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条件地爱着自己,却要别人无条件爱你|人生实验室·蔷薇星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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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生子,仿佛生活就能变得正确且充实

杜若是最后一个到达约定地点的,她的出现让所有人都很意外。林念招呼她过来,“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杜若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走过去说,“今天早上起来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参加一下。”

“好。”林念指了指停车场上的两辆车,“小语你带小欧和娆娆坐秦歌的车,杜若姐和莫纳老师坐我的车。你们先走,我跟着你们。”

秦歌把车钥匙抛到江止语的怀中,“你开。”

“我不认识路。”江止语又将车钥匙抛了回去。

“导航会不会?”

“导航话太多。”

“那我给你导航。”

“你的话更多。”

“去去去。”秦歌不耐烦地挥挥手,“坐后面那辆车去。”

“去就去。”江止语头一昂,转身向后走去。“你以为我稀罕坐你的车?”

“没品味。”秦歌对着她的背影说道,“只有暴发户才喜欢宝马。”

江止语刚走两步,听见秦歌的嘲笑,立刻转头还嘴,“只有没钱的富二代才喜欢开玛莎拉蒂。”

秦歌心想小丫头片子这么能顶嘴,还没有准备好完美的措辞就看见江止语小跑两步窜进林念的车里,一把合上车门,只留下没有钱的富二代几个字在秦歌的头顶盘旋。简依娆和欧北洋一左一右坐进后排座椅,秦歌琢磨着江止语怎么不把欧北洋也一并带走,这样他就可以和简依娆独享这段旅程。

可简依娆并不打算说话,甚至也没有向欧北洋解释昨夜未接听的电话和未回复的消息。刚一上车,她就闭上眼睛准备小憩,用冷漠的表情杜绝了欧北洋和秦歌与她沟通的任何可能。

欧北洋想和简依娆聊一聊,看见她疲惫的神态和微微颤抖的眼皮,他知道她太累了。

昨天夜里十点,欧北洋打开简依娆的个人主页,发现她没有准时直播。欧北洋觉得很诧异,虽然他并不是每天都关注简依娆,可简依娆却从不缺席。他刷新了两遍她的个人主页,最近的更新时间停留在三天前,这在简依娆过往的动态中从未出现过。

欧北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给简依娆发送出一条信息,“主播姐姐,你在做什么呢?”

没有回复。

作为一个粉丝的基本操守,就是时刻关注偶像的动态和心态。虽然欧北洋不算简依娆的粉丝,可是这套饭圈操作他可是熟悉得很。当你不知道一个人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互联网会告诉你。

他首先找到简依娆的话题主页,让他意外的是,这里竟然无比热闹。除了一些复制粘贴的刷屏文字之外,偶尔几条格格不入的图文动态却异常显眼。其中一条是这样写的:“这不就是乡村小太妹吗?”

随后附带几张照片,是简依娆十几岁时的模样。照片中她坐在农村田野里一颗大石头上,厚厚的刘海遮住她的眼睛,两只剪刀手尴尬地支在半空中。还有一些旧时合照,虽然图中的简依娆皮肤更黑,模样更稚嫩,但欧北洋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

欧北洋大概了解到简依娆遭遇了什么事,他退出话题主页,开始全网搜索简依娆的名字。如他所料,大面积的爆料消息层出不穷,甚至内容都高度一致。

比如实证分析简依娆究竟有没有整容的帖子,文中通过各种角度及各种时期的对比图解析简依娆曾做过的面部微调手术,其中包括山根填充、丰下巴及植发手术,还包括不同部位的玻尿酸填充术。

比如初中同学爆料她来自贵州某贫困县的农村家庭,父母种地哥哥放牛,初中上到三年级便和哥哥一起辍学。高中同学说她高考只有412分,连二本线都没有过。

比如有人说她高中毕业后在药厂车间做女工,只干了半年便辞职,后来突然成了网红。

比如有人声称简依娆是公司老板的情人,他曾亲眼目睹他们在公共场合行不轨之事。她会突然爆红也是因为那个老板出资包装她,可她欲求不满,要求老板离婚娶她,惹恼了老板的太太,老板娘便找了公关公司暗箱操作,所以她才会忽然被爆料。

比如有人说她上学时期在学校组小团体,校园霸凌学校里贫困人家的孩子。

一张又一张照片冲击着欧北洋的视野,让他一时之间无法将网络上那个十恶不赦的简依娆和他见过的那个漂亮温柔的主播姐姐联系在一起。欧北洋虽然并不了解简依娆,但他觉得自己的眼光不至于如此之差,分辨一个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这点基本能力他还是有的。思来想去,他最终拨打了简依娆的电话,听筒里传来长达一分钟的提示音后,电话被服务台机械地挂断。欧北洋不死心,又继续打,电话继续无人接听。第五次过后,欧北洋放弃了。

他躺在宿舍的床上,盯着天花板猜测简依娆明天会不会出现,会不会回拨他的电话,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他握着手机睡着了。他以为等了一夜,早上醒来就会看见简依娆的回复,可他睁开眼一摸手机,屏幕上只有花呗的还款通知。

另一辆车里,情况也并没有好一些。林念和杜若各怀心事地沉默着,只剩江止语陪莫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莫纳仿佛一台智能聊天机器,只要不刻意打断,他永远能无休止地将话题持续下去。江止语忽然很后悔这趟旅行没有带苏景堂出来,无论何时何地,苏景堂都拥有对莫纳的无限耐心与热情,这一点始终让江止语钦佩至极。

聊到半路莫纳终于困了,他和江止语打了声招呼,“小语,不聊了,哥歇会儿。”

莫纳是一个聊天有始有终的人,总会有认真的开场和正式的结束。一旦他宣布结束,江止语便知道,他要休息很长时间。谢天谢地,江止语赶紧回答,“哥,您歇会儿,我也歇会儿。”

车开到山里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秦歌预订了当地著名的温泉酒店,带着几个人办理了入住手续。杜若和林念住一间,简依娆和江止语住一间,欧北洋非常不情愿地分到了莫纳的房间,剩下秦歌单独住一间。吃过午饭之后,大家各自回房休息。秦歌安排全体成员午休之后去泡温泉,可是江止语一觉睡到下午五点,等她匆忙赶到温泉的时候,林念的脸都泡白了。

“怎么不叫我呢?”江止语一边窜进三个女人的池子里,一边抱怨着。

“找秦歌啊,是他说让你睡到自然醒的。”林念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说,“你再不来,我们都准备走了。这温泉泡得我都快窒息了。”

“渣男。”江止语脱口而出。

林念笑着答道,“你真是一句话就说中他的本质。”

“林念。”杜若忽然插话,“你和秦歌是男女朋友吗?”

“当然不是啊。”林念惊讶地反问道,“你在开什么玩笑?”

“哦……我一直以为你们是情侣。”杜若点点头,“那你有男朋友吗?”

“有……”林念拖了很长的尾音又说,“吧。”

“什么叫有吧?”

“有是有。”她尴尬地笑一笑,“只不过,昨天刚刚吵完架。”

“为什么吵架?”杜若忍不住好奇心开始连环发问。

林念抿着嘴思考,该如何解释昨天那场漫长又没有中心的争吵,想了想她说,“他问我有没有和他结婚的打算,我说我没有考虑过。”

“你怎么能这么说?”杜若和江止语异口同声地训斥她。

“那我确实没有考虑过啊……”林念委屈地回答她们,“万一我说我想过,他和我求婚怎么办?”

“那就结啊。”杜若仿佛一个爱情导师在开解林念,“除非你不喜欢他。”

“我喜欢,我真的喜欢。”林念辩解道,“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想过要是能和他结婚就太好了,但关系稳定之后,相处越久我反而越不想结婚。我觉得现在挺好的,想约会就约,不想约会就各自待着,自由又轻松——这就是我们吵架的原因,他说要搬过来和我同居。”林念用双手揉了揉太阳穴,“妈呀,同居和结婚有什么区别吗?”

