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昀與《四庫全書總目》的詩歌批評
紀昀與《四庫全書總目》的詩歌批評
蒋 寅
一、紀昀與《四庫全書總目》的關係
二、《四庫提要》的學術史意義
文章莫盛於兩漢,渾渾灝灝,文成法立,無格律之可拘。建安、黃初,體裁漸備,故論文之說出焉,《典論》其首也。其勒爲一書傳于今者,則斷自劉勰、锺嶸。勰究文體之源流,而評其工拙;嶸第作者之甲乙,而溯厥師承,爲例各殊。至皎然《詩式》,備陳法律;孟棨《本事詩》,旁采故實;劉攽《中山詩話》、歐陽修《六一詩話》,又體兼說部。後所論著,不出此五例中矣。宋、明兩代,均好爲議論,所撰尤繁。雖宋人務求深解,多穿鑿之詞;明人喜作高談,多虛憍之論。然汰除糟粕,采擷菁英,每足以考證舊聞,觸發新意。《隋志》附總集之內,《唐書》以下則幷於集部之末,別立此門。豈非以其討論瑕瑜,別裁眞僞,博參廣考,亦有裨於文章歟?[24]
所錄上起《春秋左傳》,下迨于宋,用眞德秀《文章正宗》例;而睿鑒精深,別裁至當,不同德秀之拘迂。名物訓詁,各有箋釋,用李善注《文選》例;而考證明確,詳略得宜,不同善之煩碎。每篇各有評點,用樓昉《古文標注》例;而批導窾要,闡發精微,不同昉之簡略。備載前人評語,用王霆震《古文集爲》例;而搜羅賅備,去取謹嚴,不同霆震之蕪雜。諸臣附論,各列其名,用五臣注《文選》例;而夙承聖訓,語見根源,不同五臣之疏陋。至于甲乙品題,親揮奎藻,別百家之工拙,窮三准之精微,則自有總集以來,歷代帝王未聞斯著,無可援以爲例者。[25]
國初諸家,其學征實不誣,及其弊也瑣。要其歸宿,則不過漢學、宋學兩家,互爲勝負。夫漢學具有根柢,講學者以淺陋輕之,不足服漢儒也。宋學具有精微,讀書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消融門戶之見,而各取所長,則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經義明矣。蓋經者非他,卽天下之公理而已。[26]
諸經之中,惟《詩》文義易明,亦惟《詩》辨爭最甚。蓋詩無達詁,各隨所主之門戶,均有一說之可通也。今核定諸家,始于《詩序辨說》,以著起釁之由,終于是編,以破除朋黨之見。凡以俾說是經者,化其邀名求勝之私而已矣。是編錄此門之大旨也。[33]
大抵門戶構爭之見,莫甚於講學,而論文次之。講學者聚黨分朋,往往禍延宗社。操觚之士,筆舌相攻,則未有亂及國事者。蓋講學者必辨是非,辨是非必及時政,其事與權勢相連,故其患大。文人詞翰,所爭者名譽而已,與朝廷無預,故其患小也。然如艾南英以排斥王、李之故,至以嚴嵩爲察相,而以殺楊繼盛爲稍過當,豈其捫心清夜,果自謂然?亦朋黨旣分,勢不兩立,故决裂名教而不辭耳。至錢謙益《列朝詩集》,更顛倒賢奸,彝良泯絕,其貽害人心風俗者,又豈鮮哉!今掃除畛域,一準至公,明以來諸派之中,各取其所長,而不回護其所短。蓋有世道之防焉,不僅爲文體計也。[34]
三、《四庫提要》的批評成就
昔屈原頌橘,荀况賦蠶,咏物之作,萌芽於是,然特賦家流耳。漢武之《天馬》,班固之《白雉》、《寶鼎》,亦皆因事抒文,非主於刻畫一物。其托物寄懷,見於詩篇者,蔡邕咏庭前石榴,其始見也。沿及六朝,此風漸盛。王融、謝朓,至以唱和相高,而大致多主于隸事。唐宋兩朝,則作者蔚起,不可以屈指計矣。其特出者,杜甫之比興深微,蘇軾、黃庭堅之譬喻奇巧,皆挺出衆流。其餘則唐尚形容,宋參議論,而寄情寓諷,旁見側出于其中,其大較也。中間如“雍鷺鷥”、“崔鴛鴦”、“鄭鷓鴣”,各以摹寫之工得名當世。而宋代“謝蝴蝶”等,遂一題衍至百首,但以得句相誇,不必緣情而作。於是別岐爲詩家小品,而咏物之變極矣。宗可此編凡一百六首,皆七言律詩,如不咏燕、蝶,而咏睡燕、睡蝶,不咏雁、鶯,而咏“雁字”、“鶯梭”,其標題亦皆纖仄,蓋沿雍陶諸人之波,而彌趨新巧。[45]
啓天才高逸,實據明一代詩人之上。其於詩,擬漢魏似漢魏,擬六朝似六朝,擬唐似唐,擬宋似宋,凡古人之所長,無不兼之。振元末纖穠縟麗之習,而返之於古,啓實爲有力。然行世太早,殞折太速,未能熔鑄變化,自爲一家,故備有古人之格,而反不能名啓爲何格,此則天實限之,非啓過也。特其摹仿古調之中,自有精神意象存乎其間,譬之褚臨禊帖,究非硬黃雙鈎者比,故終不與北地、信陽、太倉、歷下同爲後人詬病焉。[46]
平心而論,其詩才力富健,實足以籠罩一時,而古體必漢魏,近體必盛唐,句擬字摹,食古不化,亦往往有之,所謂武庫之兵利鈍雜陳者也。[55]
平心而論,當我朝開國之初,人皆厭明代王、李之膚廓,锺、譚之纖仄,於是談詩者競尚宋、元。旣而宋詩質直,流爲有韵之語錄;元詩縟艶,流爲對句之小詞。于是士禛等以清新俊逸之才,範水模山,批風抹月,倡天下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之說,天下遂翕然應之。然所稱者盛唐,而古體惟宗王、孟,上及於謝朓而止,較以《十九首》之驚心動魄,一字千金,則有天工、人巧之分矣。近體多近錢、郎,上及乎李頎而止,律以杜甫之忠厚纏綿,沈鬱頓挫,則有浮聲切響之異矣。故國朝之有士禛,亦如宋有蘇軾,元有虞集,明有高啓。而尊之者必躋諸古人之上,激而反唇,異論遂漸生焉。此傳其說者之過,非士禛之過也。是錄具存,其造詣淺深可以覆案。一切黨同伐異之見,置之不議可矣。[56]
平心而論,王以神韵縹緲爲宗,趙以思路劖刻爲主,王之規模闊於趙,而流弊傷於膚廓;趙之才力銳於王,而末派病於纖小。使兩家互救其短,乃可以各見所長,正不必論甘而忌辛,好丹而非素也。[57]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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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孟森《選刻四庫全書評議》,《明清史論著集刊》,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下册第682-685頁。
