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乐群 || 大源老街琐忆

大源老街琐忆

Old Street Memories

蔡乐群

记忆中的大源老街路面是石砌的,路中间用青石板铺接,两边用鹅卵石夹铺,外边再用青石板扣铺,比较考究。天热时,光着脚走在上面烫烫的。老街大概是从阳平山西麓的“牌楼脚”开始,往东南到镇南桥头往上的“蛇头”为止,呈环形。由于富春江水路一直通到大源老街的“船埠头”,所以,老街原本是十分闹热的。

更老的故事我不曾亲历。我记忆中的那条街,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那时老街的古风还是存留一些的。现在,我像“沿街螺蛳”一样从下街到上街叙述一通琐碎的记忆吧!

街的西头是“牌楼畈”,因畈头有座石牌楼,故名。牌坊很高,很气派,是一座三间四柱五楼的门楼式牌坊。额坊、脊饰构件拼雕扣砌的十分繁复而空透。抱柱的几个石狮子总是歪着脑袋,一点不凶,很可爱,特别是狮子大嘴巴里的那粒石珠,滚在里面,想拿就是拿不出来,害得我们这些“出格鬼”白费力气。

父辈们田里生活做吃力了,会上岸来,到牌楼底脚享享阴头火。

木桶池边有个粮场,每当夏收、秋收时,挑余粮的独轮车会在粮站的里里外外热闹着,等待过磅。粮站往东百余米,便是阳平山了。阳平山不高,是一座黄土小山堡。山上十余棵荫森森的大古樟少说也有两、三百年了。后来,大樟树砟踞,用了不少的劳力和时间,弄得村中的家家户户门窗上挂满蓑衣、镜子和剪刀。山南有关帝庙,面朝老街(下街头),开八字门,是一座四合院式殿宇。当时已成为大源粮站的一部分。正厅架起木栏板,上面堆放米袋头。由于庙背靠着阳平山脚的山洞,所以,夏日的庙里显得异常清凉。在“双抢”时节,叔叔、伯伯们在田作的午时饭后,会躺在庙中的天井里午休,享受其凉。阳平山脚还有一座庙,人称“杜字庙”,正名“杜泽庙”,其沿革在此不表,当时已改为大源中小学。我上小学时,正厅还在,厅中粗壮的树脚(柱子)和硕大的赏鼓(柱础),支撑着高高的厅宇。石柱上刻有“夫指气福,明礼惟蔡”的柱联,两边墙上书写着毛主席语录。当时的正厅成为了学生集合开会的礼堂,祭台作礼堂的主席台用。祭台两侧各有小天井,天井中有树。厅前过操场(原为天井)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建造的砖砌两层教学楼,我们兄妹五人都在这里念的小学;外畈和山里的孩子基本上在这里上中小。在这里还设立了公社高中。

记得在上小学一、二年级时,有一个老吴老师,和蔼可亲,从不发火。有时我们噪闹的欢了,她会用双手捂住双耳,蹲在教室角上,假装烦死了,很幽默。就是她的这一幽默会让我们这群小麻雀马上安静下来。她为了农家的孩子买不起削笔刀,她自己买了五把小铅笔刀,挂在教室门背后,同学们可以自己上去削笔。她真名吴韵先,教、德双馨,擅画梅花,曾读国立艺专,与潘韵先生是同学。前两年,我去看访她,九十多岁的她还是那样地清瘦健朗,和蔼可亲,就是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她当年的一句话,成了我一生的勉励:“扫地扫壁角,抹桌抹四角”。

在这个古庙改成的学校里,我们经历了“文革”的中后期,整天“批林批孔”,抄大字报、斗老师。还在蛤蟆墩(下马墩)一带的小操场上挖防空地道,说是为了防止原子弹来袭,根本没有把读书放在心上,以至后来恢复高考,我考得很差、很差……

有一条溪源于岩山,流经我的家门口“紫竹山房”,到杜泽庙与蛤蟆墩前形成一个潭,叫“小桥潭”,因为这里有一座石质八字形小古桥。冬日的早更头,人们会在桥边的墙脚下,或烘着火囱,或勒着鞋底,享太阳火;夏日的黄昏头,村民们会坐在小桥的石栏上摇着麦草扇乘风凉。小桥边临街有个水龙房,里面放置着“水龙”。“水龙”分大、中、小三套,是老式的灭火器具,为村中公共消防设施。蛤蟆墩边便是船埠头了。这儿有一条弯似玉镯的小浦通向大源江。浦中偶尔会有船,运些灰粮石到窑厂。晚潮来了,浦中还能看得出如蛇一般的滚波。河浦围成了一个面积不大不小的沙土塬,西头叫“袁家滩”,东头叫“晒谷场”。塬上种植桑树、萝卜、蜜瓜之类。当时的船埠头已经只是个地名的称呼了。据说,早些年,从山里运来的各类纸品、山货都要在大源街集散,从船埠头装运,可以想象码头一定很是热闹。

