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桃花床》(68)同居时代
69、同居时代
他跟蓝青的同居生活的场景就是这小小的阁楼。
就在这小小的阁楼上,他第一次进入她的身体。那是个大如注雨的夜晚,噼噼啪啪的雨点敲打铁皮屋顶的响声很是好听的。很有诗意,给他的感觉仿佛是在一座船上。正好那天夜里又停电了,蓝青点燃了烛光,后来雨渐渐停了,从阁楼的天窗上漏下一缕月光来。幽幽的。如像一个童话的世界,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第二天起来,蓝青为他准备了早点,是一只蛋糕。
他的到来,使小阁楼上又多了一个殉道者。
秦文轩不得不同和蓝青一起来保卫这条搁浅的小船,不使它哗啦一声散了架。而在蓝青的老姐眼里,秦文轩自然是个闯入者。秦文轩在阁楼上的出现,起初让蓝青的老姐充满了警觉,甚至含有一丝隐隐的敌意。没过多久,她老姐就看清这个“闯入者”实在不过是个同蓝青相差无多的书呆子而已,便去掉了几分疑心。
那个冬天是极度寒冷的。夜里,在床上,她从脚下将热水袋从被窝里踹给他,他又踹回给她,那就是她和他的冬天,寒冷而温馨的冬日。搞文学的人多半生物钟有问题,不少人都习惯于夜间伏案,于是渐渐地便长夜无眠了。
睡不着,便闲闲碎碎地说话。蓝菁总是缠着他让他说家乡的那些破事。
秦文轩说:“在你面前,我就是个刘姥姥。”
“你是'秦姥姥'。咦对啦,那个美丽的月儿姑娘后来怎么样啦?你和她,你们之间到底有戏没戏啊?”
“世界上所有的初恋都是纯洁的。”秦文轩长叹一声。
接下来,他就对蓝菁说起了月儿,说到他办了少年诗歌报上街去叫卖,碰上了卖竹篮子的月儿,说他给了月儿一张他主办的报纸,那上面的第一首诗便是他写给月儿的那首诗。月儿说不清什么感觉,一定是受到了击打的刺激,回到家不几天就喝了农药。
蓝菁忍不住嚷嚷起来:“残酷!太残酷了!这该不是你虚构的小说吧?”
秦文轩说:“绝对不是我的虚构,但喝了农药的月儿却没有死得了,那农药是假药。”
“哦,再后来呢?”
“再后来,月儿就嫁给了九龙山林场的一个伐木工,那男人人是个酒鬼,喝了酒便打月儿,打得月儿浑身都是伤。”
“啧啧啧,你瞧这命!”
“再后来,就到1989年动乱的那阵了,月儿同我们一起的小学同学,这人当时叫蚂蚱,后来到乡政府当了文书就叫秦红缨这官名了,月儿就跟他有了私情,就是后来人们常说的所谓一夜情……”
“这也好啊,总算是一点小小的精神补偿吧?再后来呢?”,
“再后来,东窗事发了。’
“迟早的事。”
“结果可以想象,月儿的处境就更加糟糕得一塌糊涂了。不过这还没有完,月儿后来又和一个山上打猎的猎人私好上了。那猎人是个无家的单身,人极实诚,成天说不了三句话,但对相好的女人却掏心掏肺。”
“那就私奔!到深山里去!盖间茅屋!”
“也许他们就是这样想的,但很遗憾,那猎人被人挑断了脚筋。成了一个废人。”
“什么!是什么人干的?”
“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
“这叫什么事儿啊,往下说,月儿后来呢?又……”
“没什么后来了,听我母亲亲口对我说,月儿失踪了,脚上拖着半截子铁链子,跑了,据说是上了九龙山顶上的那个麻风寨。”
“麻风寨?是麻风病的寨子吗?”
“你当过实习医生,什么叫麻风病就不用我解释了。那个麻风寨里全都是麻风病人。是与外界强令隔绝的。”
蓝菁唏嘘不已。
他告诉她,他离开家乡之前,还特意去那个麻风寨寻访,当时,麻风寨已经成了一片火烧过后的废墟,他还想要从那废墟里寻觅到那半截铁链子,但却没有……
蓝菁半天没说话,他俯身一看,幽幽的月光里,蓝菁眼角溢出了清亮的泪痕……
第二天,蓝青的嫂子送上来两封信。都是鼓鼓囊囊的。厚厚的一沓子。蓝菁看也没看,就将那两封信懒懒地往桌上一丢。
蓝菁一声苦笑:“好长好长的信,几天就一封,几天就一封。真不嫌累的。”
秦文轩说:“是不情人来的信啊?”
“一个湘西的文学青年写来的。也不知哪来那么多写的。”
“又是一个追求者?”
蓝菁轻叹道:“算是吧。”
“不是那大导演了?”