“千万别同居。”杜若终于站在林念这边,“同居以后你就不想结婚了。当年我结婚之前如果和我老公同居过,我就绝对不会和他结婚。”

江止语忽然对杜若来了兴致,她好奇地问,“杜若姐,你老公不好吗?”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我老公吧,就是个普通男人。”杜若笑着说,“你知道他有多普通吗?有一次我问他,你喜欢哪个女明星。他说喜欢小松菜奈。我问他,让你和小松菜奈结婚你愿意吗?他说不愿意。我问为啥,他说我在电视上看她又不花钱,干嘛非得娶回家呢?”

“和漂亮女人谈恋爱,和普通女人过日子——这就是男人啊。”林念不禁感慨道。

“这就是我老公——我甚至相信他绝不会主动和我提离婚,因为再结一次对他来说,太麻烦了。”杜若无所谓地耸耸肩,“但这也阻挡不了他那颗骚动的心。我有一次在他的手机里翻到一个女孩的聊天记录,那女孩漂亮又主动,俩人聊了一个多月。我本来想和他对质,后来硬生生忍了几天,果不其然,那女孩卖给他五公斤茶叶,骗了我老公两千块钱。那之后,再没看见他和别的女人聊过天。”

“杜若姐,你要感谢那个女孩,你老公这辈子都不可能出轨了。”江止语一边笑着,一边将后脑勺放在泡池边缘。她向杜若竖起右手大拇指,慢悠悠地补充一句,“斩草除根,这两千块钱花得真值。”

“他自己长什么模样心里不清楚吗?”杜若撇撇嘴,“长得跟年画娃娃他爸似的,还有自信搞外遇。”

简依娆坐在一边,看这几个为情所困的女孩子,只觉得好笑。

与此同时,另一个泡池里,秦歌敲一敲欧北洋的肩膀,“洋洋,晚上哥哥带你去酒吧啊?”

“不去。”欧北洋果断地拒绝了他。

“你这孩子是不是从来没有去过夜店?”秦歌疑惑地问,“你该不会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吧?”

“你怎么这么八卦?”欧北洋嫌弃地回答他,“我当然谈过。”

“谈过几个?”

“……一个。”

秦歌坏笑着问,“高中吧?早恋吧?嘴都没亲过吧?”

欧北洋皱眉瞪他一眼,“我又不跟人家结婚,我干嘛对人家动手动脚的?”

“哎呦呦,小伙子,五讲四美学得不错呀。”秦歌嬉笑着调侃他,“你这样,怎么找女朋友?你别听女孩骗你说喜欢单纯的,她们喜欢的,都是看起来单纯的。你太坏吧,她嫌弃你渣。你不坏吧,他嫌弃你木。要如何把握这个尺度呢——就要多练习。我跟你说,年轻时候没有玩够的男人,结婚以后一定要出轨的。”

莫纳忍不住调侃秦歌,“你现在倒是往死了玩,还没等结婚就先肾亏了。你不出轨八成不是因为你不想,估计是因为你不行。”

“瞧瞧,这是知识分子说出来的话吗?”秦歌不怒反笑,“我这叫千帆阅尽还少年。”

“你这叫浪子回头,惊觉船已漏。”莫纳顺嘴接道,“以后哪个姑娘那么倒霉嫁给你啊,大概是祖坟让人刨了。”

秦歌一捧温泉水丢在莫纳的身上,听见林念在远处喊了一声,“臭男人,别泡了,再泡也是臭男人——出来吃饭。”

林念将这次旅行的主场,也就是实验小组的半年总结会定在晚餐过后。为了营造浸透灵魂的氛围,她特意将活动地点选在夜间的竹林茶座中。山里夜凉,茶座又偏僻,竹林中静得只听见蝉声。林念掐了掐时间,八点整,她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缓缓开启了话题。“怎么样,这半年?”林念让江止语将整理好的个人小结分别发给各成员,“你们的成果此刻就在你们手中,有什么感受,可以分享给我吗?”

在几个人低头看表格的过程中,杜若用余光环视了一圈其他人手中的纸。有的人满满当当,比如欧北洋和简依娆。有的人整整齐齐,比如莫纳。有的人几乎是一片空白,比如杜若。

杜若的视线落在离她最近的莫纳身上,连这个曾经三次闹着要退出实验的人都磕磕巴巴地坚持了半年,她觉得自己真是惭愧。

林念刚准备开口讲话,比她更早察觉到冷场的江止语率先发出声音,“我先来吧。毕竟这半年来,一直是我在为大家服务。”她向林念点点头,继续说,“我要坦白,一开始,我并不相信大家会完成这次实验。我给自己定了个目标,三个月,只要有人坚持到第三个月,我就成功了。”她转头看着莫纳,“所以一个月以后,我联系不上童叔叔,莫纳老师又开始打退堂鼓的时候,我心里想,完蛋了。”

“嗨。”莫纳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我也不是打退堂鼓,就是常常自我怀疑。但是现在想想,很多事吧,还是得熬。熬一熬,半年就过去了。”

江止语向他笑一笑,继续说,“后来,让我充满信心的是小欧和娆娆,虽然并不能百分之百完成计划,但他们一直在坚持,并且每个月都有成果。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最初制定的目标一项一项被完成,我想,这大概就是林念老师想要证明的事情。”

“那我说吧。”欧北洋接过江止语的话题,“其实从计划整理好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缺少的部分,正是一张目标清晰的表格。过去人们从事科学研究提倡专注,很少强调目标与执行力,这也是后来军事化科学管理方式取代了传统科学研究的原因。即使像莫纳老师这样的艺术创作者,在没有监督的情况下,仅凭自觉的产出也非常有限……这反倒让我想起小的时候总想摆脱父母的控制,但现在突然发现,人,和一切事物,其实都需要被控制。”

“小欧说的,挺有道理。”莫纳叹声气,“我们搞写作的,没有灵感是常有的事。有时候一拖好几个月,灵感也不会来。放在以前,那就等死了。现在遇到瓶颈的时候,我就给它死磕。不出三天,也就嗑过去了……看来,这人啊,还是不能活得太舒坦。”

竹林里偶尔飘来的阵阵微风落在茶座中央,一眨眼便消失了。林念低头瞄一下手表,不知不觉间,竟已快十点了。她听见杜若说,“我……真的挺不好意思的。每次看到小欧和娆娆两个小朋友在群里汇报成果,都觉得很过意不去。他们年纪那么小,活得那么明白。再看看自己,为社会创造价值就算了,自己的价值都快没了……刚才坐在这儿的时候,我想了很多。这半年来,小语不时督促我,但我总推说没时间。可什么时候才有时间呢?退休以后——像童叔叔那样,时间倒是有了,可力气没了。我给孩子提了那么多要求,反过来,我自己一个也没有做到……其实都是借口。”

“杜若姐。”林念笑望着她,“我们做心理咨询的时候,常常有一个指标,如果来访者还会出现第二次,就证明咨询成功了一半。你瞧,你不仅第二次出现了,你还坚持了半年,这对你,对我来说,都是一种证明……但,我还是要认真地问你一个问题,接下来的路,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杜若捏着一张近乎空白的纸,呼吸着让她自由的空气。在她的身边,坐满了她未曾见过的可能,她听见他们在召唤她,于是她说,“要。”

一直到小组会议结束,简依娆也没有讲什么话。林念察觉出简依娆的异常,回酒店的路上,她问简依娆要不要聊一聊。简依娆说暂时不需要,她想自己待着。她走得很慢,一直走在队伍的最后。欧北洋在她的身边晃悠,也不讲话,就只是陪着她。

“小欧。”简依娆忽然叫了他一声,“聊会儿吗?”