[2] 參看曾守正《權力、知識與批評史圖像》第一章緒論,臺北:學生書局2008年版,第1-46頁。
[3] 黃愛平《四庫全書纂修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11-320頁;司馬朝軍《〈四庫全書總目〉編纂考》,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724-725頁。
[4] 比如卷一五四《山谷集注》提要即爲翁方綱所撰,其原稿尚存于《翁方綱撰四庫提要稿》中,又見樹經堂刊本《黃詩全集》卷首謝啓昆跋引述。《提要》文字有潤飾,補引趙與時《賓退錄》一則評論。其他如姚鼐、余集、邵晋涵等所撰提要也都有存稿可考。
[5] 江慶柏《〈四庫全書初次進呈存目〉研究》,《中國典籍與文化論叢》,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261頁。
[6] 四庫館同僚朱珪《知足齋文集》卷五《經筵講官太子少保協辦大學士禮部尚書管國子監事謚文達紀公墓志銘》云;“公綰書局,筆削考核,一手删定,爲《全書總目》,裒然巨觀。”《知足齋文集》卷六《祭文》即稱:“生入玉關,總持四庫,萬卷提綱,一手編注。”叢書集成初編本,第114頁。
[7] 王鎮遠《紀昀文學思想初探》,《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十一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8] 楊桂芬《紀昀詩學理論研究》,臺灣中山大學2002年碩士論文,第11頁;楊子彥《紀昀文學思想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8-39頁。
[9] 蔣寅《原始與會通:意境概念的古與今》,《北京大學學報》2007年第3期,第15-16頁。
[10] 孫致中等編校《紀曉嵐文集》卷十一,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251頁。
[11]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一,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影印本,第1301頁。
[12] 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首,嘉慶五年刊本。
[13] 李慶甲輯《瀛奎律髓匯評》卷二十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中册第970頁。
[14]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八《瀛奎律髓》提要,第1707頁。
[15] 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末,嘉慶五年刊本。
[16] 孫致中等編校《紀曉嵐文集》卷十二,第1册第266頁。
[17]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三,第1410頁。
[18] 楊松年《中國文學評論史編寫問題論析》,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8年版,第107頁。
[19] 張傳峰《〈四庫全書總目〉學術思想研究》,北京:學林出版社2007年版;龔詩堯《〈四庫全書總目〉之文學批評研究》,臺北:花木蘭文化工作坊2005年版;廖棟梁《〈四庫全書總目·詩文評類叙〉對文學批評的認識》,《輔仁國文學報》第9期(1993年6月版);曾聖益《從〈四庫全書總目·詩文評類〉看中國詩文論著之特性》,《國立中央圖書館臺灣分館》第2卷第2期(1995年12月)、第3期(1996年3月);吳承學《讀〈四庫全書總目〉詩文評類提要》,《清代學術論叢》第六輯,中山大學清代學術研究中心編,臺北:文津出版社2001年版;鄭明璋《論〈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文學批評學》,《唐都學刊》2005年第3期。
[20] 孫紀文《〈四庫全書總目〉對本朝詩歌的批評》,《寧夏社會科學》2005年第3期;孫紀文《〈四庫全書總目〉對歷代詩歌的批評》,《內蒙古社會科學》2005年第5期;陳美朱《析論紀昀對王士禛之詩學與結納標榜之批評》,《東華人文學報》第8期,2006年1月;孫雲英《風雅爲宗:從〈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看紀曉嵐評價唐詩的藝術標準》,《滄州師範專科學校學報》2007年第4期。
[21] 曾守正《權力、知識與批評史圖像》,臺北:學生書局2008年版。
[22] 傅剛《“文史”與“詩文評”——論文學批評的分類》,《新史學》第1輯,鄭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版,第213-221頁。
[23] 吳承學《論〈四庫全書總目〉在詩文評研究史上的貢獻》,《文學評論》1998年第6期,第139頁。
[24]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第1779頁。
[25]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〇,第1725頁。同卷《禦選唐詩》提要云:“自明以來,詩派屢變,論唐詩者亦屢變。大抵各持偏見,未協中聲。惟我聖祖仁皇帝學邁百王,理研四始,奎章宏富,足以陶鑄三唐。故辨別瑕瑜,如居高視下,坐照纖微。既命編《全唐詩》九百卷,以窮其源流;複親標甲乙,撰錄此編,以正其軌範。博收約取,漉液熔精。譬諸古詩三千,本裏閭謠唱,一經尼山之删定,遂列諸六籍,與日月齊懸矣。”(第1727頁)可與此參看。
