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鳞记(谈雅丽)

只有像我这样的闲人才能洞悉穿紫河的秘密。

夏夜静立,我家门口隐约能听到穿紫河哗哗的流水声,一缕璀璨的灯光落进河水,使河面闪烁一层幽暗神秘的光,不时有游鱼跃出水面,又哗啦一声钻入河中。我常常一个人来到河边,只是为了来这里坐坐,我听到河中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仿佛来自于某个未知的世界。

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得起对自己命运的不停哀悼。回到德城后,我一度非常悲观,渗透进我心灵深处那种毫无指望的颓废,让我感到自己是一个被现实生活遗弃的人。我既无愿望与路人交谈,也不爱离开家到别处溜达。

有天凌晨,为了排遣失眠的痛苦,我独自来到河边。天还太早,四周饱浸在黑夜之中,河边连一个住民都没有醒来。黑暗中的穿紫河显得那样绵长无依。我不禁脱光衣服下了水,河水清澈冰冷,刹那就把我揽进怀抱。水粒子贴着我的身体,让我的每个毛孔都充满冷冽的水汽。我的气息仿佛真正来源于河水,我依附于这条河,它让我暂时忘记一切,忘记曾经生活过的那些天,忘记我心里停驻的厌倦念头,忘记我曾迷路于深山而黑暗却提前降临。如镜的河面使人有一种错觉,那就是让我提前看到了一生的结局。

我是一個隐性的孤独症患者,刚刚从南方回来,每每我揽镜自照,镜中浮现一张黄润的鱼形脸:粗糙的短发,淡黄的眉毛,眼睛突出,脸上交织着一种柔和的绝望。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天生懦弱敏感,没有免疫力和抵抗力的结果。当我被伤害,情绪会变得无比糟糕,很长时间都不能自我痊愈。

起初我们生活在苍山下的一个村子里。

父亲早逝后,给我们在山谷里留了三间平房和一座种有草药的药圃。药圃里种满父亲从悬崖和峡谷里采来的各种奇怪的植物。父亲是个草药医生,他懂得一些奇异的偏方,常常去人们无法到达的地方采摘草药。我见他在大雪封山的神农架采摘埋在雪地里鲜红的雪龙果,也见他去雪峰山的峡谷中寻找成片经霜的断肠草。他费尽功夫把寻来的植物都种在药圃,似乎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为了种植。

他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从不与人争吵。从前山里人家多的时候,他常被村里人请去治病,但是自从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后来甚至稍微强壮的中年人都离开村子,北上南下打工去了后,来请父亲看病的人越来越少了。村子里有几个留守老人常来药圃的石凳上坐坐,他们和父亲聊聊家长里短,有时带些父亲送的草药回家治牙痛、肠炎之类的小疾。山田已经养不活我们这些山里人家了。

我没有见过父亲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据他说我们家祖上几代,曾是巫傩的正宗传人,直到他这一代才完全没落。父亲不会驱魔、镇妖,不会种蛊、除邪、解秽,他的法力随着社会的进步而越来越小,只保留几种治病救人的草药偏方。小时候,我看见山里人家有人生病了,只要给父亲捎个话,父亲根据描述的症状,让路过的人带点草药回去,隔天就能看见病人神气活现,跑过来感谢父亲。我还见过父亲收蛇定鸡:他在地上画定一个圈,洒上一些草药水,然后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四面八方会游来各种各样的蛇,菜花蛇、青竹标、蝮蛇、金环蛇、银环蛇,甚至还有头像扇子一样、吐着长芯的眼镜蛇也爬到圈里。但是除了小时候我见过一次,他做这些事都在秘密进行,很少有人再能亲眼见到。

我十二岁那年,父亲没来得及将他的草药手艺传给我,就跌下了悬崖,他一辈子行医积善,并未给自己带来好运。母亲眼泪长流,自我安慰说,是父亲泄露了太多天机才导致厄运。她坚决不同意我们继续留在山里,害怕我会重蹈覆辙。