“聊呗。”欧北洋顺口答道。

“那,你陪我散散步吧。”简依娆指了指小溪的方向,“我们去那里。”

“成。”

一路上欧北洋都在想,他昨天看见的那些爆料和新闻究竟是不是空穴来风。如果简依娆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名人,大概率他不会再关注这个人。舆论的力量就是带你做出选择,这个世界有75亿人,我们没有时间完整地了解每一个人,她活在人们眼里的样子,就是舆论中的样子。

“你昨天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简依娆猝不及防地问他,“你找我什么事呀?”

“啊?”欧北洋没有料想过她会这样开场。他以为简依娆是知道他为什么找她,可是现在怎么开口,说我看见你的新闻了?说我只是想和你聊天?说我突然想起什么事要问问你——每一句都听起来很傻。

“我以为你要问我,今天来不来呢?”简依娆自顾自地讲道,“原来不是啊……”

“嗯。”欧北洋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随口附和着。他原本不是一个笨拙的人,不知为何今天忽然失了神。

“小欧,你喜欢我吗?”

“啊?”欧北洋又一次被她的问题惊讶到,他下意识想摇头,想想又觉得应该点头。

简依娆并没有看他,似乎也没有真的在问他。“前两天有一个男的给我留言,也说喜欢我。他问我,要多少钱可以买到我。”这一回,她把头抬起来了,“小欧,你觉得,我值多少钱?”

“主播姐姐。”欧北洋觉得自己瞒不下去了,他想告诉简依娆,“其实,我都看到了。”

“我知道。”简依娆还是笑一笑,看起来云淡风轻。“你打电话是不是想问我,你看到的都是真的吗?”

“是。”欧北洋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也不是。”

简依娆平静地说,“都是真的。”

“我不相信。”

“那你为什么要问我呢?”简依娆看着他,无所谓地说,“你觉得是假的就是假的喽。”

“那些照片是真的?”

简依娆毫不迟疑地点头,“是。”

“初中辍学是真的?”

“是。”

他们走到溪边,简依娆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她拍一拍身旁另一颗石头,示意欧北洋坐下慢慢问。“还想问什么——整容是不是真的?被人包养是不是真的?校园霸凌是不是真的?”

欧北洋低头看着溪水从脚边流过,桥上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脸,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还是不相信。”

这一回简依娆没有笑,她只是说,“你相不相信都无所谓。在这个世界上,哪里有绝对的真相,最终不过是你愿意相信的真相。”

“真相和事实是有区别的。”欧北洋用一只手捞着脚边流过的溪水,一边说,“凡事我只想知道事实,至于真相,我自己会判断。”

简依娆没有讲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溪水从山头流下。短短几天,她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让自己彻底消失。“我十五岁那一年,我爸跟我说,家里只能供一个孩子读书。他说我迟早是要嫁人的,读书也没有什么用处,初中毕业就让我回家了。”她的语调依旧是慢慢吞吞,不仔细听是听不大清的。“我爸想让我出去做工,但我那个时候年纪小,城里没有哪家工厂敢收我做童工。我就在家里帮我妈编竹筐,编一个能赚五毛钱,一天下来能赚五十,足够我弟上学了。但是我弟弟不喜欢读书,初二还没有读完就辍学了。我当时想,既然家里可以供一个孩子上学,那弟弟不去,我就可以去……你以为我那时候多爱读书吗,压根不是。我只是觉得,只要不让我在家里编竹筐,做什么我都愿意。”

“后来呢?”欧北洋听得入迷,便接了一句。

“我爸也终于同意了,他把我送到镇上唯一的高中。我学习很努力,非常非常努力,因为我知道我爸压根没指望我能考上大学。他们帮我相中隔壁村的小六子,等我高中毕业就让我嫁给她。那个小六子我见过几次,比我还矮半个头。他会开挖掘机,一个月能赚一万多。可是赚五万多我也不能嫁给他呀,我就拼命学,最后高考的时候,我考了全校第一——你猜后来呢?”

“后来你考上一所很好的学校,但是家里没钱,你爸就让你回去嫁人?”欧北洋猜道。

简依娆忽然笑了,“我的高考成绩你不是知道吗?412分——连二本大学都上不了。”

“不会吧?”欧北洋惊讶地问她,“你可是全校第一啊。”

“寒门出贵子的年代早已经过去了,现在有几个状元是来自穷乡僻壤的?”简依娆低下头,轻笑着叹一声气,“我倒也不是为自己开脱,成绩不好就是成绩不好,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瞒着家里去城市打工,但我能找到的工作是什么呢?是在一家药厂的车间包装口服液。我每天早上八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中午和工人们一起赶时间吃口饭。药厂是有职工食堂的,但是我们这些车间工人只能蹲在仓库门口吃饭。公司里的年轻男孩路过我们身边,甚至都不会看我一眼。在他们的眼里,车间工人不算年轻女孩。”

“然后呢?”欧北洋问她。

简依娆望着他,继续说,“我还年轻对吧,很快就不再年轻了。我看见车间里那些阿姨们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可即使是这样一份工作,也很快就没有了。工厂进了一台口服液包装机器,替代了车间里一大半工人。我当时就知道,如果我继续这样工作下去,就会一直蹲在仓库门口吃饭,一直被机器替代。”

“所以你就辞职了?”

“对。我可能不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可是我很清楚自己不想过什么生活。”她说,“我爸后来找到我,他说我想留在城里也可以,除非我能嫁给一个城市男孩,那样也会过上好日子,但我不那么觉得。我在药厂打工时就发现,如果我一直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工厂女孩,我就永远不会有和城市男孩真正平等的机会。”

“你选择当主播,是为了赚钱吗?”

简依娆点点头,告诉他,“我想来想去,上学是我唯一的出路,可是我没有钱。我在工厂的时候,看见工人们闲下来都会看直播,我觉得这个行业不错,没什么要求又可以赚钱,我就开通了一个账号,每天和网友们聊聊天。后来赚了一些钱,我存下来一部分,用剩下的钱去做了微整形,为了上镜更好看,那样就有更多人喜欢我。”

“之后呢?”欧北洋又问。

“我联系到一家学历培训机构,我想先攻读专科,再升级本科。不管以后做什么,我觉得,先读书总没有错。”简依娆笑笑说,“当网红是挺赚钱的,但是生存期非常短。一个有钱人告诉我,当你的钱赚得很轻松的时候,你就要当心了。”

到了夜里,溪边的空气潮湿阴冷,简依娆轻轻打了个哆嗦。欧北洋脱下自己的衬衣递给她,“就是那个老板?”他问。

“你是想知道我到底有没有被他包养吧?”简依娆接过他的衬衫披在身上。

“你不想提的话,也无妨。”欧北洋假装无所谓地捡起脚边的小石子,一把丢进水中。

“差一点吧。”她说,“网红被人包养是很常见的事,有时候商家找我们做活动,会认识很多富商。有人请我吃饭,有人请我去他的房间坐坐,也有人找我谈恋爱。一开始,我也想过,如果真的嫁给他会省力很多,可后来我发现他早就结婚了……其实我也明白,即使没有结婚他也不会娶我,除了年轻,有一点姿色,在他们的眼里,我没有别的价值,随时会被替代——就像当初在车间里做工人一样。再说,有钱人哪儿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大方,他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心里都记着账呢。”

欧北洋低头思索片刻,忽然问她,“你有没有想过,重新参加高考呢?”

