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半小时
吃完中饭，厨房餐桌一片狼藉，学校唯一女老师天性勤劳，收拾碗筷，清理残羹。几个男教师趁午休时间在楷先老师的组织下又坐到了娱乐室，正在酝酿一局“五十K”扑克大战。屈校长前两天均有小胜，收入在十几元，今天坐在娱乐室沉默不语，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志坚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屈校长那点小心思了然于胸。绪稳饭后上了一趟厕所，从外而入。人未进门，声音早传入室内，嚷道：“快坐下呀，时间短，任务重。还等什么？”因为楷先是组织者，觉得绪稳的话针对的是自己，有点生气：“你果能为，那你就组织一回，免得说我不尽力。”金咀小学地处偏僻，学生七八十人。也就十个老师，平均年龄在五十开外。除去女老师不介入外，还有即将退休，视力极差，身体羸弱的宋老师不宜参与激烈打斗的游戏。剩下就只有屈校长、相时、能为、运全和优华几个人。楷先、志坚轮流组织牌局。绪稳玩牌最积极，他也知道自己性子急躁，牌技最臭，组织能力差，无法将大家组成一局。面对楷先的发难，他只能默默承受。“哪个上？主动坐上去呀。莫每天要我三拜四请，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要来的快上！”楷先环顾几个老师，想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出每个人的意愿。相时主动站了出来，打破僵局：“今天算我一个。”相时老师平常处理老师的大事小事都有全局观念，能审时度势，急人危难。楷先高兴，竖起大姆指，赞许相时：“相时不错，总是雪中送炭。危难见真情，好人一个。”于是安排相时坐在绪稳的对面。屈校长是领导，楷先最顾及领导脸面，侧过脸望向屈校长，问道：“校长，你上吧！”屈校长扭扭捏捏，欲从座椅上站起来，嘴上却说：“我打了两天，今天就...不...来...了吧。”志坚马上对大家说道：“校长这两天午休鏖战，估计体力不支，今日可能要休息了。”屈校长喜爱隐藏自己的那点小心思，生怕别人窥透，显得颇有城府。父亲是这一带很有名望硕儒，屈校长出身书香门第，从小接受的是儒家传统教育，诚实守信，不藏私心。更何况屈校长的母亲早就皈依佛门，是虔诚的佛家弟子，出家人不打诳语，乃是佛家之言，母亲常常挂在口头上用来教育他们兄弟几个。佛家与儒家有许多相通的地方，共生共存。试想，在这种环境成长的屈校长，即使有点私心，长久家庭教育形成的习性，不善掩饰，怎能不被人识破？志坚和楷先最看不惯屈校长这点。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应光明磊落，敢做敢当。空余时间打点扑克娱乐一下，屈校长总要找些理由说三道四，言不由衷。其实他与前任丁校长都喜欢打牌，只是丁校长较屈校长有过之而无不及。说起丁校长打牌，那可真是个牛逼。麻将、字牌和扑克样样精通，用行话说那叫一通百通。正因为丁校长百牌通的超凡本领，他也特别爱打牌。丁校长62年生，属虎，无论说话还是行事，总有虎踞龙盘之势。打牌重在一个人的气势，若势如泰山压顶者，尽占天时地利。丁校长就是这样一只高山猛虎，志坚、楷先都在牌场上领教过。丁校长在牌桌上纵横捭阖，声若洪钟，攻势凌厉。然而他有一个令人无法回避的坏习惯，即不顾念游戏规则，出牌时反时复，唯我独尊。每当这时，虎着一张凶神恶煞、黑乎乎的丑脸，用大巴掌压住桌上的扑克。只许他出尔反尔，耍尽威风，却容许不得对方据理力争。连个性极强的楷先老师在校长重压之下，顾及领导的威信和脸面，不得不也败下阵来。第一种情况是他能放下正事，想尽办法组成一局。