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才是正经事 | 一个书房的年终总结
文 | 叶伟民
我现在的住处是租来的,最小的房间朝北,不足6平米,入口在饭厅一角,不注意还以为是杂物间。窗子倒是有,就是不招阳光,成了这套三居室唯一的污点。
它理所当然成了我的书房。有多当然呢?进来第一眼就定了,家人和房东意见高度一致,大意是再百无一用,堆点书总不亏。但他们忽略了,我是真看的啊。就这样,为了那几百本书,我把自己搭进去了。
此斗室成了我的地头(也着实没人争)。要是春秋两季,窗外还算怡人,真是春有百花秋有月。楼下银杏一岁一黄,去年撅屁股捡叶子的鼻涕娃,隔年就下草坪踢球了。远远看去,滚着两个球,一个在孩子脚下,一个在父亲的肥肠里。后者声声喘,前者咯咯笑。
楼下银杏
若是冬天,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江南的冷很不正派,逮着空子就钻,抱着油汀也只够暖一面。我的书房北向,窗缝还龇着牙,俨然“带路党”,每秒以立方计往里灌风,最后连浴霸都不高兴了,一个劲儿地加班。家人受不了,禁止我开门,有点就地流放的意思。
于是,很多个清晨和夜晚,我只能穿得圆滚滚地坐进来,活像米其林小人。因无人光顾,我也懒得收拾,书摆得到处都是,时间长了就很有意思——福克纳和海明威相互看不惯,现在只能挨着;加缪和萨特,马尔克斯和略萨彼此不对付,也各自成了邻居;渡边淳一对东野圭吾烦得要命,现在也只能脸贴脸;至于钱钟书和林徽因,因沙龙和猫结的怨,不知是否还在继续……
这么一琢磨,不仅不寂寞,简直热闹非凡。后来妻子送我一台桌上暖风机,还能摇头。我让它吹啊吹啊,我的骄傲放纵……总之每个角落轮值。我书房的座上宾,不管大文豪还是小文人,必同此凉热,绝不厚此薄彼。
茶盘和暖风机
我不抽烟,也不咋喝酒,去年朋友送我一盒陈皮普洱,才开始喝点小茶。写东西时,就掰一点,一直泡到无色无香,不到一年竟快喝光了。后来同事又送我两颗核桃,说没事盘盘,有助疏通灵感,那摩擦的嘎吱声还真有点意思。
有一天我醒悟了,这不整一退休老干部么?小年轻时嫌弃的东西,现在全占齐了。为了扳回几分,我开始听点爵士乐,其实一窍不通,但恰恰就图它听不懂,当白噪音。听流行曲或郭德纲不行,脑子基本不听使唤,冷不丁就仰头一声“吁……”
周作人坚持书房不可示人,“因为这是危险的事,怕被看去了自己的心思”。我倒觉得无妨,且因此更喜欢搜集作家的书房轶事。
那真是各式各样:张爱玲的房间啥都齐,就是没书桌,她觉得过分正式反而写不出东西;钱钟书和杨绛在每间屋子都放了书柜书桌,也就随处是书房了;北岛的书房对着大海;贾平凹的摆满古董;村上春树的放满唱片;简·奥斯汀的小圆桌只放得下纸笔;而马原干脆跑到云南,搭了个图书馆做书房。
我最羡慕帕慕克,书房窗外就是博斯普鲁斯海峡,500多年前见证了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对着一江历史写作,那是何其澎湃。
帕慕克在书房工作
不过,向往归向往,再壮丽的地方也敌不过生活的丝丝缕缕。就算搬到长城脚下,时间长了也不过一堵墙。反而,眼前的斗室越挤越乱,打开的世界却越辽阔。
今年在这里,我的期刊专栏度过了第三年,和人大出版社合作的写作营也在继续,还有周更公号等自媒体,外加零星的写作答疑,把业余时间塞得满满当当。代价是冷落甚至失去些朋友,我几乎没有周末、饭局和旅行。
但我获得更宝贵的东西。写作营里,一个下岗女工50岁开始写作,很快有所成,作品登上大号,稿酬可观;一名山西老区的中学老师,希望帮孩子打开更大的写作世界;一名小学语文老师,课余坚持写小说,并定期发给我。
此外还有科研人员、心理医生、创业者、火车司机、公司职员甚至视障者,都来了写作营。他们渴望在写作中表达,也渴望与世界谈谈。他们与我分享经历、野心和迷茫。我足不出户,却看到更多的人生。
这很神奇,就像走进了哆啦A梦的穿越门。那书房,就无所谓大,也无所谓小了,四堵墙框不住它。那书页里的精华,流动的思绪,跃动的文字,回音有多远,书房就有多大。
写作营纪念T恤
今年秋天,老友来访,酒足饭饱后难免感怀。那脚世界波还没踢出,人已跑不动了;昔日如风少年的滑板,站上去都费劲。这么想想,世间梦想大多过期不候,翻脸不认人。
唯有写作不会背叛。当你出走半生,阅尽繁华,想收心归来,她依然在那,手里还端着热茶。你老了,她却不朽,仍如孩时那般对你:“准备好了吗?那我们出发吧!”
此等好事,怎能不用一生珍惜?来了,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