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释意】(四十一)养气与写作
第四十二章 养气与写作
(刘勰《文心雕龙·养气四十二》)
东汉的王充,年近七十岁时,著述的《养性书》十六篇(均亡轶),据说完全是他个人亲身经历的总结,而不是凭空捏造或抄袭别人的成果。人生于世,耳目口鼻的享用驱使,仅是满足躯体存在的基本物质需要,至于心虑言辞的展示表达,本应是个性志气及其情感上更高精神性索求。人生一世,只有壮志情怀得到率性释放,唯有心愿意向得以和谐达功,才属于道德理想上的融会贯通,及其性格修炼上的圆润顺畅了。如果人生一味深陷呕心沥血、殚精竭虑的身心劳顿而不能自拔,其必定带来精神疲惫和病魔缠身,并且终将导致精气过早衰竭以至于凋亡。这就是亘古不变的天道数理的必然结果。
传说“三皇”年代,在举止言行上,人们都十分率真质朴,完全没有玄虚华采的道德说辞。唐尧虞舜时期,篆刻文字开始兴盛,像言辞敷陈的篇籍,主要见于宫廷中帝王与大臣之间的书录。历经夏、商、周三代,一直到东周“春秋”阶段,在这期间流行传承的书籍,在文化形式上,虽然明显是繁文缛节的模样,但于文学内容上,基本仍属于直抒胸臆和就事论事的典范,而且其中,还没有出现刻意展示个人艺术才华的娇柔故作。步入东周的“战国”阶段,列国纷争,战火连绵,阴谋诡计蜂拥,奸佞狡诈纵横,与之相伴的文学艺术,开始表现出来极力自我标榜的奇端异说,于是举目四望,凡展示言行的文字记载,唯恐不能尽快“显才示能”形影。像这种文化性展示,不但此起彼伏,而且争先恐后。
自汉代至于今,文章体例已然繁花似锦,各种优秀篇章,仍在层出不穷。单言“经史子集”中名人名作,即便浅阅已经目不暇接,如果深究难免望洋兴叹,如若还要绞尽脑汁去临摹仿作,那么不仅已经难以超越,甚至确凿望尘莫及了。正如《淮南子·齐俗训》指出的“衰世之俗”之“浇天下之淳”一样,即时下文章所谓的“浇淳散朴”,若与古代的实虚内容相比较,不仅时光相隔千年,字词内涵亦相差万里。所以,现今作家所谓的“殚精竭虑”,究其身心的劳逸程度,与古人根本失去了同等比较的可能。毋庸讳言,古代的书写文章者,之所以能够坦然自得,并且始终从容不迫?反观现今的舞文弄墨者,之所以每每诚惶诚恐,并且时常无所适从?究其两者之间的差异,正如上面言论所揭示者:一是时间隔阂,而有了时过境迁的异样环境,二是文化积累,已有了前车之鉴的心理负累。
自古至于今的人类,当青春年少之际,涉世虽然肤浅,但意气风发而斗志昂扬;当齿长年老之时,阅历即便资深,却精神衰退且志疲力竭。人生一世,只要气血旺盛,即便穷思极虑,仍能不知疲倦而干劲十足;如果精血衰竭,一旦百思不解或穷奢极欲,必定伤神气绝。这一切不仅是一般生活常识,也是不同年龄段的身心状况与创作能力之间的客观必然。单论人与人之间,尽管每一个人都可以使用脑力心智,努力去思学一些无边无际的知识,但在各自的身体状况和才智悟性方面,确实存在着一些显而易见的差别。所以,在文学创作之中,如果一味追求辞藻靓丽和情理犀利,必定如同短腿野鸭子一心期盼能够拥有仙鹤长腿一样,殊不知像这样一种身心疲惫,究竟需要达到何等程度才能梦想成真呢?换一种角度讲:即便他们年富力强,并且血气方刚,如果没有对自身条件和努力方向的正确判断,就是一味急功近利地追求名誉声望,那么伴随日积月累的损耗精力气血,必将如同《庄子·秋水》讲解的“尾闾泄虚”一样徒劳无获;即便他们成年累月的冥思苦想,纵然伴随一些小恩小惠的成绩,那么亦如《孟子·告子上》隐喻的“牛山之木”一般,虽然也曾经郁郁葱葱和巍峨壮丽,却会因为任意砍伐和牛羊啃食,从而早早变得草木稀疏而突兀嶙峋了。所以说,尤其在文学事业上,但凡疲于奔命的殚精竭虑,必然导致积劳成疾,这其中道理不是显而易见吗?例如东汉王充,在门窗墙柱上放满笔墨,不假时日地著述立说;又如曹褒(字叔通东汉时鲁国薛城人)在走路和睡觉时,尚且怀抱纸笔,真格旦夕诵习经书。像此类夜以继日而又度日如年的劳顿煎熬,曾经何时,曹操担心思虑过度终会伤害性命,而陆云感慨过分专心必定作茧自缚,这一切说法都不应该是空穴来风。
自古以来,一旦提及读书学习的道理,经常就是“精于勤奋、荒于倦怠”,所以“头悬梁、锥刺股”历来传为佳话。然而,凡有志于文学艺术的创作者,其原本是为了抒发个人的情怀志气,并借以疏散自我内心的纠结郁闷;正因如此,他们本应该执着一种从容不迫、自然率性和坦然起止的写作心态,而去从事艺术创作和文字表达。如果他们的艺术创作活动,变成了殚精竭虑而身心憔悴,以至于因著述而减寿,甚至因挥墨而丧命,这怎么可能会是圣哲贤达的道德用心呢?而且,他们又怎么可能留下中正典雅的道德文章呢?