简依娆愣住了,她的眼睛注视着水面微微泛起的波纹,一半手指还留在水里。

“如果你想重新参加一次高考,我可以帮你复习。”欧北洋坚定地说。

简依娆回过头,盯着他的眼睛,嘴角微微张开,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克制。“什么意思?”她问他。

“我的高中补课老师开了一间复读学校,我可以帮你联系他。如果你想上学,就去参加高考,去读一次真正的大学。你可以继续赚钱,如果你赚到很多钱,毕业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美国留学。我已经想好了,我要申请美国的法学院,还有五年时间可以准备,那个时候你刚好大学毕业。如果当记者是你的理想,我们可以一起去美国。”欧北洋显然有些激动,他说话的时候将手指在空中挥舞,像是要替自己打气。“我看过一篇报道,说有一项研究表明,最终能够改变世界的人,一种是顶级富人家的孩子,他们物质条件丰厚,精神完全自由。还有一种人,是最穷人家的孩子,因为他们一无所有,他们改变命运的唯一方法,就是改变世界——因为什么也没有,所以什么也不害怕失去。主播姐姐,你什么也没有,你是能够改变世界的人。”

简依娆忽然笑出声来,她觉得欧北洋很可爱,可爱得有些天真。她从来没有听一个男孩对她讲过——你是能够改变世界的人。以至于她竟然没有发现,自己笑着笑着,眼睛里却淌出泪来。

“你是在骗我的吧?哪里有这种研究……”简依娆一边将眼角流下的眼泪擦干,一边埋怨他。

“是啊,开心吗?”欧北洋笑着问她。

酒店的房间里,莫纳背着手绕着阳台转了好几个圈。他的小说又卡壳了。一个小时以前,他刚刚在小组会议上吹过牛皮,声称只要死磕三天,一切困难都会被他打倒。已经是第四天了,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煎熬下去,他需要有人帮帮他。他拿起手机,拨出一通电话。“小欧呀。”莫纳热情地呼唤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什么事啊,莫纳老师?”欧北洋不情不愿地接起这通电话。

莫纳想了半天说了一句,“你……泡脚吗?”

听到这个问题,欧北洋笑出了声,“莫纳老师,上一次问我这个问题的人还是我爸,那一年我才五岁。”

“嗨。”莫纳赶紧转移话题,“你的约会结束了吗,回来陪我聊一会儿?”

“……要不,您敲敲隔壁房间,我猜秦歌肯定闲着。”欧北洋敷衍答道,“唉?我这儿来了个电话,您先自己玩会儿,我一会儿就回去。”

电话被欧北洋无情挂断,莫纳望着黑去的手机屏幕,嘴里嘟囔道,“不聊就不聊,我找秦歌。”

“秦少爷?”莫纳再一次热情地呼唤道,“您,泡脚吗?”

“哥,你白天在池子里还没泡够啊?”秦歌嘲笑他,“我的脚趾都泡起皮了。”

“泡澡是泡澡,泡脚是泡脚,这哪儿能一样呢。”莫纳解释道,“现在这些小孩,怎么都不泡脚呢?”

秦歌笑笑说,“哥,您先自己泡着吧。我和林念在酒吧谈心,一时半会儿回不去。”

挂断莫纳的电话,秦歌觉得莫名好笑。在他看来,莫纳这个人好像没有什么大的烦恼。一个人没有哀愁,又偏要编造哀愁,只能天天自己折磨自己。他把电话丢在桌上,继续问林念,“你把那些话说给自己听,你觉得难听不难听?”

林念不服气地嘟着嘴,“既然他问我同不同意,我自然有拒绝他的权利。”

“你有拒绝的权利,人家也有生气的权利。”

林念将一颗瓜子丢在秦歌的脑袋上,“你到底站在哪一边的?”

“那就干脆让他搬过来啊,能吃你几斤粮食?”秦歌从桌上捡起头顶掉下来的瓜子,塞进嘴里磕掉。

“就不!”林念把下巴支在桌面上,“我问你,男生为什么如此热衷于同居?”

秦歌把手机平放在林念的手机对面,“回答一个问题五十,买五次送一次。”他伸手一指,“转账吧。”

林念翻了一个白眼,从手包里掏出一张纸巾,用笔写下几行字:今日,宇宙超级无敌小可爱林念,欠宇宙超级无敌大王八秦歌两百五十元,来日秦歌衣不果腹之时,十倍兑现。

“先欠着。”她将纸巾递给秦歌,“赶紧说。”

秦歌读了一遍欠条,冷嘲一声,“为什么喜欢同居,还用问吗——当然是想随时随地和你睡觉。”

“为什么不直接结婚呢?”林念又问。

秦歌随手将欠条塞进口袋里,“但又不想一辈子和你睡觉。”

“真无耻啊……”林念眯起眼睛盯着秦歌,“你们谈恋爱的目的就是为了睡觉吗?”

秦歌慢吞吞地点起一支香烟,咂了一口说,“难道是为了哄你开心吗?”

“那结婚呢?”林念又问,“结婚的目的又是什么?”

秦歌将烟灰弹在烟灰缸里,想了想说,“一部分人结婚是为了过日子,一部分人结婚,是为了利益最大化。”

“那你呢?”林念问他,“你会为了什么而结婚?”

秦歌的眼皮眨了眨,并没有抬头看她。他把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面无表情地说,“我什么也不为。钱,我有。日子,我一个人可以过。”

林念看着秦歌低头的模样,忽然发现他其实没有那么讨厌。林念知道他为什么不想结婚,也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回家。在这个小城市里,任何人都没有秘密。可是林念知道,想看得清别人太容易了,难的是看得清自己。“最后一个问题。”她问秦歌,“像你这样的人,会因为忽然遇到一个女孩就想要安定下来吗?”

秦歌笑了笑,回答她,“你不会忽然遇到一个人想要安定下来。当你想安定的时候,无论遇到谁,你都会安定下来。”

他伸手叫来服务生买单。“林念,我问你一个问题。”秦歌说,“我们总期待来访者可以成为真实的自己,那么结婚,可以让一个人成为真实的自己吗?”

“我觉得我们错了。”林念看着秦歌用手机付款的模样,平静地对他说,“无论生活在何种时代,真实的自己都不存在。你不能超脱社会规则,也不能任性妄为,你想得到的全部成功,哪怕只是平静的生活,都需要付出相对应的代价。你的身体里,总有一部分不属于你自己。就像你刚才所说,结婚不是为了过日子,就是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难道这两样,不需要交换自由吗?”

秦歌望着林念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妩媚,此刻却没有丝毫神采。他举起酒杯喝干最后一口酒,一边对她说,“你呀,就是聪明过了头,所以不快乐。像你这样的女孩,与其说是不信任别人,不如说是不信任自己。你总觉得,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无条件地爱你,因为连你自己都是在有条件地爱着你自己。你身边的所有人,包括我,包括李秦铭,每当有人离你太近的时候,你的雷达就会释放出远离的信号。”他站起身,拽了一把林念的手腕,“你把自己孤立得太久了,也许你应该相信他一次。你不能因为害怕他有一天会离开,就克制自己的喜欢,这样对他太不公平。”

林念被秦歌一把拽起来,她望着他,低迷地笑了笑。夜已经深了,酒吧里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年轻人。真是可笑呢,她在心里想,原来越清醒才越可悲。“这些话从你这样一个人渣的口中说出来,还真是令人信服呢。”她跟在秦歌的身边,一边走一边打趣他。

“我虽然爱情品质不怎么好,可我还是非常有道德的,从不做出任何承诺。感情之中就是这样,没有承诺,就没有伤害。”秦歌自信地回答她,“况且人类的本质正是如此,从不安定。”

“滚。”林念从身后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不要为自己的无耻把全人类拖下水。”

欧北洋带着简依娆回到酒店房间的那一刻,两个人站在浴室门口呆若木鸡。秦歌为他们预订了酒店的豪华包间,每个房间的浴室正中央有一个圆形大浴缸。此刻,莫纳和江止语两个人分别坐在圆形浴缸壁的对角线上,莫纳端着一杯锡兰红茶,江止语手捧一杯奶茶,两个人正在优哉游哉地泡脚。

看见欧北洋和简依娆,莫纳伸手一招呼,“你们俩快来,我们刚刚烧了一壶热水倒进来,水温正合适。”

“莫纳老师。”欧北洋犹豫着走进浴室中,“你们俩在这儿开泡脚party呢?”