父亲的葬礼后,她义无反顾带着我来到德城。母亲把山谷里的小屋锁了起来,又扎了密集的铁丝网圈住父亲的药圃。以后的岁月,她任凭青苔占领了屋瓦,野草横行屋场。

我们来到县城谋生活,最初生计艰苦,母子俩租住在一间小屋里,用煤火在屋角做饭。无论晴雨雪霜,她都会在菜市场附近的雨棚下支起一台缝纫机,缝纫机嗒嗒地响,她给人缝衣服安拉链,收些加工费。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过了两年,她又在农贸市场租了一家卖山货的小铺,把村里人采摘来的山货低价买进,那些山里人并不看重的木耳、蘑菇、红薯粉,甚至还有一堆堆的红薯、苞谷,堆满了几平方米的小铺,她把它们加工后再卖给城里人。她的山货质优价廉,销量尚好。冬天没有山货时,她就在小铺里卖些炒瓜子、炒花生和烤红薯。虽然这些年我们手头有些紧张,总算能衣食无忧。

母亲把我养大,送我到城里的高中读书,指望我能出人头地。但我是一个屡屡让母亲失望的人,资质平常,用功不够,勉强考上一个三流的大学。毕业后,我并没有如愿以偿在德城找到一份好工作,只能托同学的关系离开县城,到广州一家从事电子产品生产的工厂打工。

临走那天晚上,我对母亲信誓旦旦地承诺说:“我去广州打工了,用几年时间赚点钱,回头在城里买个电梯房,给您养老。”

母亲撇撇嘴说:“你尽快把老婆娶进来,就算是最大的孝敬了。”到城里谋生活的这些年,母亲老得很快,眼角皱纹很深。但我总是想起她年轻时在山谷里奔跑,手捧野花,对在药圃里侍弄草药的父亲抿嘴一笑的样子。

我把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德城,然后远走高飞了。她做小生意,赚点生活费和辛苦钱。每年春节,我挤火车回家过年,母子团聚,她总是唠叨不止,问我收入情况和公司前途,为我能不能找到老婆操心不已。

我把每一天都丢失在迷失的路上。

同学小科把我介绍进这家生产电子产品的工厂。起初我的工作就是在操作台上安装电子元件,我是车间操作员。我本来是一个依赖性很强的人,并不喜欢生活有多大的变化,所以也没怎么想过要离开这个厂。

晶体、二极管、加速度传感器等,一块主板最少都有五六百个零件,我渐渐习惯了用平均速率完成它们的焊接与安装。时间过得可真快,想想都八年了,每天面对单调的流水线,几乎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我刚进厂当学徒工那会儿,正赶上生产旺季,厂里新接了几批订单,每天加班时间都得五个小时,有时甚至更晚,深夜了还不让休息,累得眼皮子直打架。有天我实在受不了,就直接跑到课长那里询问:“我们这些新来的员工实在撑不住了,能不能这几天不加班?”

课长姓刁,平时对刚进来的学徒很狠毒,我们暗地里都叫他刁德一。

他冷笑一声说:“你只要一次不愿意加班,那以后加班机会都不给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想想,实习的工资只有八百元,如果以后不加班,那么低的工资养活自己都难,更别说给母亲买一个房子,没有办法,我只好咬咬牙忍了下来。

三个月后,我成为正式员工。那天,我一个人跑到餐馆里狠狠地吃了一顿。在操作流水线上按规定是不能说话的,要是被义警抓住会带到小房子训话挨骂,有时还会直接罚款。平时在厂里,除了那个约我一起来的同学小科,我没有什么朋友,也不愿和人多交往,每天除了工作,就是窝到宿舍的床上看手机播放的电视剧。节假日,我有时会约小科,一起到宿舍附近的小餐馆里喝一顿啤酒,这是比较大的娱乐项目了。

工人每年提一级,从一级员工到十级员工,如果按正常走的话,要十年才能升至课长。当我升到员工五级时,我才明白,这条漫长的流水线上可以一直排,排到师十四级、师五十级,无非就是多涨几百块的工资,按这样的排法,打死我也就是工厂里一名普通的打工仔。每次想到前途,我都感到内心无比灰暗。

