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周勋初先生《当代学术研究思辩》读后

学术史犹如文学史,既可作为学习的对象,也可作为研究的对象。在前者的意义上,学术史是学者进入研究前必要的修养和训练,通过研读前辈学者的著作,了解他们的业绩,掌握现有研究提出问题、解决问题的方式及成果达到的深度。这是每个学者必须具备的专业基础。在后者的意义上,学术史是学者对学科发展历程所作的反思和总结,通过对既有成果加以淘汰和筛选,肯定杰出学者及其成果的价值,在技术进步的高度上总结经验和教训,为学术发展指明努力方向。这种工作,并不是所有学者都有自觉意识,都能胜任的。
从学术史的经验来看,前贤在青年初学时多勤奋研读前辈大师的著作,从中揣摩治学门径,积累知识,到晚年学养既深,见识亦广,学术源流了然于胸,方始著为文字,评骘历代学术的得失高下。从黄宗羲《明儒学案》到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都是如此。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是个例外,写作时尚年轻,但其书的评价也不如梁书。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学术界惩于学术传统的失落和学术的失范,悄然兴起一股研读大师,研讨学术史,寻找学术规范的思潮。这本应说是好事,然而不幸的是,许多人误将粗浅的阅读当作了研究,甚而至于以为具备了与大师对话的资格,致使一场补课运动演变成学术史写作的热潮,一大批肤浅、幼稚的学术史评论印成铅字,适足证实了当代学者学术史修养、学术判断力和学术境界的低下。
让我很不理解的是,为什么那么多尚未“识字”的年轻学人要侈谈王国维的古史和经学研究,对中古史毫无知识的杂文写手要津津乐道于陈寅恪的学术,而对中西诗学毫无知解的外行也热衷于评价钱钟书的比较诗学。人们似乎都在争抢学术史的话筒,读一点大师的著作就急不可耐地要横发议论,而不管是否溢出了自己的品量。结果,就出现了有目共睹的世纪末学术怪现状——越是没什么专门造诣,没什么成就的学人,越是热衷于研究学术史,议论学术史,而学术史研究也就无可挽救地隳落了崇高的品格。
在这喧嚣的学术史氛围中,周勋初先生的《当代学术研究思辩》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通览全书,不仅对王国维、黄季刚、胡小石、陈寅恪、罗根泽、朱东润、程千帆学术的阐发和评价,都有主脑贯穿其中,在整体上更揭示了现代学术由“预流”到“正果”的内在理路,不能不让人产生“贤者识其大”的感叹和钦佩。从《周勋初文集》第六卷所收《西学东渐和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可见,周先生对现代学术的发展脉络是有整体认识的,这使他总是能从学术史的高度来评价学者的学术取向和历史贡献。他分析王国维、陈寅恪的几篇代表作,也举重若轻,知微见著,决不同于时俗的矮人观场,廉价赞美。盖先生学有本原,明暸学术流变,治学更有多方面的成就,故而能将两家学说纳入现代学术的历史进程中平章得失,言不虚发,论必中肯。我读周先生的学术史论,感触最深的就是从取材到分析到结论,无不显出视角的独特,见识的深刻。试看《陈寅恪先生的“中国文化本位论”》《陈寅恪先生研究方法之吾见》二文,取材和立论决不同于时贤,其中抉发寅恪先生学术之“荦荦大者”,陈义极高。
读过周先生文史著述的人,都对他的史学修养印象深刻。良好的史才史学史识赋予他的学术史论以厚重的历史感、深邃的历史眼光和超越的学术高度。这种素质的获得,当然与亲炙于胡小石先生,熟悉民国间学术渊源有关,但更主要的是有《韩非子札记》、《九歌新考》等古文献论著为小学基础,有大量研究由汉至清代文学的论文作背景,有对唐代文献的深入研究为支撑,学术史的见识正是在学术实践中磨砺出来的。当今优秀的学术史论著所以凤毛麟角,无非是真正知识渊博而见识闳通的学者太少罢了。论学术史,毕竟首先要有良好的学术修养。
虽然我们不必抱退化论的悲观见解,以为学术一代不如一代,但不可否认,在研究愈益深入,专业划分愈益细密的今天,具备广博知识和多方面造诣的学者是越来越少了。梁启超、钱穆那样的学术史怕要绝响,而像周先生这样横跨文史,贯通古今的学术史研究今后也将越来越难得看到。以后的学术史研究,大约只能以学者的专攻为范围,在某一学术领域作些历史性的回顾,只能臻于细密而很难会通了。这真是很令人沮丧的,不过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我最担心的是,以后连专家也没有了,只有一批学术史学者——没有陈寅恪、钱钟书,倒有一大批陈寅恪、钱钟书研究专家。这岂不是很奇异的学术景观?
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原载《中国诗学》第9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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