“那可不,就等你们了。”莫纳将手中的杯子一伸,“去,你先给我续点儿茶。”

欧北洋和简依娆就这样加入莫纳组织的泡脚party,开始听莫纳讲故事。“是这样的,女主角是一个大三学生,她的男朋友是她的同班同学,男生在大二就遭遇车祸休养了一个月。大三这一年国庆期间,班长组织班里几个人去千山玩,其中就有女主角和男主角,还有班花和一对情侣,男主角还带了一个朋友,是学校的校工。”

“你们在干嘛呢?”浴室门口响起一个惊讶的声音,“聚众泡脚?”

几个人纷纷转头,看见秦歌和林念站在房间里。“你们怎么进来的?”欧北洋同样惊讶地问道。

“门开着呢。”秦歌伸手一指,露出敞开的房间大门。“你们还真是……挺有情趣。”

“愣着干嘛?快进来啊。”莫纳再次伸出手招呼秦歌,“少爷,你再帮我续点儿茶。”

“你干脆把烧水壶给他端来,等会儿喝干了直接在浴缸里舀一壶给他烧开。”欧北洋顺嘴接了一句。

秦歌从客厅里拿来烧水壶放在浴室的洗漱台上,接好电源,又走到浴缸边上。他一边挨着江止语坐下,一边鄙夷地问她,“我离你这么近,会不会把脚气也传染给我?”

江止语抬起一只沾满水的脚凑到秦歌的脸上,“我没有脚气,不信你闻一闻。”

秦歌一只手拍掉江止语的脚,正准备开口骂她,便听见林念问莫纳,“说什么呢刚才?”

“莫纳老师在讲故事。他的新小说卡壳了,叫我们来帮他疏通疏通。”江止语笑着回答她。“刚讲了个开头。”

“那我继续啊。”莫纳接着说,“班长安排了这次旅行的全部事宜,包括车票和酒店。但是在他们入住酒店之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所有同学,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这也太不新鲜了。”欧北洋吐槽道,“本格派推理已经道尽途穷了,没有哪个招数是前人没有用过的。”

“别着急,社会的在后面呢。”莫纳摆摆手,“班长呢,是个富二代。大二开学的时候,他把班花骗到酒店,用班花的裸照逼迫她去贿赂导师,替自己争取系里唯一的保研名额。在这之前这个名额,一直是属于男主角的。”

“您是不是和富二代有仇啊?”秦歌冷笑一声,忍不住插话道,“富二代在您眼里,就这么缺德?”

“代入感别这么强烈。”江止语用手背敲一敲秦歌的胸口,安慰道,“人家说的富二代是那种挥金如土的,哪个像你这么抠门?”

秦歌气愤地反驳她,“你快拉倒吧,财神爷最大方了,他给你发工资吗?”

江止语伸出一只手捂住秦歌的嘴,转头问林念,“说到仇富,我有一个问题要提问——没有钱又不快乐的人,有钱以后就会变得快乐吗?”

“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从来没有感受过有钱的滋味。”林念撇撇嘴,“这个问题你可以问一问秦歌。”

“你这只手,是刚才举脚的那一只,你都在我嘴上擦干净了……”秦歌嫌弃地推开江止语的手,“我也没有办法回答你的问题,毕竟我从来没有感受过没钱的滋味。”

林念歪头望着江止语,紧接着说,“我希望我此生有机会回答你这个问题,当然,我希望秦歌也有同样的机会。”

“我不需要这个机会,谢谢。”秦歌抬手拒绝道。

“还让不让人讲了?”莫纳气呼呼地打断他们,“后来男主角出了车祸,成绩也一落千丈,名额自然落在班长头上。班花害怕事情暴露,便成为班长的地下情人。”

“您是不是和班花有仇啊?”秦歌再一次插嘴,“班花在您眼里,就这么缺心眼?”

“我这个人物是有背景的。”莫纳强调道,“班花从小父母离异,跟着母亲嫁给继父,遭到家庭虐待,所以一直很自卑。她上学以后没有钱交学费,一直在网站和别人视频聊天。班长伪装成虚拟用户欺骗她拍下裸照,她才会被威胁。”

“你这是性别歧视,我不许你污蔑女孩子。”秦歌不服气地反驳他,“凭什么没钱交学费的漂亮姑娘就必须出卖美色——当家教不行吗?去麦当劳打工不行吗?实在想赚钱,去淘宝当模特,或者做个网红也不行吗?”

秦歌的话一落地,所有人都噤了声。简依娆环视一圈,发现他们的余光全都无意间扫过自己的面颊。整个浴室安静得只剩下烧水壶的嗡鸣声,连脚尖扑腾浴缸里的水声都听不见。

“都知道了?”简依娆只好笑一笑,“原来大家平日里都这么八卦呀?”

“是他告诉我的!”所有人异口同声地互相指责。简依娆顺着他们的手指看过去,林念指向秦歌,秦歌指向江止语,江止语指向莫纳。莫纳的手指在空中摇晃半天,只好指向自己的胸口。“……是我发现的。”他尴尬地笑着说。

江止语在水中踢了一脚秦歌的小腿,小声埋怨他,“都怪你。”

秦歌一脚踢回去,“怪你。是你告诉我的。”

两个人在水底下踢来踢去,溅起的水花终于打破浴室的寂静。“行了你们俩,别踢了,水都迸到我脸上了。”林念一声呵斥,停止了秦歌和江止语的打闹。她转头对简依娆说,“我来交待……最早是莫纳老师上网时发现的,他告诉小语,小语联系不到我,就问秦歌该怎么办,秦歌第二天又告诉我,就是这么回事。”

“没什么,知道就知道吧,反正那么多人都知道,也不差你们几个。”简依娆笑着说,“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八九也不离十。”

“就算你的出身是真的,就算那些消息都是真的,你又做错什么了?”江止语愤愤不平地说,“我就是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乡村女孩成名,就要被人指指点点?”

“其实是这样的。”林念拍了拍江止语的手背,对简依娆说,“我们也是前两天才知道,但是不敢打扰你。因为我们觉得,你可能需要安静。如果你想聊,我们一直都在……我们很关心你,但是,我们更加尊重你。”

简依娆抬起头看了看周围的五个人,这是在她过去二十年间不曾遇见的五个人。一个异想天开又没心没肺的小说家,一个脾气暴躁又单纯可爱的小女孩,一个玩世不恭却天天被人欺负的富二代,一个自恋臭屁却知冷知热的小姐姐,还有一个出身医学世家又理想主义的网络少年。哦,她还落下杜若,那个天天和老公婆婆斗智斗勇的辣妈。如果她一直留在原来的土地上,一直在家里编竹筐,她一辈子都无法想象这个世上还有如此可爱的人们。

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她见识到世界之广,见识到那片土地之外的人们的生活和他们谈论的理想。她参观过欧北洋学校里的博物馆,她见识到人的身体里各种精密的器官。她去过天文馆和科技馆,她见识到宇宙的模样。她去过城市里最大的集市,去过最高级的餐厅。她见识到人间的善良,也见识到人间的险恶。她不能带着这些见识回去放牛,她想去更大更远的地方。

她这才明白林念创办拯救人生计划的意义,她觉得这是她自己的人生,与她的父母,与她的哥哥和家里的几头牛都没有关系。这一回,她要拯救自己的人生。

“谢谢你们。”她低下头说,“不过你们放心,我没有他们说的那么恶毒,校园霸凌和被人包养,我都没有做过。”

“嗨。”莫纳习惯性地这样开头,“我们也从来没有相信过。”

秦歌忽然开口,“我倒是觉得,你不会平白无故被人曝光。你仔细想一想,最近发生过什么事吗?”