过两年,我请“刁德一”去工厂的小食堂加餐,他对我这样的老员工的态度稍微好些了。

“有没有可能让我的处境好一些?或者能不能多赚点钱?”我直接问他。

“工厂几千人,现在能升高一级都不容易。而且,2008年金融危机后,几乎所有的工厂都在裁员,你能留下来继续工作就不错了。听上面的领导说,下个月引用临时工招聘,工厂不再需要那么多员工,你想离开,随时可以走人。”他嗤之以鼻,但分析得不无道理。

听完此话,我觉得心情一下子跌进了低谷。

车间意味着单调重复的电子元件安装、嗡嗡作响的机器轰鸣;工厂外面则是尘土满天的建筑工地,集体宿舍里杂乱的脚步,工人肆无忌惮的调笑。每当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宿舍,各种各样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响个不停。渐渐地,我觉得自己与周围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但是却深陷其中,找不到别的出路。

小时候,父亲带我去苍山水库学游泳,他让我在水里完全放松下来,学会在水中完全吐气,只是吸气时才露出水面一下。他告诉我说:“当人不能改变环境时,只有依附于环境,完全放松下来,才不会有那么多的烦恼和麻烦。”我相信父亲的话。

这件事看起来确实有些不可思议,但实际上却是,我要有一种调剂自己的方式。我找到工厂附近一个游泳馆,这变成了我休闲时唯一的消遣。每当我脱光衣服跳入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池水中时,我就完全放松下来,吃惊地感觉自己瘦削的身体——胸部很狭窄,四肢骨瘦如柴,颈肩塌陷,只有将自己完全浸入水中,才能感觉到身体的细胞在水的滋润下一点点活过来,膨胀起来。骨骼嘭嘭作响,仿佛要长出什么骇人的物种来。

我不敢在水里待得太久,只要身体略微复苏,就懒懒地从泳池里跑出来,我用毛巾包好自己,觉得如果将自己裸露在灯光下,皮肤说不定会像鱼鳞一样地闪闪发光。我一定是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我想,受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当我成年后,他的习惯和想法仍不断地影响到我。父亲活着时常会和药圃里的植物对话,他确信人能通过植物、动物、某些神秘的物件与命运展开对话。有些人就是借助这些物件成为人类与灵魂的对话线,通过特殊的训练,接受灵魂传递来的信息。

父亲是一个神秘主义者,他觉得万物中蕴含机理,只是人类遠未掌握和到达。从我出生那天开始,他就把药圃里各种奇怪的果和花拿来让我做实验。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母亲更相信父亲,所以她始终害怕这种神秘的存在会伤害到我。她不愿意我去触碰,而宁愿把放我在真实的现实生活里,任凭我沉浮挣扎。

这几年,她时常给我打电话,说每个月她都去山里的家,收拾父亲留下的房子和药圃。她幻想等她更老了,就一个人搬到山谷里住。父亲曾在堂屋里设有一个傩堂,陈列十几件傩面具,因为雨季到来,那些傩面具都被霉坏了,她得不时回去拿出来到太阳底下晒晒。

我渴望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而不是沉溺于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的理想是在德城买一个装修得略微像样的房子。母亲暗地里为我存下了一笔小钱,这都是她一元、十元辛苦积攒下来的。我二十九岁了,母亲一天比一天着急,过年的时候她威胁我,如果再不带女孩回家过年,她就和我划清母子关系。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的婚姻大事成了她最大的焦虑,她发动很多亲戚朋友帮我找对象,然而姑娘们一听是山村来的,又在外地打工,直接就拒绝见面。

我越发寡言少语,不爱与人打交道。车间里的人来来去去,他们大声打招呼,说声你好,找我问点什么事,有些人还会忽然走到面前,掏心掏肺一番,然而几年过去了,我对这一切交流早已厌倦。是深深的厌倦感让我想走到某个地方,一个封闭无人的山水田园,像鸟一样自由飞翔,鱼一样漫无目的游动。

