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一只鹤在汉语中的命运(散文)

从公园里看鹤回来,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一路上,我感觉我的眼睛里总是晃动着那一只鹤。
   那是一只孤苦而忧伤的鹤!它伶仃地立在公园的一角假山死水之间,羽毛凌乱,形容落寞,既无生气,也无灵气,更无仙气。在嘈杂的人声中,我感觉它看我的神情和我看它的神情,都是一样的。
    都在伤心,鹤在为自己伤心,而我在为鹤的伤心而伤心。
   带着复杂的心情,我把我所能想到的关于鹤的成语——写在纸上:鹤鸣九皋,风声鹤唳,鹤立鸡群,鹤知夜半,闲云孤鹤,云中仙鹤,白鹤卧雪,鹤鸣之叹,白鹤亮翅,鹤子梅妻,鹤鸣之士,鹤骨松筋,鹤唳猿声,鹤背扬州……
   仔细数数,竟然一口气写了一百多个,原来我们汉语的“鹤情结”如此严重。不过,仔细梳理这些词语,会发现这个“情结”里,不但纠结了人对鹤的复杂情感,而且还昭示了鹤的命运演变。
   鹤鸣九皋,闲云野鹤,云中白鹤,这些词语所表现的一定是一只鹤在旷野年代的自由生活。
   在这样的年代里,鹤只做自己,也只想做自己,而且也能够做自己。在清风流云的世界里,天是高的,地是大的,流水是清澈的。鹤想飞就飞,想叫就叫,想栖息就栖息,如一朵流云,自由自在,自然自乐。
   我记得古人在《诗经》里,曾经用古老的词语,吟诵过这样的年代。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
   诗一开始,就是带着水银光泽的嘹亮鹤鸣,一声在大野,一声在天空。尽管没有在现实的旷野中听过鹤鸣的声音,但我可以想象这声音,一定具有穿云裂石的嘹亮和天高地阔的悠远。在这吟唱的声音里,水醒了,鱼醒了,安静的草木们醒了,天地之间的一切都醒了。这时候的鹤,羽毛洁白,眼睛清明,姿势雅美,灵魂纯净,在明亮的阳光之下,如同一个王者,一个自由者,一个自在者。我喜欢这时候的鹤,就像我喜欢一种飞翔的精神。
   曾通过电视的屏幕,久久凝视过一只鹤的飞翔过程。它想飞时,翅膀总是先打开,接着用长长的腿奋力弹跳。然后,它飞起来了,带着一道亮光,飞到高处,飞到有蓝天白云的地方。
   它的腿伸得直直的,几乎和它同样直的脖子保持了一条直线,我喜欢这样的飞翔,有力度,有高度,有锐度,也有浩瀚的广度。在它的前面,一定有一个更自由自在之地,让它奔赴,让它空灵,让它更加优美……
   每一次读这首《鹤鸣》,我的心,就有一种云白风清的欢悦,就有一种展翅欲飞的愿望。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出于什么样的意外,鹤离开了这样一个自由的天地,进入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族群,从而开始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异化年代。
   鹤立鸡群,在汉语文化之中,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怪异的词语,或者说这个词描述了一个非常荒诞的画面。有人说是个褒义词,意指一只鹤的风神卓异,在周围一群鸡中里显得很突出。推而论之,也可以鹤喻人,比喻一个人的仪表清雅或才能突出。也有人说是这是个贬义词,说的是一只鹤困在鸡群之中的那种无奈何的尴尬。在我看来,所谓鹤立鸡群实际上就是鹤困鸡群。
   但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总觉得鸡群中高高站着一只仙姿云态的鹤,实在是一个滑稽可笑的画面。一方面是鸡群的好奇和窃窃私语,一方面是鹤的尴尬和不知所措。鹤和鸡,尽管都长着翅膀,但它们在精神上,毕竟是互为异类的两类物种。
   一只鹤,在鸡群的命运,不外乎会演绎成三个版本的故事。
   第一种是被围攻。鹤的超拔,鹤的高瞻远瞩,鹤的凌云情怀,在一片叽叽喳喳的鸡眼中,可能是迂阔,荒诞,和好高骛远。鹤立鸡群,必然会让鸡群感到不自在,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来路不明的家伙,干嘛要打扰我们宁静的生活?瞧瞧你成天昂首挺胸的样子,以为你的脖子比我们的长吗?哼,两只瘦腿,竟然跨出那么大的毫无教养的步子,真是有失禽类的体统。