离小桥不远的街面上有爿茶店,店堂又窄又深。幽黑破旧的店堂里放着几张破旧幽黑的桌椅。茶客们嘈杂的闲语搅拌在热气腾腾的茶香里,显得很是温暖。店老板是一个叫“金凤”的单身老女人,她背稍有些驼,一个手总是在不停地摇抖着。她艰辛的拖着她那佝屡的身子,在夹窄的桌椅间穿梭着,单手拎着重重的铜壶,一个个地往茶客桌上的杯中续水,时不时会与客人们对插一些乡俗不堪的笑话。这时的她,那粘满散发的汗脸上会充满晴朗的幸福。我当时想,你为什么不克制着让手不要抖。现在才知道这是一种病。

再往上,在夹长幽深的盐店弄旁边,便是我三伯的剃头店了。三伯大名蔡松根, 街坊邻居都叫他“阿松扦嘴”。因为他的一边肩和嘴角都是斜的。他瘦瘦的身材,长长的头发,脏兮兮的衣衫,有点像济公。三伯的剃头店是老式街面房,青石槛墙上装着可拆卸的排门,店堂较大。不剃头的坐堂客常常会来此坐闲、聊天。店堂里放着一张民国时期的老式剃头凳,凳椅背镶着浅洚山水画瓷板,很是古雅。屋角有炉灶和煤球。柱子上,挂着那块乌黑发亮的避刀布。屋柱后有一张石桌,里间便是饭灶间了。我的童年快乐多半是在这里发生的。三伯每天天不亮起床,落排门、生炉煮水,开始生意的前奏。

每天的烧水需要启火纸肖,便有了我拾棒冰纸的差役。当时的棒冰纸是油性的,易燃。大源街上一天只有一箱棒冰的销量。每天上午,卖棒冰的人会很有时间规律地将棒冰带入街坊,拖着长长的语音叫卖:“阴凉鼻头(白糖)棒冰,三分!”这时的我会跟在吃棒冰的人的脚后跟,耐心地等待着他将棒冰纸甩掉。一张又一张,我捡起来把它连迭插在一根竹丝上。大概一箱棒冰已消融在人们的肚里时,我的棒冰纸也已经串成一串了。这个时候也近午饭时辰了。我颇有成绩地把一串如同纸花工艺品般的棒冰纸交给三伯,三伯一定会给我两分或三分铅板。有一次,他忘给了,我一直不语地等……

三伯对门的弄里,有一座徐家厅,形制气派,一厅接着一厅,庭院深深。每个厅墙有砖砌的匾额“咸与维新”、“竹苞松茂”……等等。远征军老兵徐有根就住在里边。当时有个叫“长龄老太婆”的老婆婆每天坐在厅前沿街口的妈妈凳上,脚跟头放着一个小竹篮,里面盛着不多的桃、李、酸梅子等时鲜果,叫着:“一分钱两个梅子,二分钱一个桃子……”那不熟透的青梅子,咬一口,硬得让你掉牙,酸得让你皱眉。在“长龄婆婆”对面,有一个孤老头子也放着地摊,规模比婆婆大,有两到三个竹篮,里面放着少许不新鲜的桃、李之属,还有香烛、冥纸之类的祭祀物品。老翁有个绰号,叫“培瑚毒头”,他形如翁仲,面如罗汉,衣脏面垢,半坐半躺在破竹椅上,成天以酒为伴,半醒半梦,口中还常常念叨着:“做人勿如做田鸡……”

三伯的隔壁是詹氏家。从詹氏街屋的左侧小弄往里走,便是吕阿香老人杀羊的地方,大源人习惯叫他的绰号:“阿香挠子”。他家烹制的羊肉是上过县志的:“大源吕阿香的白切羊肉,清宣统三年起开始加工,选料严格,宰杀讲究,烧煮技艺数代相传,以肥而不腻,味美无膻而享誉两浙。。。。。。”。大源羊肉无皮是其特色。羊肉用老汤烧煮,出塘锅后,切片以梧桐叶、笠壳包之以售。我与几个调皮的同学常常会在午睡课间,偷偷地跑出来,到这条巷子里看老人杀羊。