[26] 《四庫全書總目》卷首,第1頁。
[27] 《四庫全書總目》卷九四,第800頁。
[28] 曾守正《權力、知識與批評史圖像》第一章緒論,第94-107頁。
[29] 紀昀《周易義象合纂序》:“余向纂《四庫全書》,作經部《詩》類小序。”孫致中等編校《紀曉嵐文集》卷八,第1册第154頁。
[30] 《四庫全書總目》卷十六,第121頁。
[31] 《四庫全書總目》卷十七,第143頁。
[32] 《四庫全書總目》卷十六,第137頁。
[33] 《四庫全書總目》卷十六,第137頁。
[34]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八,第1267頁。
[35]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四,第1329頁。
[36]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二《河東集》提要,第1305頁。
[37]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三《擊壤集》提要,第1322頁。
[38]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二《滄溟集》提要,第1507頁。
[39]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〇,第1292頁。
[40]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〇,第1293頁。
[41]《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〇《樓居雜著野航詩稿野航文稿》提要,第1491頁。
[42]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〇《錢仲文集》提要:“大曆以還,詩格初變,開、寶渾厚之氣,漸遠漸漓。風調相高,稍趨浮響。升降之關,十子實爲之職志。”成爲當代唐詩研究者常徵引的經典論斷,詳蔣寅《大曆詩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43] 朱東潤《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323頁。
[44] 江慶柏《〈四庫全書初次進呈存目〉研究》,《中國典籍與文化論叢》,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270-272頁。
[45]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八,第1453頁。
[46]《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九,第1471頁。
[47]《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九,第1474頁。
[48]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九,1475頁。
[49]《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〇,第1488頁。
[50]《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一,第1495頁。
[51]《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一,第1498頁。
[52]《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二,第1504頁。
[53]《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一,第1492頁。
[54]《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九,第1472頁。
[55]《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一,第1497頁。
[56]《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三,第1521頁。
[57]《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三,第1527頁。
[58] 參看王達敏《姚鼐與乾嘉學派》第五章“桐城文統”,北京:學苑出版社2007年版,第103-139頁。
[59]《四庫全書總目》卷十六,第131頁。
[60]《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七,第1796頁。
[61]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七,第頁。
[62] 參看蔣寅《原詩箋注》外篇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346-349頁。
[63]《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八,第1711頁。
[64] 由雲龍編《越縵堂讀書記》,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5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