   在鸡的世界里,鹤的卓异可能是一种错误,鹤的优秀可能是一种罪过。因为在高大的面前,矮小的可能变得渺小;在高洁的面前,不干净的可能显得更加肮脏;在轩昂的面前,畏缩的可能变得更加猥琐;在仙气的面前,俗气的可能变得更加俗气。过洁惹人妒,过高遭风摧,汉语文化毕竟也有不那么光明的一面。歆慕过了,可能转变成妒忌,而妒忌过了,则有可能转变成仇恨,而仇恨过了可能变成杀机。假如这只鹤对这一文化心理不甚了然,依旧在鸡群中特立独行,我行我素,傲视鸡群,频频触犯游戏的潜规则,那么总有一天,它云彩一样的身体有可能变成群鸡围攻的靶子。当密集的鸡嘴雨点一样狂啄之后,曾经形容丰美的鹤,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样子?我能够想见,但我不忍去想象。
   第二种是改造鸡群,成为统帅鸡群的王者和尊者。
   当然,这个版本的故事,必须以鹤具有足够的俗世心机和委曲求全的精神耐力为前提。还有一个前提,必须是一只不太坚持自我的鹤正好遇见一群不那么顽固不化的鸡。在用尽伏低做小、投其所好、洗心革面、化鹤成鸡、借壳上位、暗度陈仓等等功夫之后,这只鹤不仅赢得了鸡群的信任,而且在鸡群中步步上升,并在关键之时完成惊险一跳成为众鸡之王。
   表面看起来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励志故事,但透过这个故事表面的油彩,依旧可以看见一些让人感到悲哀和悲凉的东西。因为在一只鹤奋斗的过程中,它更多地运用了鸡的谋略鸡的规则,甚至它也让自己的内心沾满了鸡的阴暗和气味,让自己的身体植入了鸡群文化的病毒。现在的这只鹤,不再仰望天空,不再伸张翅膀,不再发出声振九霄的鸣叫。
   也有一种可能,这只鹤在称王成尊之后,没有忘记鹤的追求,甚至试图用鹤的文化来改造鸡的习性。或许这只鹤还会说:亲爱的鸡们,要有梦想,不能只盯住三步之内的几粒破芝麻乱谷子,目光要高远一点。空闲的时候,让我们一起仰望天空吧!这样的演讲固然很提气,但问题是鸡的眼睛能够望见天空的星辰吗?即使这些鸡努力望到了星辰,可是鸡们能飞起来吗?
   何况,鹤在控制鸡的过程中也不自觉地改造了自己,从形体到精神,越来越像一只鸡。即使偶然有一天,会回忆起当初自由翱翔时的情景,它也有可能在心里嘲笑自己这是犯糊涂了。于是,摇摇头,这只鹤还会重新回到自己已经习惯了的鸡立场上来。它笑自己:一只傻鹤,鸡群舒服,泥土草粒的世界尚好,何必要去清冷的天空里飞来飞去。此地乐,何必他求?其实,在鸡群中,不可能有胜利的鹤,只有活得不那么难受的鹤鸡,或者鸡鹤,或者一个非鸡非鹤的怪物。
   第三种是被改造,融入鸡群,并让自己也变成一只鸡。
   坚持做自己,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但同时也是一件痛苦和孤独的事情。其实鹤立鸡群,不仅鸡难受,而且鹤也难受。从某种意义上而言,鹤的难过远甚于鸡的难受。举目四顾,到处是凌乱不堪的鸡毛,到处都是臭气难闻的鸡窝。在翻动不停的鸡眼里,一只出头鸟,就是一只坏鸟,一只罪鸟,就应该被孤立,被排斥,被打击。
   很多的时候,一个单独的个体并不能像一支队伍那样自信和强大。短时间的坚持,往往容易做到,但长时间的坚守,则无异于是一次艰苦的战争。敌人实在太多,群体,时间,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欲望,还有空气一样无所不在的文化。动摇,惶惑,怀疑,孤独,以及来自群体的目光、舆论,还有漠视、蔑视和仇视,这一切将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将自己裹挟到群体的怀抱里去。
   唐朝诗人白居易曾在一首题为《感鹤》诗中,描写过一只鹤成为一只鸡的故事。最初的鹤,无疑是高洁和超拔的,不屑于群体,在旷野之上,坚持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鹤。“饥不啄腐鼠,渴不饮盗泉。贞姿自耿介,杂鸟何翩儇。同游不同志,如此十余年。”对一切不清不洁之物,敢于拒绝,敢于说不,即使忍饥挨饿也不改变自己坚守的原则。即使偶入其他的鸟群之中,它依然不染俗鸟之习气,保持着自己的洁白和高蹈之志。十多年过去了,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太孤独了,也许是独处的生活太寒冷了,也许是俗世的欲望太温暖了,也许是漫长的时间打磨掉了当初坚守的意义,这只鹤终于不再坚持。
   它的头低垂了,脖子弯曲了,翅膀凌乱了。它开始从大野退缩倒狭小的池子,开始从辽阔的天空坠落到鸡群之中。它变得凡俗,变得合乎时宜,不再留意羽毛的洁白与否,也不再去把精力浪费在毫无意义的飞翔之上。
   它争食,像一只刚刚新生的鸡一样,用尽硺抓刨争抢的方式,和其他的鸡一起争夺者谷粒和虫豸。它不再在乎,面前出现的到底是腐鼠和盗泉,一切的价值和意义,此时在食物的面前,不过是一些可笑的东西。
   于是,一只鹤死了,从身体到灵魂,彻底地死了。
   而一只似鸡非鸡的动物,却以鸡的灵魂活了过来。它在战斗,在一个食物短缺的世界上,像一只鸡那样在战斗。只是,谁也无法断定,这只“鸡”,会不会比一只真正的鸡更俗不可耐?