“这回换角色了,是个草根。头疼,你替我看看吧,我都快疯了。”
“对不起,鄙人可没有那么强烈的窥私欲。”
“是一个湘西的小伙子,年轻作家,纠缠得紧,动不动还要死要活的。”
“狂热中的恋人大抵如此,吓唬人的。”
“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一点感觉都找不到。”
蓝菁告诉他,写信者是个老大不小的文艺青年。三代贫农出身,父亲是贫协主任。不知错了哪根神经,从作家代表大会上对她一见钟情,死命地追求着她。他会给蓝菁条一种古老的风俗舞蹈,茅古斯,掰攉起来,绘声绘色,往往会把蓝菁的心吸引到那个神话般的世界里去,那里的山水,那里的传说,那里的历史……
秦文轩立刻想起这年春节晚会上刚刚流行开的一个东北词儿——忽悠。
正说着,秦文轩的手机响了。又是咪咪打来的。
咪咪的兴趣似乎只在跟秦文轩掰攉自己的那点子破事儿:“秦兄,我算是玩完了,不知怎么搞的,现在连一点点欲望都没啦,整个人都快成个木头疙瘩啦。真不骗你,我现在呀,不想跟任何一个男人上床,包括我喜欢的。我从前可不是这样子啊,即便是出于单纯生理方面的需要,有时候也会跟个把不怎么喜欢的,甚至是完全不喜欢的男人上床做一把爱,不过就是逢场作戏罢了。可现在,连这我都做不到了。我完蛋了!”
“要照你这么说,那这问题的性质可就真的严重了。”
“我没跟你说过吧,以前我接触过的男人,没一个不在我面前夸耀床上工夫的。哼,我听了真好笑。从前听人讲,中国百分之80的女人一辈子都没体验过性高潮,我还不大信哪。”
他心想,男人的世界其实也挺可悲可怜的,男人总得提着几分虚劲儿。公平点讲,责任不能全推到男人身上,真正的悲剧在于:男人跟女人的世界在本质上是相互隔绝的。
咪咪说:“我准是得什么病啦,我女朋友还一个劲儿劝我去瞧心理医生哪。中国哪有什么真正的心理医生?中国都是病人。”
他听见电话里吃东西的声音:“你在干什么?喀嗤喀嗤的,耗子似的,吃什么哪?”
“哦,油炸土豆条哇。”
“要有可视电话就好了,能看见你的鬼样子。”
咪咪说:“这不难,我可以给你形容一下:这忽儿,本人的一双美腿正架在一张深棕色的老板桌上,穿一条黑裙子,什么?短裙?为什么非得是短裙?我这人一向是由着自己的性子穿衣服的。现在,我穿的是我最喜欢的一件曳地长裙,配了一件浅灰色上衣,有点职业装样式的那种,你能想象来不?呶,跷桌上的脚丫光着,刚用指甲油涂过,是桔红色的指甲油。”
他想不出桔红色脚趾甲盖是什么样儿:“咪咪,你最好是找个能相处长点儿的情人同居吧。”
“行啊,就你了,愿意不?”
“我就免了吧。”
“这就叫男人,虚伪劲儿的!”
“还是说说你跟那些商人、老板们作爱究竟是什么样感觉吧?”
“能有什么感觉?无非发泄发泄动物本能,像社交场上的饭局,早就约了要去的,一再推辞,三遍五遍电话,不好再推了,就去了,连例行公事都算不上,你说能有什么好感觉啊。”
阁楼外面的天空正飘着簌簌的雨丝,润物细无声,悄悄地将润湿的感觉从微风里送进窗棂来。
陷坐在沙发里的秦文轩看看墙上的挂钟:“你这么瞎来,那跟你老公关系怎么处啊?”
“你真是狗拿耗子。”咪咪在电话里沉吟了一会儿:“怎么说呢,比你想象的应该要平淡得多。我好长时间才尽一次床上的义务,完全是迫不得已。你毕竟为人妻啊,这阵儿他也出差到外地去了,我在广州,他在上海,刚还通了电话哪。煽情?那是你说的,顶多也就例行例行公事罢了,比平淡还平淡,每天一只问候电话,礼节性的,电话里谁都不会说'好想你’啦之类的话,要说出口,一听就更假。每晚一个例行电话,就跟临睡前刷牙一样。得,烦死谁,不说这个了成不?没劲。你跟他们不一样,说来也怪了,我每次闲下来,只要一拿起电话,不过脑子,一打,准是你的号。真邪门了。嗨,我说你写什么破小说、破电视剧?没意思!”
咪咪就是个神经病,说不准什么时间,只要脑子一热,就敲只电话过来,跟抽风似的,没头没尾胡言乱语一通,大半都是自说自话,兴之所来,兴尽而扔。对此,秦文轩已经习惯了。他的感觉自己似乎成了个陪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