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柱:中国古代都城考古发现与研究-绪论(三)
五 中国古代都城布局形制理论
1.都城布局形制发展与社会形态关系(单城制、双城制与三城制)
都城是国家政府“平台”,不同社会形态下的国家政府功能不同、组成不同,加之随着人类历史发展,国家政府机构越来越众多、规模越来越庞大,分工越来越细密,这些变化反映在都城发展史上,都城由单一“宫城”发展为宫城与郭城“双城制”,进一步又发展为宫城、内城(或称“皇城”)和外郭城(或称“外城”)“三城制”。表面上看这不过是都城空间的变化,实际上造成都城上述空间变化的根本性原因是国家社会形态的变化,导致国家政府构成与规模的变化,作为政府平台自然而然也会发生相应变化。
目前学术界所说的“邦国”“王国”“帝国”的共同本质特点就是“国家”,“国”是其“同类项”。有“国”就有“都”,“国家”与“都城”是“共生体”。但是都城的形制受制于国家社会形态。一般来说,“单城制”与“邦国”社会形态是一致的。从“邦国”发展到“王国”,社会经济发展了,国家规模变大了,国家管理职能增多了,管理及“辅助”人员增加了,仅仅有“卫君”之“城”已经不能满足国家管理集团的需要,为一般政府管理者及国家统治集团“服务”的人员修建生活与工作“平台”,成为都城发展的需要,这也就导致“郭以居民”的“郭城”的出现。“郭城”与“宫城”并存的“双城制”都城,与考古发现的“王国”社会形态是一致的。
从王国时代到帝国时代,国家政体的主要变化是郡县制的推行,地缘政治的加强,血缘政治的削弱。以皇帝为代表的专制统治的强化,必须有皇帝直接掌握的庞大的国家机器,也就是国家政府机构。这些政府机构平台需要在都城之中设置相应空间,这就是帝国时代都城之中内城或皇城出现的历史必然。考古发现“三城制”的“郭城”“内城”及“宫城”的共同出现与“帝国”社会形态是一致的。
当然,作为考古学研究的物化载体,物质文化与社会政治二者之间的变化,存在“时间差”,即物质文化变化一般滞后于社会政治变化。如战国秦汉时代是中国古代历史上从“王国”时代进入“帝国”时代的重大变化时期,但是秦汉帝国都城中的秦咸阳城、汉长安城、东汉雒阳城还是保留着“王国”时代的“双城制”都城形制。但是秦汉帝国的都城,在其政治“核心”——宫殿与宗庙布局形制方面,已经发生了不同于王国时代都城的本质性变化,即从“宫庙并列”到“大朝正殿”居中。秦咸阳城、汉长安城在这些方面的变化甚至还出现了政治上“矫枉过正”的现象,即宗庙不但不能在宫城之中与大朝正殿“平起平坐”,甚至被安置于都城之外。
中国古代都城发展史表明,从“双城制”变为“三城制”始于北魏洛阳城,此后至中国古代帝国时代结束的明清北京城,历代王朝都城的“三城制”始终未变。
2.宫庙布局变化与血缘政治、地缘政治的此消彼长
古代都城作为国家政治统治中心的“平台”,都城的“单城制”“双城制”与“三城制”是国家社会形态变化的集中反映。从“野蛮”到“文明”,从“原始社会”到“国家”出现,从“邦国”“王国”到“帝国”,它们集中体现在“血缘政治”与“地缘政治”的发展变化方面。“地缘政治”的出现与“文明起源与形成”“国家出现”可能是同步的,“地缘政治”与“血缘政治”从“邦国”“王国”到“帝国”时代是始终“共存”的两支主要社会“政治势力”。历史发展说明,“地缘政治”与“血缘政治”相比较,前者越来越强,后者越来越弱,这反映了人类历史的进步。宫殿与宗庙在古代都城中的布局形制变化,可以再现这种变化的历史。“宫殿”和“宗庙”是古代都城的“核心”建筑,“宫殿”与“宗庙”在都城布局上处于“并列”“共存”于“宫城”之中时,应是“王国”时代的重要标志。当“宫殿”与“宗庙”在都城的位置发生变化,“宫殿”与“宗庙”不再是二者“并列”于“宫城”之中,而是“宫殿”中的“大朝正殿”在宫城之中处于“居中”“居前”“居高”的时候,“宗庙”被“移出”宫城之外(或都城之外),这时的“国家”已经是“皇权”(战国时代晚期的个别“王权”)至上的时代,也就是标示着“王国”时代结束、帝国时代到来。秦咸阳城、汉长安城的“大朝正殿”与“宗庙”位置变化,充分说明了这一历史变化,而这种“物质文化”的变化,几乎与当时“社会政治”“社会形态”变化是同步的。
3.中央集权的强化与古代都城轴线发展变化
古代都城轴线是中国古代都城的重要特点。表面上看古代都城轴线是建筑规划与技术问题,实质上是国家政治理念在都城建设上的反映。
以往关于中国古代都城轴线的研究,一是统称“中轴线”,二是都城中轴线似乎与古代都城同时出现,其实并非如此,古代都城轴线、中轴线是古代都城发展的产物。