   进入鸡群是一种不幸,但如果进入人群呢?是不是会有一种稍微好一点命运?
   我想,未必如此。或许,这只鹤会变得更加可怜!
   鹤进入人群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捕捉,或者因为受伤,也可能是因为被人类内涵复杂的善意所诱惑。在汉语文化中,人和鹤的关系,可能比鹤与鹤的关系,比鹤与鸡的关系,更复杂,更迷离。
   从某种意义而言。鹤初入人群,投向它的目光大多包含着敬意。
   商族的祖先简狄,与其妹同沐浴于玄丘之水,吞玄鸟卵生契,后封于商。“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玄鸟,有专家研究说应为玄鹤。据崔豹《古今注》记载:鹤千年则变苍,又两千岁则变黑,所为玄鹤也。”如果此说成立,那么就可以推断鹤曾经有一个受人膜拜的高贵时代。这时的鹤是图腾,是祖先,是高高在上的保护神,在天上,在人间,接受着来自人类的无限敬意。
   随着时间的推移,鹤云中飞翔的身影,慢慢在天空中和求仙问道者的目光相遇。
   仙风道骨,看上去很美,很高雅。所以,无论是真心出世的人,还是假意隐逸的人,都愿意让自己身上有点超然物外的气息,多点高人逸士的标志和符号。
   而鹤这样的鸟,色洁形清,能鸣善舞,的确属于高雅的禽类。清雅的形体,脱俗的气质,凌云的风范,还有超长的寿命,正好满足了道家对神仙的全部想象,于是鹤从神沦落为仙,并被选成为道家的吉祥物和标志物。
   长沙马王堆出土的西汉帛画,在人首蛇身的女娲周围,画着六只仙鹤。到东汉,鹤的形象与仙人就难以分离了。《异苑》说,晋太康年间,大寒,南州人见两只白鹤在桥下晤谈说:“今年之冷,不减尧去世那年。”《晋书·陶侃传》说陶侃母亲去世,陶服丧在墓旁,忽有二客来吊唁,不哭而退。二客服饰鲜洁,陶侃知道不是一般人,跟随走近,只见双鹤飞而冲天。
   在这些云遮雾绕的传说里,鹤是仙,仙也是人,人也是鹤。人鹤仙三位一体,可以互相化形,可以一起通灵。既超脱,也高雅,还洁净。
   而成不了仙人的凡人,对鹤也极尽歆慕和尊崇,可谓赞誉有加。
   凡人们看到鹤,总把它与长寿、成仙相联系,仙鹤从此成了一种祥瑞,只要有机会,人们就有意无意地将自己或他人与鹤附会上亲密的关系。若想说某人是贤,就用“鹤鸣之士”称之,若想说某一个人长寿,就说他是鹤寿。同样若不想直接说某一个尊者死掉了,就说他是驾鹤西归。这样和仙鹤沾亲带故的话,说的人雅致,听的人舒服,看的人歆慕。
   唐诗人储光羲《池边鹤》云:“舞鹤傍池边,水清毛羽鲜。立如依岸雪,飞似向池泉。江海虽言旷,无如君子前。”所咏之词,夸鹤呢?还是夸人?我觉得,夸自己的高洁才是他的本意。
   其实在先秦时代,文人们和鹤就攀上了亲戚。文人做久了,就难免有那么一点隐士情怀,即使是做了官,归隐林泉的愿望也还会存在,更会时不时地挂在嘴巴上,甚至像夏天的风寒感冒一样越演越烈。
   隐,在中国文化中是一个好词,是品味,是情调,也是格调。无论是君子,还是非君子,无论清流,还是浊流,无论是无意于官场者,还是把官做得兴高采烈的人,大家都爱说隐,就像大家都爱在大众场合说道德一样。
   但把“隐”这个词说多了,就容易落入俗套,也容易让人生出厌烦之心。于是,大家就拿鹤来说事吧。在高天,在山林,在白云,在清风,在明月,高洁高雅高远的鹤不正好是自然与文化为高雅之士精心准备好的一个完美修辞吗?
   宋代诗人林逋性格孤高自傲,喜欢恬淡自适的生活,半生浪游后在西湖孤山结庐而住。他最大的雅好,一是种梅,二是养鹤。传说他无妻无子,一生只在山水梅鹤中恣意流连,人称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常驾小舟,在西湖各寺庙之间游玩,与高僧诗友谈禅论道吟诗作赋,终日不倦。看门的童子也被培训得十分雅致,有客来访时,他就用现代人发短信一样就会放一只鹤飞入云水之间。见鹤后,林逋就一定会棹舟归来。
   不是生活秀,但胜似生活秀,既雅致,又诗意。在这样精心的秀里,有湖水,有青山,有寺庙,还有梅花,更有天水之间一只翻飞的白鹤,让很多年后的我也心神摇荡不已。但同时我也很疑惑:那只鹤,难道真的愿意过这样通风报信的生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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