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幽灵无梦】（34）

李本深长篇小说

【幽灵无梦】

（34）

最后的时刻临近了。古腾蛟从水洼子旁边颤巍巍地站立起来，轻轻地用手拂了拂落在赤裸的双肩上的草灰。

一对患难兄弟朝向火焰里倾听，他们都听到了一支歌：

哎呀嘞——赤眉上格好汉有两条，

文是周起凤武是古腾蛟，

同庚兄弟格裆连裆啊，

义旗一举么天地摇…．

歌声在烈火中插翅飞翔，后来便渐渐消失。古腾蛟双手捧住了一头腌胺乱发的脑袋使劲儿抠着，抠着，仿佛要从脑壳里面抠出许许多多数也数不清的疑问来。嘴角浮起一丝苦笑，他冰冷地喃喃：

“他们到底还是信不过我古腾蛟啊…．”

“不，老古，这仅仅是个别人，仅仅只是个别危害革命的人啊。”

“兄弟，你什么也不用说了。”古腾蛟怔怔地望着手里的镀金怀表，有火光在表壳上跳跃着，”其实你应该哄骗我才对。你该说他们依旧信得过我古腾蛟，他们派了你来，是叫我回去领兵打仗的，你该说我古腾蛟在赤眉山里这二年,畜牲日子没有白熬。兄弟，你怎么不肯这么跟我说哩？你倒是说呀！”

周起凤变成了一块岩石。

“老古，你莫不是后悔了吧．”

“后悔？你说我后悔？”古腾蛟突然愤怒地嚷叫，狰狞的面孔抽搐作一团：“如今连兄弟你也不晓得我的肝肠了么？连你也信不过我古腾蛟了么？当然，你是党里头的人，我古腾蛟直到现在还不是党里头的人。可我是个人，你明白吗？兄弟，老子也是个人！”

古腾蛟几乎在吼喊，宛如一只完全没有理智的凶兽，在火光里露出两排尖利的牙齿。

“老古，我知道你的心，我信得过你。”

“别叫我什么老古，叫我大哥！”古腭蛟乖戾地把周起凤的话截断了。

远处的山野间传来几声野兽的嗥叫，异常凄厉恐怖。四周已成一片火海，铁锈色的小洼子里的反光也成了血红的颜色，并在逐渐加深。

“老古！你……你听我讲……”

古腾蛟万念俱灰地摆了摆手，迟缓地扯开步，摇摇晃晃朝着狂舞的烈焰走过去，步态酷似一个病人的步态。他在一片荆棘丛中立住了脚，头也不回地说：“好吧，事到如今，我什么话也没有了，万事总有个开头，总有个了结，兄弟！你开枪吧。”

“老古，你听我讲啊！”

“算了，不要再啰嗦了。开枪吧！”

古腾蛟听不见周起凤吱声，便极不耐烦地扭过脑袋来喊叫，整个面孔都扭曲了，宛如一块被风雨腐蚀得满是孔洞和皱褶的裸岩。

“大哥！对不住你了……”周起凤失神地望着古腾蛟呐呐。

“还啰嗦个屌！把枪端起来，给我一枪！”古腾蛟浑身战栗不止，大声咆哮。

周起凤再不说什么，把驳壳枪举起来…．

一声枪响。古腾蛟伫立不动，突然诧异地回头一看。周起凤自己软软地倒在了水洼子旁边。

“兄弟——”古腾蛟大叫一声,扑向倒在血泊中的周起凤 他双臂张得很大、很开，活像一只被霰弹击中的兀鹰从半空扑地。他把周起凤抱在怀里，尽量抱得让他舒服些。满面泪水纵横。

烈火的嘶叫声一下子退远了，世界在极度紧张的喧嚣中反而猛然寂静如死。古腾蛟就保持了一种僵硬的姿势坐着，一只裹满了泥浆的脚伸进水洼子里，火焰已经无声地把水洼子边上的荆棘丛燃着了，火花通明耀眼，犹如万千小生灵歌唱舞蹈，非常之贴近，又非常之遥远。

他真正地闲歇下来了。那只怀表还在他的一只手里握着。他居然腾出手来，一下一下机械地给那怀表上足了弦，又贴在耳朵上倾听——怀表嚓嚓走动的金属声音异常美妙悦耳…．．

古腾蛟突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起初是嘴角肌肉的不规则搐动，渐渐，整个面部肌肉搐动起来，最后竞至于浑身都颤抖着了——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这如雷的狂笑是燃烧火焰的火焰，在火焰的上头奔驰飞跑。这狂笑是凌空炸响的火电，包含着剧烈的阵痛。他在这阵痛的雷电中姿势潇洒地举起了短枪对准了右边的太阳穴。一枪声响起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一匹长鬃白马朝他奔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