目前考古发现的陶寺城址、登封王城岗城址、新砦城址等,很难看出其轴线、中轴线规划理念。二里头宫城遗址的二号宫庙遗址与一号宫殿遗址并列于宫城东西,这可能是目前考古发现时代最早的都城轴线。一号宫殿遗址主体建筑殿堂遗址与其院落南门及宫城南门(7号遗址)南北相对。二号遗址主体建筑与其院落南门相对,在宫城南城墙上还未发现与之相对的宫门。不过从宫城整体布局来看,南宫墙东部有可能还有一座宫门,如果这一推测不误的话,二里头宫城应该有两条东西并列的南北向轴线,也就是宫城的“双轴线”。类似情况在偃师商城的晚期宫城中也有可能存在。偃师商城在其早期都城中有一条南北向轴线,其南端为偃师商城南城门,向北经宫城南宫门、北宫门至北城门(即传统所说的“小城”北门)。那样的话,偃师商城(早期)可能是我们目前所知道的时代最早具有中轴线的都城遗址。
在二里头宫城遗址与晚期偃师商城的宫城遗址中出现的“双轴线”规划,应该与当时宫城中“左庙右宫”的“宫庙”并列布局有关。地缘政治与血缘政治结合的二元政治,决定了都城之宫城中“宫庙”并列的“双轴线”。
秦咸阳城是战国时代修建的都城,秦始皇建立秦帝国之后仍然以此为都城,就都城形制而言,它属于从王国时代到帝国时代的“过渡型”都城。就目前秦咸阳城遗址考古发现而言,我们还无法究明战国时代秦咸阳城与秦代秦咸阳城的都城轴线问题。但是,秦代末年秦始皇修建的秦阿房宫前殿工程,从汉代史学家司马迁的记述来看,当时似乎规划了一条南北向的都城轴线,其北自阿房宫前殿,南至终南山,所谓“表南山之颠以为阙”[165]。
汉长安城是帝国时代修建的第一个都城,从汉高祖修建皇宫——未央宫伊始,大朝正殿——前殿的“居中”理念就确定了,也就是说未央宫的“双轴线”已不可能存在。虽然皇宫——未央宫的中轴线理念已经出现并实施,但是作为整个都城的“中轴线”规划理念那时还没有形成,直到西汉晚期南郊礼制建筑的全面建成,都城的中轴线及其“左祖右社”格局才最终形成。都城中轴线形成的早期阶段,“中轴线”并不具备科学的、严格的建筑规划意义上“居中”与“左右对称”的内涵。但是随着古代都城的发展,都城“中轴线”越来越接近“居中”,西汉晚期形成都城整体的“中轴线”。前期是大朝正殿与南宫的南宫门、外郭城南城门——平城门形成南北向的都城“中轴线”,晚期是大朝正殿与北宫的南门、外郭城南城门形成南北向的都城“中轴线”;魏晋洛阳城和北魏洛阳城的都城中轴线就比汉代长安与洛阳的都城“中轴线”更为接近“居中”位置。古代都城中轴线真正实现“居中”,应该是隋大兴城与唐长安城,此后一直延续至明清北京城。
古代都城“双轴线”折射了地缘政治与血缘政治的二元政治格局,古代都城从“双轴线”发展为“中轴线”是地缘政治强化与血缘政治弱化的表现。古代都城的“点”“线”“面”,即以帝国的大朝正殿为都城“基点”,由此“基点”产生了都城“中轴线”,以此“中轴线”形成帝国都城的整体空间。大朝正殿的“基点”是都城的“核心”,其处于帝国都城的“居中”“居前”位置与“居高”地势。
六 中国古代都城的发展与多民族统一国家认同
古代都城,是一个国家及其全体“国民”、所有族群的考古学文化中,最具代表性、“国民性”、典型性、稳定性、认同性的物化载体。
中国古代都城考古学研究揭示,从“早期中国”都城的陶寺城址、二里头遗址至明清北京城,4300多年来的都城发展史研究说明,它们有着一脉相承的文化传统。从王国时代都城的“城以卫君、郭以守民”的“双城制”,到帝国时代都城集中体现中央集权统一国家的“三城制”,经历了“早期中国”、商周、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宋辽金元、明清历代王朝。不论是中原地区人们建立的王朝,还是周边地区不同族群建立的王朝,从这些王朝的都城考古发现与研究中,我们认识到它们之间有着一条4000多年来绵延不断、逐渐发展、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完整、越来越深化、越来越被多民族认同的“国家”核心历史文化——古代都城文化,它是多民族共同缔造的中华民族的“根”文化。
在中国古代都城发展史上,许多少数族群建立的王朝都城,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有的具有里程碑式意义。如鲜卑人建立的北魏王朝都城平城与洛阳城,在那里开启了大规模的佛教的“汉化”(即“中国化”)与佛教的“国家化”,更为重要的是北魏洛阳城在传统“双城制”基础之上“迟到”完成的中国古代都城“三城制”,这一直为以后中国历史上历代王朝都城所承袭。此外还有统万城、十六国时期邺北城与东魏、北齐邺南城等,隋唐长安城成为中国古代历史上最为“规整”都城,与北朝时期上述少数族群建立的王朝都城关系至关重要。从辽上京、金中都、元大都至清代北京城,这些周边少数族群相继建立的帝国都城,是中国古代都城历史文化的集大成,是多元一体中华民族历史文化的集大成。
[165] 《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载:秦始皇三十五年“乃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颠以为阙。为复道,自阿房渡渭,属之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