楷先要去上课，丁校长叫楷先与不爱打牌的空堂老师换课，或布置些作业让学生自习，把自己替出来。因为包括医疗室卫医生和绪稳老师，还三缺一呀。丁校长艺高胆大，牌风狠辣，楷先恐惧畏缩，丁校长软磨硬泡，由不得楷先不从。绪稳不知死活，有牌必上。卫医生财大气粗，牌风牌技双佳，他出牌游刃有余，恰似太极，以柔克刚。一局下来，丁校长和卫医生都是胜方，绪稳惨败，楷先还好，是小输。第二种情况是他能放弃正事，牌瘾来了与校外之人组局。村占主任、校外王老板空闲多，再邀社会一人士足矣。这种场合，丁校长最爱。这几人都是牌场高手，棋逢对手，将遇良材。高手喜欢与高手博弈，可不喜欢与菜鸟过招。可惜，占主任是一头后生老虎，年纪小了丁校长整整一个轮回。初生牛犊不怕虎，更何况是初生之虎呢！占主任牌风彪悍，技艺更胜一筹，敢进攻，善迂回，那才叫一个高呀！旁边看客看着占主任打牌特过瘾，并为之喝彩。丁校长在占主任面前连连受挫，反而有种英雄惜英雄的情怀，组局更加频繁。正因为丁校长敢于放下且能放弃正事，惊动了上级领导。那年暑假，一纸调令，丁校长被发配至更为遥远的偏远蛮荒之地。屈校长骨子里比丁校长要低调好多。做事前怕龙后怕虎，畏缩不前，但有点小狡黠，爱故弄玄虚，让一般人捉摸不定。俗话说：牌如其人。从屈校长打牌就完全可以体现出校长的秉性。楷先与志坚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楷先极力挽留：“校长，前两天运气这么好，今天何不乘胜追击，争夺三连冠？”楷先的话说到了屈校长心坎上，屈校长喜形于色。“好，不午休，还是陪你们玩一局吧。”屈校长语气温和，平易近人，有种亲切感。楷先将屈校长叫到绪稳下手，屈校长马上改口：“不来了，不来了，要休息。”众人知道校长的意思，因为绪稳打牌最照顾不到下家。楷先也有私心，因为最后个上桌的人极可能是自己。没法，楷先只好让校长坐在绪稳的上手，屈校长这才满意坐了上去。“志坚，是你上还是我上？”楷先被同事们称做打五十K的急先锋，这一句纯粹是牌场上出于礼貌的客套话。志坚心知肚明，推辞：“算了，我今天坐山观虎斗，看谁能笑到最后。”一场牌局终于围拢了，楷先坐在了绪稳的下手，和校长对门，屁股还未落椅，就大声交待：“绪稳，注意上下手呀！”五十K，是扑克游戏中的一种。规则是：四人一局，两人一组，称为朋友，利益共存，奖罚连为一体；以积分多寡和手中牌先后出完分胜负；火最多，双王最厉害，为大，其次是6个，再其次是五十K(分纯五十K和杂五十K)，又依次是5个、4个、3个。3个火最小。宗旨是：倡导合作精神，训练应变技能，提升实战水平，讲求公平意识。“五十K，狗咬狗。”此话不可不信，从中可以看出双方打斗场面是何等残酷和惨烈。当今世界风云变幻，外部恶势力对我大中华虎视眈眈。这就需要我具狼之血性铸就军魂的虎狼之师予以迎头痛击。“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老秦人手挽手，肩并肩英雄气概只有深入国民之灵魂，祖国才能傲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祖国最不能容许的是鲁迅笔下看自己同胞被杀还喊好的麻木国民。扑克这种五十K游戏，锻炼的就是国民这种召之能战，战之必胜的胆识和魄力。志坚把两副扑克推给楷先。第一盘，楷先故意搅乱扑克，重新洗牌，叠成整整齐齐一大摞。绪稳夺牌，楷先翻开第一摞顶牌，显示是“红桃5”。楷先从第二摞顶牌开始起牌，几个人按顺时针方向依次起牌，翻开的红桃5被相时揭到，仰面放置自己面前的牌桌上，再继续揭牌，直至全部揭完为止。依牌规，相时做庄，另一张红桃5被谁揭到，谁就是相时的朋友。只有朋友自己知晓敌我，另外三人一抹黑，敌我不明。相时出牌，先出一个4，下手是校长，校长手中牌有两张单牌：10和Q，依惯例，顺出牌10，但校长留10而出Q。