吕阿香老人杀羊的小弄对面,有一家裁缝铺,裁缝铺里兼有弹棉花的作坊。我常常到裁缝铺去捡阿有裁缝裁下来的新布角,拿回家来给母亲补衣服打补丁用。这可是新布角,母亲的“笳箜”里从来没有,尽是破布头。

再往上走,过了叶家厅,便是街的热闹处了。几间晚清民国时期的街面房里出售着烟酒、酱菜等南货。街上有布店、面馆、豆腐坊、肉铺、木业社、打铁店等等。当时的香烟,大红鹰一角三一包,雄狮一角八,旗鼓三角几忘了,西湖、飞马牌一般人吃不起,经济牌八分,最便宜。我三伯剃头赚活络铜板,有时吃吃飞马。父亲吃大红鹰。有时会拿出四分钱,让我去店里买两支雄狮香烟回来过过瘾(当时的一包烟可拆散卖)。耳聋的大伯伯最节约,抽旱烟或经济牌,有时连旱烟都吃不上。我会到街上去拾被人踩扁的烟头给他,他很高兴。那年头,烟蒂不好找啊!

街中心有条撒尿弄通向松墩桥,里面有宋祥泰、徐家台门等古建筑,在徐家台门边有一个老中医,村里人都叫他“徐英老头”,身材不高,银发银须,眼镜背后的眼睛闪烁出睿智的光芒。当时,在稻家布衣之中的他,更显得有教授的气质。他姓徐,名英,字名山,号观涛。诊病号脉十分准,医术十里八乡人人皆知,医德更为人赞。

从震泰弄进去是“里头行”,里有王震泰、高德隆、萧锦生等大户的古建筑。震泰弄口是供销社的南货部,弄对面是百货店,这是大源街上算有规模的两家公家店,买日杂百货和食品南货等。

震泰弄口有一个小书摊,挂着二十来本翻旧的小人书。我为三伯捡完棒冰纸后,会拿着三伯给我的钱去书摊上看那几本看了好几遍的小书:《东坪湖的鸟声》、《新来的小石柱》……

再往上,便被人们称作“木桥头”,因为这里有一条单小而细长的木桥架在大源溪上,那一头是郎家里。桥这头的彩记弄边有收购部、药店、旅馆等。药店除了处方撮药和出售成品药外,也收购一些当地的中草药原料,如:山海芦、半边莲、鸡硬干、乌龟壳等。

药店里有一位清健而素净的老婆婆。她瘦瘦长长的,总是穿着一套鸭蛋青的衣服,说话温温和和,很有温暖感。那时,我的铅笔盒是用一个针剂纸盒代替的,破了想换。看到药店玻璃柜里新上市的双宝素盒头,又大又红,而且有金光铮亮的字,感觉又漂亮又阔气,很羡慕。这个婆婆看出来了,就细声轻语地跟我说:“别急,等我把盒里的双宝素卖完了,给你留着。”当时的双宝素算是高档营养品,整盒买不起,只能拆散论支卖。现在知道了,这位朴素而有涵养的婆婆就是徐名山医师的夫人。

从药店往上,就是“上街头”了,上街还有蒋裕大,在镇南桥头。它是大源街上难得的两座三层楼建筑之一(还有一座是郑祥泰)。蒋裕大近看是两层楼,远看且是三层楼,当时我们觉得这个房子好气派,他们一定是“有借人家”。

再往上便出街至毛竹山潭和蛇头上了……

在大源街上还曾热闹过那么一件事,甚至热闹了好几年,那就是在大源溪里挖铜。水浅时,在大源溪木桥潭边的坎脚上,裸露着一排排乌黑光滑的松木残桩。在这一带的水底,挖上来的沙土是乌黑乌黑的。每一年的热天,社员们会涉入溪水中,把畚箕压潜于溪底,用锄头将沉积的沙砾盛入其中,再在水面上用水反复翻淘着这些沙砾,偶尔里面会夹杂着一些金灿灿的东西:或铜钱、铜板,或铁器、铅件,甚至会有银碎品。不带工具的人索性一个“木桶伞”(猛子)扎下去,用双手捧上一手心沙子来,来回捣鼓,寻找着沙中的铜钱。水里的人挖得很起劲,岸上的人看闲凑热闹,还不时地传出不实的新闻:“前几天某某家的儿子挖了个金戒子”,“昨天某某人挖到白洋(银元)了……”

大源街古时的商贾贸易十分繁华。一些店堂沿溪而建,一半造在溪水上,吊脚凌空,鳞次栉比。天长日久,自然和人为的因素使无数的店号都倒在了这条大源溪中……。

2013.12.5

原创文章赞赏将归于原作者

撰文|蔡乐群

编辑|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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