冬天,我遇到了生命中唯一的女孩。我想,如果不是她把我推向绝境,我将和普普通通的打工仔一样,每天按部就班工作,过年回家,存钱买房。

那天趁午休,我去车间找老乡,顺便问问一同回家过年的事,发现机床旁边坐着一个穿深蓝工装服的姑娘。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无疑,她是新来的,大约二十二三岁,长得矮小、丰满、眼睛细长。她抬头盯着我看,眼神游离苍白,像受了伤害一样,眼神穿透墙壁落在别处,她难道把我当成了外来生物?正是她这种不在乎劲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主动跑过去和她打招呼,她只是腼腆地微笑了一下。她看起来对任何事都相当不在意,我想,即使地球上火山爆发,即使海啸袭来,她也会噘起嘴,先把落在她面前的火山灰轻轻地吹走。

傍晚,我特意在车间门口等她,她和老乡一同出来。我们一起往工厂大门方向走。我故意走在阳光地里,和老乡大声说笑话,她注意到我,仍是微微一笑。那天她穿着银灰色的棉袄,小小的脸躲在围巾里,通红得像一个冻苹果。她原来是广西巴马农村来的,那儿是全国有名的长寿乡,也是贫困乡。她说她叫小桥,山里来的,有个哥哥在当地的建筑工地打工。高中毕业后她不愿再读书,就一个人跑出来打工,看到网上招聘临时工的消息就来了,谁知道刚到这里,就先被中介把身上带的几百块钱骗走了,她想先打一段时间的临时工,看看能不能转正。

她是一个能吃苦耐劳的老实姑娘,电子元件安装工作细致,规矩很多,不能交头接耳,而且速度一慢就被责罚,安装出错会被扣工资。我看到她常常手忙脚乱,如果挨了课长的痛骂,也是通红着脸,低着头,一言不发。最开始我是因为怜悯才爱上她的。觉得这个姑娘和我一样,孤零零地跑出来打工,在异乡没有什么人会牵挂我们,两人一样平淡平凡,对别人几乎无足轻重。

只要不加班,我都会在车间门口等她,有时拿着一杯奶茶,默默地陪她走到宿舍。她看起来很累,步态拖沓,小脸苍白。我去牵她的手,她的小手冰凉潮湿。也许因为在异乡找到了依靠,她信任我,每当受了委屈,她说给我听,我就一本正经地在她面前骂课长,惹得她扑哧一笑。这样的陪伴让人感到分外温暖和珍贵,可以相互依存,躲过对生活的厌倦和疲惫。

我们都想存钱,她家里穷,哥哥三十多岁了还没娶媳妇。不加班的时候我们喜欢一起逛超市,花花绿绿的食物,琳琅满目的日用品,光彩照人的灯光地面,我推着购物车,她孩子似的走在前面,把奥利奥饼干、蒙牛酸奶、康师傅方便面一样样放进购物车,她特意挑广西产的香蕉买,说是要尝尝家乡的特产。她不买贵的东西,有时图便宜还会买快过期的特价食物。我开玩笑说:“以后我们结婚了,说不定购物车里装的就是一个小孩,那时候看你还敢不敢买快过期的商品毒害亲子?”她不吱声,但对我眯眯一笑,让我非常心动。

过了不久,车间里发生了一件事,她和一起做工的两个工友聊天,被义警抓住,义警说要带走她们,课长过来交涉:“你们把人带走了,谁给我工作?产量完成不了,你们谁负责?”

义警说:“这事我们管不着,我只负责管理纪律,谁叫她们上班讲话。”

后来她们还是被带走了。几个义警把她们围住:“你们不知道纪律吗?为什么要讲话?”

其中有个女孩无所谓地说:“就讲了几句话,又没干什么坏事,再说我们是人,又不是机器。”

义警队队长踢了她一脚,骂道:“你讲话还有理了是吗?”

她怒了:“你们凭什么打人?”

“我还就打你了!”义警队队长说着又给她两嘴巴,“明天给我把头发剪了,你他妈不知道长头发容易掉吗?产品不良就是因为头发!”