“最近?”简依娆想了想说,“其实我也一直在怀疑。前两个月有一家经纪公司联系过我,因为我不想成为职业网红,所以就拒绝了他们的邀约……不知道这个算不算?”

“他们该不至于这么闲,毕竟没有什么利益冲突。”欧北洋顺着简依娆提供的信息开始搜索,刷着刷着他忽然问,“百味苍野是谁?”

“一个和我同网站的女生,去年网站自发举办的美少女大赛,她是第二名,我是第一名。”简依娆一边盯着欧北洋的手机屏幕一边说,“因为去年大赛吸引了很多流量,所以今年网站会举办联赛。对了,就在下个月。”

“答案就是……”欧北洋举起手机屏幕向众人环形展示一圈,“百味苍野上个月签约了那家公司。”

“嗨,我就说嘛。”莫纳伸手捞过洗漱台上的热水壶,替自己续满茶水,“这和我们网文界有啥区别,一到比赛就开始瞎胡搞。刷票的、请水军的、给人黑评论的、团队炒作的,比比皆是。作品好不好不重要,谁能折腾谁第一名。别以为文化界有多高贵,我现在才发现,人啊,只要凑在一起,无论多么高级的圈子,到最后都是一样现实又功利。人性中的丑恶面按照不同阶层平均分配,哪个阶层的恶臭味也不会少,哪个阶层的善良也不会多。一个阶层瞧不起另一个阶层,彼此互不相容又环环相扣。这些阶层聚集在一起,才是人间啊。”

“哥,别吹牛了。”秦歌站起来,抖了抖小腿上的水珠,“你那个班花,后来怎么样了?”

他的话音刚落,江止语一脚迈出浴缸,另一只脚踩在秦歌的腘窝里。秦歌膝盖一弯,没有站稳跌进浴缸中,爬起来的时候只听见江止语的声音丢在浴室门口。

“嫁给你了,班长!”

第二天下午,杜若回到家,看见家里和自己出门的时候一个模样。丈夫和孩子都不在家,可想而知,这个周末他们一定是在婆婆家度过的。

杜若满心欢喜地想着重新开始,却被推开门混乱的房间瞬间打回原形。她以为生活会按照自己所想般发展,她可以重振旗鼓回到年轻时朝气蓬勃的样子,像简依娆或者林念那样活色生香地活着。她在这个周末的清晨找回属于自己的生活,又在周末的傍晚回到属于自己的生活。

自由是短暂的,理想也是短暂的,只有日子永远乏味而漫长。昨天夜里杜若睡得很晚,林念回到房间的时候,她还坐在阳台上。“杜若姐?”林念叫她,“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想和你聊一聊。”杜若回过头看她。

“想聊什么?”林念一边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一边笑着说,“今晚的星空真好看,很适合促膝长谈。我上一次看到这么清晰的夜空,还是在小的时候。”

“听说今晚会有流星。”杜若抬起头看着天空,“在离流星最近的地方许愿,会实现得更快吧。”

“那我可不知道。”林念挑一挑眉毛,“反正从小到大,我许过那么多次愿望,从来没有一次成真。”

“你都许的什么愿望?”杜若随口一问。

林念惆怅地望着星空,认真回答她,“希望有一天能发大财。”

“你还挺务实。”杜若笑出了声,“我以为你会希望有朝一日功成名就一类的。”

“功成名就?没想过……反正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林念仰头感慨道,“我小的时候,是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的。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一辈子做尽善事,活到八十多岁,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在他们下葬那几天,家里人为了那点儿遗产闹得撕破脸皮,亲兄妹至今也不再联系。其实老两口这辈子但凡有点儿钱,除了看病买药,剩下的都散给亲戚家的孩子们了,走的时候只留下一套房子,能值几个钱呢。外婆在世的时候对我说,莫问身后事,只看眼前人……可是我们至今也没有悟出这个道理来。”

杜若不理解林念所形容的很好的人,在她的身边,她的丈夫,她的婆婆和她的父母,都只是普通人,普通得分不出好与坏。“好人的孩子,不应该也是好人吗?”她不解地问。

“我以前也不明白,为什么两个善良的老人,却没有养出善良的孩子。”林念笑一笑说,“后来我发现,任何一段关系都需要博弈与平衡。如果父母太过勤劳,孩子们便没有事做,自然好吃懒做。如果妻子过于操心,丈夫便无用武之地,自然游离在家庭之外。外公外婆他们是好人,但是很可惜,他们被'好人’这两个字绑架了一辈子。好人只能做好事,坏事,便全让孩子们做了。他们大概至死都不知道,孩子们就是树上的果实,成熟以后是要离开大树的。他们要变成种子,长成另一棵大树。如果一直赖在树上不肯下来,总有一天,会变成坏果子,掉在地上摔个稀巴烂。”

天快黑了,杜若开车驶向婆婆的家,一路上她都在思考林念所说的博弈与平衡。如果平衡是一个家庭稳固的条件,那么在孩子出生之前,她和婆婆站在天平的两端,丈夫站在中间。在孩子出生之后,丈夫和孩子站在天平的两端,自己站在中间。她觉得控制这座天平的人太多了,让天平每天都左摇右摆,她要抽掉一点砝码,剪断几根多余的线。

她进门的时候,婆婆准备了晚餐等她。丈夫招呼她吃饭,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杜若很佩服男人们的心态,吵过的架,恨过的人,隔天醒来就忘记了。她可做不到,她觉得自己应该向婆婆道歉,可是婆婆没有开口,她也觉得这种突兀的道歉过于生硬,便安安静静地吃完这顿晚餐。

“妈。”收拾完餐桌,杜若推开卧室的门,“我把孩子接回去了。”

“嗯。”婆婆躺在沙发椅上刷着手机,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杜若知道她明白自己的意思,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儿,想想又走进去。她在沙发椅旁边的窗台上坐下,婆婆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又从椅子上丢了一条毛毯给她。“当心屁股着凉。”

“您不是挺会关心人的嘛。”杜若打趣她,“怎么还那么爱生气呢。”

“谁生气了?”婆婆把眼镜摘掉,丢在床头柜上,“女人不能受凉,这也是中医理论。”

杜若看见被婆婆随手丢在一边的眼镜不是从前那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已经换上了老花镜。她的婆婆很臭美,买衣服和化妆品的时候从不吝啬,她忽然回忆起来,自从有了两个孙子,婆婆很少出门逛街,也很少化妆打扮。她记得婆婆上一次修剪头发还是在去年秋天,烫过的卷儿已经没有形状了。刚才在卫生间洗手的时候,杜若无意间看见梳子上粘着几根白头发,婆婆是什么时候有了那么多白头发,她竟然没有发现。

婆婆也是怕老的吧,她拼命掺和儿子的家务事,拼命发表意见,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老得没有事做,没有人在意了吧。“妈。”杜若轻声唤她,“对不起啊。”

“你对不起啥?”婆婆问她。

“我前天说话不好听,我跟你道歉。”

“哦。”婆婆没有看她,只是从床头柜上捞起眼镜,重新戴上。

杜若不奢求婆婆也能同她道歉,他们这一辈人对道歉太敏感了。“我打算去上班。”杜若接着说。

“想去就去吧,老待在家里也不好。”婆婆推了推眼镜,“昨天叶飞跟我说,你想在家待着就在家待着,想出去工作就出去工作,他都支持你——他懂个屁,人在家里待的时间久了,就生出病了。当年我和叶飞他爸为什么离婚,不就是因为他爸天天在家待着,待得毛病越来越多。你还说叶飞是我惯出来的,他那个臭德行,跟他爸一模一样。”

杜若笑了,“你是怕我生出病来,给叶飞惹事吧?”

