传播方法,著述《儒藏说》18篇,其中说道:“千里之内,有儒藏数处,而异敏之士,或裹粮而至,或假馆以读,数年之内,可以略窥古人之大全,其才之成者,岂不事功倍哉!”他约同乡好友桂馥,一起出资筑藏书楼,取名为“借书园”,把十万多册图书提供给四乡学子阅览。这种公开藏书,以益乡邦的做法,后来彰著的还有徐树兰的古越藏书楼。
徐树兰,字仲凡,浙江绍兴人,光绪二年中举,授兵部郎中,后母病归故里。他购地一亩六分,筑一四进楼房,将自己所藏图书,并购书共七万册,创办古越藏书楼,免费向公众开放。绍兴人士“大欢”。张謇所书《古越藏书楼记》说:“仲凡先生乃举其累世之藏书,楼以庋之,公于一郡,凡其书一若郡人之书也者。”一大批学者得益于古越藏书楼,绍兴一地人才辈出,和古越藏书楼有很大关系。蔡元培先生曾在古越藏书楼读书四年,学识得以大进。古越藏书楼现已更名为绍兴鲁迅图书馆,继续为繁荣绍兴文化服务。(宋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