“那么多女生还是长发呢,她们怎么不剪?”她大声争辩。

“我他妈的叫你剪你就剪!”義警拿起剪刀就把她的头发剪了,女孩哭着跑到宿舍。

第二天,女孩没有来上班,因为是“自离”,所以没有工资。工友去了哪里她不知道。她忐忑不安,怕因为这件事也把她辞掉,然而几天过去了,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人找她麻烦。原来厂里发生一个大事件,一个工人因为压力太大,工作不到一个月,就从十七楼跳了下去。几天时间,为了防止工人再跳楼,车间周围迅速地装了密密麻麻的防盗网。

一群人午休时间总是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她情绪非常糟糕,“真累啊!我想离开这里了。”我不知道怎样劝慰她,便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陪她走到宿舍,在门口她莫名其妙冒出一句:“唉……有时候感觉活着真没意思,就像流水线上的产品,没什么盼头。”

好在不久就到了春节,我们通宵不睡,在网上抢春运回家的火车票。

我破天荒地没有回家过年,她约我一起去广西乡下,想让她的父母认识我。她家原来在巴马一个偏僻的山村,父母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年纪比较大了,身体也不好,但对我很客气,虽然话语有些不通,然而一谈到结婚女孩父母就吞吞吐吐起来。她原来有个哥哥,哥哥太老实,三十多岁还没结婚,最近在同村找了个女人,女方提出要二十万元彩礼钱。她父母的意思就是要用小桥换亲,用她的彩礼钱让哥哥找一个媳妇。

我一下傻了眼,我们家根本就拿不出二十万元彩礼钱。我从广西直接回到家中,心如刀绞,这世界多的是残酷的事。小桥没有和我一起回湖南,她送我到车站,苍白着脸小心地说:“我们再一起想办法吧。”

我们各自两边奔波,整个冬天,湖南严寒逼近,滴水成冰,我不知道如何理清生活打成的死结,情绪陷入了低潮,想着拖一拖兴许会好些。

年后,她在电话里向我哭诉。我也不知道怎样处理,那么多的无可奈何,那么多的无能为力。我不愿意让她处在两难的境地,也不可能对母亲提出向亲戚朋友借钱结婚的要求。再说,以我们家的条件,根本就借不到钱,我决定等春节一过,就和小桥提出分手。

她回厂后不久,我把她约在宿舍前的芒果树下。

“对不起,小桥,我们家穷得巴垫子,承受不了那么多的债务,我们要不就暂时不要见面了。”我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

她一言不发,面如死灰。我们的感情宣布无疾而终。漫长的冬天,我假装无意中经过电子车间,看到她面无表情地坐在操作台边,一切催促和谩骂都对她无效了。这是最忙碌的一个冬天,课长要求员工必须连夜加班赶制一批电子产品,不加班的就算自动离职。很多不想加班的员工心中有气,在流水线上乱扔产品,引得课长更大的怨懑。我见她只是机械地忙碌、重复,仿佛只有永无止息的工作才可以拯救她。

“我太累了,对不起,我想好好休息一下。”那天她给我发短信时,我在车间装模,没来得及看手机,并不知道她会站在十七层的楼顶。

她像一只鸟一样从最高处飞了下来。

我不记得哪个人说过:“如果人们不是为了自己的面包而工作,每个人就会把时间花在哀悼自己的死亡上,生活将变成一场盛大的葬礼。”

一切都毁了,命运的致命一击让我痛不欲生。曾经的存在化为乌有,坟墓幽冥悄然漫开。我的天空变得灰暗绝望,我无法再去面对我的一切,打算永远离开这块伤心之地。

我简单收拾了行李,回到德城。我变成一个无药可救的人。母亲每天在杂货铺忙碌,她察觉我精神的不正常,只是劝慰我说:“命里有时终归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常常想起小桥,想起她盯着我看,眼睛空洞得像穿过了墙壁,落在某处。想起她面对那些电路元件板,眼睛不眨,面无人色,我不知道这种念头在我心头盘旋,何时才是尽头?