“我是怕你生出病来,自己不痛快。”婆婆的视线从眼镜上方飘过来,“闺女是个好闺女,就是脾气不好,心高气傲,要吃亏的。”

杜若知道婆婆要和她说什么。在婆婆的眼里,人这一辈子就是不停地爬坡,接着走一段平路,然后爬下一个坡,走下一段平路。人不能只有爬坡的本事,还得有把平路走稳的本事。年轻的时候学着爬坡,年纪大了以后,就得学着走平路。如果只会爬坡不会走平路,总有一天是要踩空的。

这道理过了三十岁以后,杜若才明白。人生不会总是充满惊喜,像坐过山车一样时刻都在跌宕起伏地活着。人生大多数时候,是平淡无奇的。平淡到每天行走在大街上,看见的行人面孔都和昨天一个模样。她总是想过每一天都不一样的人生,可每一次用尽全力改变自己,过后还是会回到这样平凡的生活里,因为这就是生命的常态,她得熬过无数个一模一样的日子。

杜若知道自己没法儿像简依娆那样轻而易举就甩开一切,她有家庭,有孩子,有许多放不开的牵绊。她也没法儿像林念那样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想交换,她还贪图平凡的快乐和叨扰,她也是个普通人,普通人要过普通日子。

林念还不知道在这个城市的另一头,有人如此羡慕自己的生活。她和秦歌开着车把几个人送回家,又回到公司加班。工作是秦歌临时接到的,街道同意给他们一次创办心理服务基层试点的机会,必须在明天一早提交方案,秦歌带着林念匆忙回来整理材料。

夜里十二点多,林念将一沓资料放在秦歌的桌面上。“明天你自己去?”

“怎么可能?”秦歌抬起疲惫的双眼,“你和我一起去。”

“也成。”林念用右手掐了掐睛明穴,刚准备离开,又忽然想起什么。“你从哪儿搞来的钱?”

“我贷款的。”秦歌站起来,随手抓起车钥匙,“走,吃饭去。”

“不去,都几点了,哪儿还有饭吃。”林念跟在他的身后继续问,“你把房子抵押了?”

秦歌站住身,回过头对她说,“我把我自己抵押了。”

“那才能贷几个钱?估计连建设一个试点都不够吧……”

“不够不是还有你吗,你可比我值钱。”秦歌一边关门一边说,“你到底吃不吃饭?”

“说了不吃,你自己去吧。”林念摆摆手,钻进自己的车里。她看着秦歌将车开出停车场,才把方向盘转向另一个方向。她看了看表,已经十二点半了,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少得可怜。明天是周一,忙碌的生活又重新开始。她把车停在一个新小区里,从旁边的座椅上摸到自己的手机,拨出一通电话。

“喂?”电话接通后,她小声问,“你睡觉了吗?”

“还没。”

“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

“你在家吗?”

“嗯。”

“我在你家楼下。”她说完这句话,听筒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像是信号突然中断。林念停顿了几秒钟,又不死心地说,“我饿了……”

“……上来吧。”

简单的三个字后,电话被挂断了。林念琢磨着这个态度听起来还有转圜的余地,她兴奋地关上车门,跳上通往单元门的台阶。谈恋爱真是快乐啊,她一边乘电梯一边想着,如果可以一辈子谈恋爱的话,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虽然她也习惯孤独,可是除却大多数平凡而快乐的时刻,也总是有那样一些转瞬即逝的刹那间,希望可以和喜欢的人一起度过。比如节日的夜空中忽然腾空的烟花,比如昨夜的流星,比如刚刚结束的加班。她当然不害怕孤独,孤独的时刻只要稍微忍耐一下便会过去。可是她遇见了李秦铭。虽然她知道,对于李秦铭来说,是林念或者不是林念都可以,可是对于林念来说,就只能是李秦铭。

她走出电梯的时候,门已经是开着的。她换好门口的拖鞋,走进李秦铭的房间。这套房子刚刚装修完不久,房间里的甲醛气味还没有消散干净。李秦铭是一个很惜命的人,所以不常住在这里,除了加班、回父母家,剩下的日子便是住在林念家里。闻到房间的气味,林念忽然觉得李秦铭很可怜。他已经28岁了,他应该有一个家。过去那么多日子里,他把林念的家当成自己的家,她却亲口告诉他那只是她一个人的家。林念觉得自己很过分,她认为李秦铭有理由生她的气。

“家里没有吃的,我给你煮泡面吧。”李秦铭也没有和她打招呼,而是转身走进厨房里。

“好。”林念答应着,跟在李秦铭的身后走进厨房,看着他一边烧开水,一边拆开一包方便面。李秦铭没有表情,也不讲话,只是机械性地将面饼丢进煮好的开水中。“连颗青菜也不舍得给我吗?”林念忍不住问道。

“你把冰箱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可以煮的,我统统给你煮。”李秦铭头也不抬,只是随口回答她。

林念转身打开冰箱,看见空荡荡的储藏空间里只摆放着几瓶啤酒,一股新家电的味道扑面而来。“怎么还有酒呢,一个人在家里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上次周末几个同事在家里聚餐,喝剩下的。”李秦铭把泡面盛进碗里,放在餐桌上,“吃吧。”

“你们家什么也没有,拿什么聚餐?”

“都是点的外卖。”他没有留在餐厅,而是回到客厅的沙发上,继续看电视,只留下林念一个人坐在餐桌边上吸溜着方便面。自己可真是来讨饭的啊,林念想着,她已经把台阶铺到家门口了,李秦铭却只知道瘫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一边吃面一边琢磨着该怎么低头,她见不得李秦铭不开心,再多想一点,她是见不得任何她在乎的人不开心。她在乎的人不多,就那么几个,除了家人和区区几个朋友,李秦铭算一个,秦歌算一个,江止语也算一个。想到这里,她又想起一件事,刚才忙到焦头烂额的时候,秦歌忽然跟她说江止语和她的隔壁邻居闹翻了。那个从英国回来的高中老师,她见过几面。她觉得那个男孩聪明有礼貌,却让人猜不透。她害怕猜不透的男人,可是越害怕,就越着迷。正如她猜不透李秦铭,却总是为他着魔。

她端着吃干净的碗回到厨房,将碗洗干净搁在橱柜上,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悄咪咪来到客厅。“我吃完了。”她乖巧地站在一旁,垂着手小声说。

“哦。”李秦铭看一眼熄了灯的厨房,视线又回到电视屏幕上。电视机里在播放《破产姐妹》,不知道Max叉着腰在和谁讲话。她说:“你说你爱我,你没我活不下去。结果没有我,你照样活得好好的。先生,你整天信口开河。”

听到这句台词,林念几乎昏厥过去。她在为自己的自私和莽撞忏悔到深夜,李秦铭却独自在家尽情地欣赏大胸辣妹。她觉得李秦铭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伤心,只有自己在短短一个小时里经历了担心到欣喜到内疚到自责到愤怒的死循环。为什么女人总是如此多愁善感,而男人却永远单纯得像只草履虫。林念越想越生气,她轻轻丢下一句,“我先走了,明天要上班。”

李秦铭抬起头看她一眼,只说,“那你早点休息。”