天地之间,人的头脑存在敏锐与迟钝的区别。一个人所处的时势命运,都会有顺畅与坎坷的差异。无论置身于何种世道生途,像先入为主、一叶障目和利令智昏的常见不鲜的认识误区,都应该引起所有人的警觉、戒备和防范。所以,《左传·禧公二十四年》有晋文公重耳“沐则心覆”(大意类似不明事理而做事黑白不分)的训诫故事,而《易经·蒙卦》则有“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大意指占卜第一次即灵验若因故反复占卜一件事就不可能灵验了)的诚恳说辞。
本章节之所以专门论说“养气”,其宗旨就是提示从事文艺创作的君子达人,起居必有序,劳逸须适当,保持清净平和的心态,在精神气血十分饱满情形下,率性坦荡地挥毫书写。如果一旦感到身心疲惫并思虑枯竭,切记不应再苦心营造,更应自觉避免因气滞神昏而走火入魔。事实上,唯有意念在自然孕育成熟时,才给予提笔抒怀,如同呱呱落地,并且在挥毫宣泄殆尽之际,令其笔墨顷刻戛然而止。只有这样的逍遥洒脱,才能恰似针灸一样,达到缓解筋骨疲劳的疗效;只有这般的谈笑风生,才会如同药石一般,取得治愈脏腑宿疾的目标。所以,只有习惯于闲适时光中磨砺文才锋芒,并还能时常保持一种余勇待沽的创作胆气,从而在运用文笔创作中,必终达到《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解牛”的游刃有余。像这样一些思路和办法,决然不是人世间贮精养血而益寿延年的奇门妖术,但其对于文学创作而言,应该算得是“养气”的良药秘方。
总而言之:天地苍茫,化生万物,思虑烦杂,文章丛生。精神气血,好逸恶劳,修心养性,贵在清净。水面清平可明鉴,火焰静止愈光明;艺术品行贵自然,疯魔狂作非雅正。
【注解】
1、《淮南子卷十一·齐俗训》相关部分:衰世之俗,以其知巧诈伪,饰众无用,贵远方之货,珍难得之财,不积于养生之具。浇天下之淳,析天下之朴,牿服马牛以为牢。滑乱万民,以清为浊,性命飞扬,皆乱以营。贞信漫澜,人失其情性。于是乃有翡翠犀象、黼黻文章以乱其目;刍豢黍粱、荆吴芬馨以嚂其口;钟鼓管箫、丝竹金石以淫其耳;趋舍行义、礼节谤议以营其心。于是百姓糜沸豪乱,暮行逐利,烦浇浅,法与义相非,行与利相反。虽十管仲,弗能治也。
2、《左传·禧公二十四年》:初,晋侯之竖头须,守藏者也。其出也,窃藏以逃,尽用以求纳之。及入,求见,公辞焉以沐。谓仆人曰:“沐则心覆,心覆则图反,宜吾不得见也。居者为社稷之守,行者为羁绁之仆,其亦可也,何必罪居者?国君而仇匹夫,惧者甚众矣。”仆人以告,公遽见之。
3、《周易·蒙卦》卦辞原文:“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利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