他最爱分子，怕出10这张分子牌，别人捡去心有不甘，不让别人捡又暴露了自己身份。绪稳出2，意在挑机，下家因为要动火才可出牌，楷先不明敌我，隐忍不发。最后一家轮到屈校长，因没分子所以放过绪稳一马。“要不要，不要我出牌了。”绪稳急需出牌，大声探问。见无人答应，挑机成功。接着出牌，出的是34567，而留单个4。志坚看着绪稳手中的牌面，替他捏了一把汗。绪稳原先是三个2组成的一条火，绪稳拆火改成单个2挑机，尚可原谅。接着出五联而不出单个4，岂不是在挑衅下家，引发战争？下家是楷先，上桌前已有交待，叫绪稳顾及上下手。可一看上家绪稳这出牌架式，明显是与自己过不去呀！是可忍孰不可忍。抽出三个6这个小火，带着满腔的愤怒，投放出去“呯”的一响炸了。相时是庄家，迹象不明，自然不会出手。又轮到屈校长，屈校长说：“我不管。”志坚看了屈校长牌面，没发现红桃5。绪稳见楷先先动火炸自己的长联，不服周。又见上家校长不管事，自己是尾家必须把好关。从牌中抽出三个J，如同一颗手榴弹扔了出去，“轰”，炸了。两人你炸我轰，硝烟弥漫。屈校长隔岸观火，好不惬意。而庄家相时默默注视，不好插手，而一颗心总悬在胸窝里，忐忑不安。楷先性如烈火，怎肯让绪稳在自家门前斗狠？而绪稳呢？总认为楷先开了第一枪引发战争，必定是自己的敌人，打击敌人必须稳、准、狠。战争一度处于胶着状态，互不相让。一阵狠斗之后，还是楷先冷静了下来。他深知绪稳的牌技和个性，也最担心绪稳旧“疾”复发，马上抽出五十K止住战斗。屈校长望着绪稳，希望他作最后一博，可绪稳没有更大的火来迎战了，举手投降。屈校长说：“慢，我还没发话呢。”场上几人顿时惊呆，志坚想屈校长不知是哪根筋出了问题，抬头盯住屈校长牌面。哦，狡猾的屈校长将红桃5插入其它牌的内面，不仔细观察是不易发现的。庄家相时说：“不能出了，绪稳已表示投降了，不能回过头出牌。”楷先是何等机敏之人，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屈校长，丁校长的烂牌风怕不能在你身上重演吧！”屈校长见大家都这么说，只好作罢。楷先将分子捡到自己面前，再出两个3，转到对门，屈校长出两个K，绪稳出两个2，楷先让开大路，让绪稳一路领先，庄家相时巴不得让绪稳捡到20分。然而一只拦路虎跳了出来，屈校长用小小的三个8将一对2炸了，还显得洋洋得意，令绪稳目瞪口呆，嚷道：“真是怪事，我又不是庄家，怎么都打我？”这一场下来，由于绪稳和楷先内斗太激烈，最后无力反抗真正的敌人。相时和校长这边赢了直拱。楷先和绪稳相互埋怨，但也不影响牌局的继续。两人时敌时友，四人捉对厮杀。几盘下来，互有胜负。牌场上，不仅仅是展示你的牌技，还要碰碰你的运气。只不过高手更能把握机会。好运来了，依靠炉火纯青牌技将一手好牌玩得出神入化；当手气不好时，高手也能将一手烂牌化腐朽为神奇，让损失降到最低。丁校长和占主任以及王老板就是这样的高手，属第一梯队，被称为甲A；志坚、楷先、能为和相时，还包括卫医生，只能充其量是甲B；其他如屈校长、绪稳、运全和优华只能屈居甲C，优华本该算得上第二梯队甲B，因为打牌过程中头脑经常发昏，影响战力发挥，牌技不差而效果不佳，只能屈居末位。绪稳起了一手好牌，志得意满，豪气冲天。摇头晃脑，叫志坚帮他谋划，看能独不？所谓“独”，即一人单打独斗，凭一己之力力战其余三人。志坚含笑不语，这是牌规，看了两家的牌是不能多嘴的，因为对其他人不公平。志坚看绪稳牌面，独赢的几率很大，依绪稳性格，也是独定无疑。坐在远处的运全提醒：“绪稳绪稳必须沉稳，输了要付三家的钱。”楷先不高兴运全说话。再说运全作为局外人，应观牌不语。楷先生气道：“人家没你那么有用，输了几块钱唉声叹气，钱又是你家造的。你管得太宽了。”运全也不示弱：“哪能那样说呢，俗话说：'家有万贯不如日进一文。’你和志坚每天早餐吃的都是我们这些人的吧。”