又是简单几个字。林念心想,别人花五百块钱听自己讲话一个小时,老娘把自己送到你的面前,你却连正眼都不瞧我。她气呼呼地走到玄关处踢掉拖鞋,重新穿上自己的白色匡威球鞋,随手一甩门便乘着电梯又下了楼。

她钻进车里,顺便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一点十分。从上楼到下楼,前后不超过二十五分钟,比去麦当劳还要节省时间。手机上有一条未读消息,是江止语在几个小时前发来的,林念一直没有来得及看。她点开消息,是一条视频链接,顺着链接看过去,是简依娆在今晚十点的直播回放。

“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对,就是你们知道的那些事。”简依娆化了淡妆,头发高高束在头顶扎成一颗松散的丸子。她的声音很轻柔,像是她一贯的语气,带着一点懒洋洋的语调。单看她这个人,单听她的声音,谁也不会料想到这是个曾在山村放牛的姑娘,可是事实就这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假如她是个隐藏的富家千金,人们会更加尊重她,而现实是,她只是个普通的山野女孩,她没有钱,没有读过书,也没有见过世面,人们会连原有的尊重也一并剥夺。

她太晚才找到人生的方向,太晚才明白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太晚才学会如何活成一个惹人爱的姑娘。可是都太晚了。很多姑娘二十岁出头就活成了人精,还有的姑娘打出生起就无需掌握生活的要领,她们只要随意活着,便会拥有简依娆即使活到五十岁也无法拥有的东西。她们吸引了绝大多数优秀男孩的目光,让他们无暇顾及普通女孩身上需要仔细打量才会猝闪的光。可是怎么办呢?认命吗?

简依娆不想认命。

“我想我还是应该出来回应一下,无论如何,还有关心我的人在。即使为了寥寥几份关心,我也想说一些话。”

“你们看到的那些消息我都知道,真真假假我都在此作出声明。第一,我确实来自农村,但不是贵州。我家住在一个没有山也没有水的地方。我们那儿的土壤不好,种不出什么特产来,村民们只会跟风,什么赚钱种什么。听说种苹果赚钱,家家都去种苹果树。一到秋天,收购商便会过来一车一车拉走,给每家人一万多块钱,那是我们全家一年的生活费。对了,苹果也被分成三六九等,好一些的会拿去售卖,普通的会做成果酱或者果脯,还有很多坏苹果,用铲子直接丢在货车厢上,听说是用来做果汁的。”

“我从小在那里长大,除了种地和放牛不知道别的事。一直到后来上学,开始读书,我才知道大人们除了做农活还有很多其他的事做。那个时候我们家还没有种苹果树,一年到头连五千块也赚不到,所以初中毕业家里就没有钱供我读书了,这是第二件事。”

“第三件事是,我后来有机会上了高中,但没有考上大学。在镇上的高中,我第一次接触到网络,我才知道这世界原来这么大。我还认识了很多网友,其中有一个在国外读博士的姐姐,她也是个农村女孩。她人很好,会和我讲很多留学期间的事。去年她已经回国了,今年刚刚有宝宝,宝宝也很可爱。”

“姐姐一直告诉我要读书。她说读书可以让我学会思考,那是唯一逃离出身的方法。所以高中那几年,我借了很多图书馆里的书……对了,还有一件事。有人说我校园霸凌其他贫困人家的小孩,这一点是假的,因为,我就是那所学校里最贫困的小孩。”

“刚刚是第四件事,现在说第五件事……”

整整半个多小时,简依娆看着手机屏幕上从最开始很难听的脏话,到后来越来越多的留言都在说加油。她忽然感觉这句听起来最没用的话其实最有用。她以为人人都不喜欢她,可其实喜欢她的人和不喜欢她的人同样多。她只看得见那些不喜欢她的人,是因为,她自己也瞧不上自己。

“其实我已经足够幸运。我有机会走出那片乡村,有机会认识你们,如今还有机会做更多事,我已经很满足了。我知道还有很多和我有着同样出身的女孩,她们也许一生也不会有我这样的机会,如果你们可以听得见,我想告诉你们当年那个姐姐对我说的话。”

“她说贫穷不是你的原罪,出身也不是你的过错。你生在泥沼里,但你不能长在泥沼里。如果你有想做的事,如果全世界都告诉你不可以,那你就一定要去试。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以为的全世界,其实只是很小的一个世界。”

“时间快要结束了,我还有最后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们。我一直很遗憾的一件事,就是没有机会读大学,所以我决定参加明年的高考。还有两个月我就要去上学了,我可能会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复读生吧……以后我不能每天和你们聊天了,但每个周末我都会来看看你们,你们也开始督促我学习吧。”

“好了,今天就是这样。谢谢你们还愿意听我讲话。你们的留言我都看到了,虽然一句谢谢听起来没那么情深义重,但我还是要说——谢谢你们。”

简依娆头一次体会到成名的滋味。成名为她带来很多财富,比全家人种十年苹果树还要多的财富。成名也让她付出很多代价,是她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永远也想象不出的代价。她忽然不再害怕了。她觉得欧北洋说得对,她什么也没有,所以什么也不害怕失去。

她退出直播间,将手机从支架上取下。她站起来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她转头,看见欧北洋微笑着站在窗边。简依娆对着他笑了,笑得很轻松,窗外还有一点月色,她向着欧北洋走过去,亲吻了他。她太快乐了,这是她此刻唯一想做的事。

周末已经结束了,还有几个小时,清晨的太阳就会升起。杜若看着两个裹在毯子里的小人儿,一个大一点儿,一个小一点儿。大一点儿的那个明明没有睡着,眼睛紧紧地闭起来,眼皮还不停地眨呀眨的,可爱得没完。也只有在这种安静的时刻,孩子们才会看起来像个天使。

“你怎么还没有睡着?”杜若摸一摸大儿子的脸蛋,“是不是白天在奶奶家睡多了?”

大儿子把眼睛睁开,在黑暗里寻找杜若的脸。“我白天没有睡觉,爸爸睡了一天,他一直在打呼噜,都把我吵死了。”

杜若被儿子逗笑了,她开始问每个大人都会问的问题,“喜不喜欢爸爸?”

“不喜欢。”儿子说。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不喜欢你也只有这一个爸爸,忍一忍就长大了。”

“妈妈。”儿子问她,“弟弟明天也要上幼儿园吗?”

“是的。”

“是因为弟弟不听话吗?”

杜若没有回答他,儿子接着说,“妈妈,你别让弟弟去幼儿园吧,弟弟太小了。”

“可是妈妈要去上班了,没有人照顾弟弟。奶奶也很忙,我们不能打扰她。”

“妈妈,你别上班了,我赚钱养你吧。”

杜若笑着拍拍儿子的脸,“别逗了,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骗我妈的。”

“妈妈,你别去上班了。”儿子又说了一遍,“我不去上幼儿园,弟弟也不去上幼儿园。”

“那可不行,你得去上幼儿园,那是你的任务。妈妈要去上班,那是妈妈的任务。”杜若摸一摸儿子毛茸茸的脑袋,告诉他,“妈妈不能留在家里照顾你们了,妈妈也有自己的事情。妈妈只能把一半精力放在你们身上,因为妈妈也想有自己的生活。”

“妈妈,我睡觉了。”儿子又把眼睛闭起来,“妈妈我爱你。”

杜若在两个儿子的额头上分别落下一个吻,爬起来关灯离开儿子的房间。

夜已经很深了,林念看一眼手表,凌晨一点半,她还留在没有发动的汽车里。她关闭那条视频,退出江止语的聊天页面。在江止语的消息上方,是一条十分钟前收到的新信息,来自李秦铭。

她点开那条消息,上面写着四个字。

“早点回家。”

《人生实验室·蔷薇星球》完

第5单元 灰色空间

不见不散

责编  赛梨

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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