出租屋附近是穿紫河,每天清晨我跑到河边散步,河水油青碧翠,仿佛隐藏一个巨大的秘密。每天清晨,很多游泳爱好者跳入河里游泳,过节他们会集体游到对岸。河面并不宽阔,我隐约地觉得这条河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引着我。那天夜里,我禁不住诱惑跳到河中,河水如同有魔力般将我浮了起来。

四周慢慢暗下来,远处灯火闪烁,我不敢游得太远,感觉周身的骨头仿佛重新长出来了一样,我赶紧上岸,觉得全身奇痒。我想,我也许是对水里面的某种成分过敏了,回到家中,看到皮肤上起了一层白色鳞状碎末。我不敢再去深水游泳,但河水时时诱惑着我。那天清晨,为了治疗失眠的痛苦,我忍不住又下了水。我在水里无比轻松地畅游,忽然看到从我身边经过的一条梭子鱼似乎朝我微笑了一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我用手试图去捉住它时,它飞快地游远了。

我一定是出现了幻觉,我得离开此地到别处生活,不然我会跌入奇怪的境地。我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周围的人不以为然,或者对我指指点点,其实脑海中,我在和周围的一切进行对话。石头有悲伤,礁石有心跳,鱼类有情感,植物有语言。当我试图把我的想法向母亲沟通,她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刚刚从精神病院放出来的疯子。

我无所事事地待在德城,母亲看到我的意志消沉,并没有催促我再到外地打工,她只是叮嘱我去父亲的药圃里散散心,顺便把父亲留下来的三间平房修一修。几年未回家了,山里的几间房子快要塌垮了,房顶长满青草,院子里都是杂树杂草。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我花了半个月时间才把屋子打理出来,把杂草清除干净,父亲种下的草药居然没有全部死掉。屋子重新修缮了一下,我铺了床被,买了米和油,开始在山里的独居生活。

这是一个无比清静的山村,一条溪水围绕屋子流过,淙淙流水,满山翠竹楠木,萧萧叶落。但是除了几个留守老人,连小孩也很少见到。我决定过一种隐士的生活,奇怪的是那年秋天父亲种下的雪龙果倒是丰收了,结出一簇簇鲜艳的果实,阳光下闪烁着惊心动魄的光芒,这种果实尝起来有一种奇怪的腥甜味道。

我开始在水库边没日没夜地钓鱼。我总觉得我钓上的各种各样的鱼都带着人类的表情。一条青鱼用嘲讽的目光看着我,它很像在工厂里每天走过去走过来监视我们的义警。有一天我钓起满桶的梭子鱼,我用木桶装了养在阳光下,觉得它们在阳光下是透明的,它们彼此拥挤,一语不发,不能交流,不能谈论。更奇怪的是那天下午,我钓起一只暗淡的胭脂鱼,起水的时候它竟对我微笑了一下,那一笑,竟如我初次见到小桥,她淡淡地一笑,眼神穿透远方,停留在某个地方。我心里大惊,我把钓起来的鱼全部都放回水库。夜里我常常做梦,梦见自己和一群鱼一起游动,四周闪烁幽微的光亮。

山村的某個秋夜,崇山围绕水库,四周深暗,楠竹轻点。虽然月光没有升起,但是银河系有一条洁白的光带环绕。天空像大地一样不肯休息,光在宇宙间漫游,需要几万光年才可以到达地球。我完全放松下来,从容地脱光衣服,裸露黝黑消瘦的身体,我把自己完全浸入水中,听到骨头咔咔作响,紧接着,一股神秘而诡异的力量流遍了我的全身。

远方的星空下有一颗星辰陨落,落进水库。身体里的这股热力炙烤我的皮肤,让我全身发烫,只有清冷的湖水才能将我冷却,生出别的力量。

整个夜里我都在水里畅游,游了多久无从知晓。水声缭绕,群鱼在我身边经过、低语。黎明,第一缕光线从水库的东方升起,朝霞把整个湖面都铺得满满实实。四野静寂无声,当我从水里站起,才发现这里早已不再是人类统领的世界,我浑身长满了青灰的鳞片。

责任编辑 张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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