“真见鬼，你那几个小钱塞得住几个牙缝，还好意思说，每次打牌你斤斤计较，生怕打大了。一元钱，你问在座的，有几个人愿意跟你来？”楷先见运全还嘴，又尽说些小气话，显得自己是一个多么有用的人，越发不满。玩五十K扑克游戏，往往要带些彩，彩头可大可小。占主任、王老板和丁校长组局玩的彩头可大得很，俗称2…4…8，即半拱20元，直拱40元，黑拱80元，一场牌下来赢输在500元左右，是丁校长工资的好几倍。丁校长赢多输少，平时抽烟、喝酒和家里各项开支，工资基本不用，生活滋润得很。而金咀小学老师的五十K，彩头是丁校长他们的十分之一。可运全老师还嫌大了，要再降一半。总之，再怎么赢和输，只在20元上下，纯是自娱自乐，打发时间。因此午休这段时间被楷先老师称之为“经济半小时”。志坚和能为等人怕散了场，出来劝解两人。绪稳好牌在手，赢牌势在必得，哪容得下楷先和运全争吵搅局。他不敢得罪楷先，楷先发起脾气来把牌一丢，直接走人，牌局不欢而散。绪稳只能生运全的气，说：“运全莫要多嘴，平时说不爱打牌，看起牌来怎么不去午睡？还说自己没瘾。”绪稳不许庄家出牌，决意独了。绪稳将牌扯过来又扯过去，希望来一个最佳组合。过了好一会，在其余三人的催促下才开始出牌。先出345，志坚在旁，看在眼里，心里只得叫苦。何也？绪稳本是四个3，四个4，一个5，依志坚想法应留四个3和四个4，只出单个5，这样蓄的火大，上家难以阻止。绪稳如此出牌后，却只留下三个3和三个4两条细火，火力小易被上家用稍大点的火阻隔，无法射出。果然，一盘打下来，绪稳手中三个4被捉。绪稳急得大叫：“火都卖不出去，真是怪事！”绪稳这手好牌本可黑人，反而被其余三人黑了。志坚将绪稳刚才拆火组联出牌的路数说出，全场老师捧腹大笑。楷先曾经对老师们讲过绪稳因打牌发生的两件趣事。一件是绪稳与肉铺老板打牌，欠了肉老板好多债，快过年了，老婆辛辛苦苦养的一头大肥猪赶到肉铺，本想卖了钱能过个丰盛的年。不料，肉老板只给绪稳老婆100元钱，说余下的钱叫绪稳来结帐，因为柜台钱箱没现金了。不用想，这是绪稳和肉老板合谋给绪稳老婆设的一个局。事后，老婆催绪稳去与肉老板结帐，绪稳总以各种借口搪塞。另一件事是绪稳老师工资册掌握在老婆手中，个中原因自不必说。绪稳手头紧，又欠了一屁股赌债，日子不好过，只得开动脑筋奇思妙想，终于想出了好办法。他拿出自己的身份证将老婆手中的工资册挂失了，另办了一本工资册掌握在自己手中，老婆被蒙在鼓里。后来老婆去银行查询都没工资打进来，绪稳说乡里资金困难，几个月都没发工资了，老婆将信将疑，问别个老师才真相大白，将自己的男人狠狠揍了一顿。绪稳是出了名的打牌菜鸟，楷先说的这两件趣事怎能不令人信服？绪稳责怪志坚不提示，志坚说自己是真君子，绪稳也不好深怪志坚，只后悔自己技不如人。“半小时”对于打牌人和看牌人来说只是一眨眼功夫。清点赢输，屈校长大胜，又赢了28元，创历史最高记录；相时也赢了14元；楷先输了8元；绪稳输了34元。优华笑绪稳打牌前不该上厕所，一身霉气。绪稳是乐天派，性格豪爽，一笑了之。屈校长踌躇满志，笑哈哈地说楷先的嘴真灵，楷先问屈校长明天还来不来，屈校长急忙说：“来，来...”大家相视一笑。金咀小学老师都讲规矩，就连输得一塌糊涂的绪稳老师也能遵守半小时的约定。要赢得起，更要输得起，才是伟丈夫。场子散了，老师们各自安寝去了。不一会儿都打着呼噜，发出重重的鼾声。岁月催人老。如今，宋老先生、楷先、绪稳等人怕都七十多了吧，相时、屈校长、优华也过了花甲之年，他们都正在享受退休后美好生活。志坚感慨，那时老师们生活虽说清贫，但仍能坚守一份承诺，保持一份尊严。苦中求乐，且行且珍惜。世人如牌，易聚更易散。只有彼此珍惜相聚的缘份，余生方能少点遗憾。
柏才坚，1965年1月生，黄石开发区黄金山一小数学教师，平时爱好读书、写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