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京剧】关栋天:不变的是京剧的“魂”

关栋天谈京剧入门欣赏

关栋天,是京剧界一个不可复制的“存在”。

梨园之后,是他的第一重身份,父亲关正明、母亲李蔷华都是京剧界著名表演艺术家。这样的出身给了关栋天得天独厚的条件——天生的金嗓子,他也因此被誉为京剧界的“男高音”。

从早期的《乾隆下江南》《潘月樵传奇》,到后来的《贞观盛事》和《廉吏于成龙》,关栋天的演唱被肯定和盛赞。在行内,关栋天被公认为天才型的演员。

不仅京剧,他还唱过粤剧,演过话剧、歌舞剧、影视剧……他甚至走进了维也纳金色大厅,唱起了《击鼓骂曹》。

京剧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由于伤病原因,关栋天一度离开舞台,转而去香港创业。但最终,他放不下对京剧的爱,再度回归舞台。

回归后的第一部重头戏,是1999年上海京剧院的新编历史京剧《贞观盛事》。他演唐太宗李世民,与京剧大师尚长荣对戏。凭借在该剧中的出色表演,关栋天荣获上海戏剧白玉兰主演奖、中国艺术节优秀表演奖和中国京剧艺术优秀表演奖。

时隔19年,《贞观盛事》原班人马再度集结,历经数月在车墩影视基地完成了3D全景声京剧电影的拍摄。

  一个京剧演员必须恪守四个字: 会、通、精、化

解放周末:您出身于梨园世家,从小耳濡目染。在您印象中,真正决心好好学戏、走这条艺术道路是什么时候?

关栋天:我小时候,父母亲正处在他们的艺术高峰期,一年要唱两百多出戏,不在舞台上就在排练场。当年他们也没想过要教我唱戏,但我从小是在后台长大的,儿时的记忆中留下了很多京剧表演的印记。1971年,父母从“牛棚”回到家,但还不能上台演出,只能看着别人演戏,这对他们来说是非常苦闷的。

记得那是一个冬夜,我在厨房里坐在小凳子上泡脚,父亲坐在我对面,忽然说唱两句给我听听,我说好啊。他唱了两遍《朔风吹》,完了问我有什么不同,我说没什么不同。他接着又唱了两遍再问我有什么不同,我还是不知道。见我实在不明白,父亲就向我解释,他说第一遍是“水”着唱的,第二遍是非常讲究着唱的。所谓讲究,就是不同于平时说话的方式,而是把每个字的字头、字腹、字尾唱出来。经他一讲,我就懂了。

从那时候开始,父亲大概是觉得我接受能力还可以,慢慢就开始教我唱戏了。他那时40多岁,正是一个有积累的艺术家最能大展宏图的时候,但在当时的环境下,什么也不能干,只能在家待着,这对于一个有抱负的艺术家来说是很痛苦的。他有充沛的精力,父子俩有了大把共处的时间,他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教我唱京剧。这算是特定环境特定背景之下产生的“机缘”吧。

我记得当时学的是样板戏,第一段学的是京剧《红色娘子军》的片段。一直到“文革”结束,我才开始学传统戏。第一出唱的是《文昭关》,唱词是“伍员马上怒气冲”,记得特别清楚。其实父亲并不指望我能以唱戏为职业,但后来我越学兴趣越大,父亲也觉得我还行,不知不觉地就走上京剧之路了。

解放周末:您的嗓音高亢圆润,唱腔飘逸自如,被誉为京剧界的“男高音”。甚至有人说“关栋天是一个异类,从来不用吊嗓子,拿起来就唱”。是这样吗?

关栋天:我给自己的定位是,“有着很好的艺术天赋且喜欢舞台艺术的人”。

我父母有非常好的艺术修养,带给我很多得天独厚的条件,比方说嗓子。我父亲天生嗓子条件好,高音特别好,对嗓音的控制能力也特别好,这是唱老生必备的。我母亲是唱程派的,嗓音特点是圆、宽、厚。从先天的角度,我确实把他们的这些声音优点都继承了。

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男孩的嗓子有再好的先天条件,也可能因为青春期变声说没就没。对京剧演员,尤其是对文戏的男演员来说,变声算得上是艺术生涯最重要的关口。幼功练得再好,戏学得再多,仓门(变声)过不来,几乎就宣告了舞台生涯的夭折。

学戏没多久,我就遇到了这个坎,因为发育,嗓音变得又粗又哑。父亲指导我,只有一个办法:苦练!我每天都吊嗓子,我的姐夫还有姐夫的学生一起给我拉琴伴奏,我就天天唱。只有把声带唱得耐久,功到了,才能过关。现在大家都知道我嗓子好,不少人拿我当反面教材,觉得我不用练就嗓子好,其实是因为小时候功底扎实,练得多。

父亲对我来说,亦父亦师。我会的绝大部分传统戏都是他教的。他曾告诫我,天赋是祖师爷赏的吃饭资本,能不能成“好角儿”,全要凭自己的磨炼。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一个京剧演员必须恪守四个字:会、通、精、化。只有真正了解了,表演才能出神入化。

解放周末:您曾经提到,自己出身戏曲世家,所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跟很多京剧表演艺术家学习过、同台演出过。现在的孩子其实腰腿、个头、嗓音条件都很好,但缺少成为“好角儿”的机会。

关栋天:对。我跟很多前辈学过,比方说《打金砖》就是和谭元寿老师学的。当时他不仅倾囊相授,也没有像其他师傅那样要求弟子一招一式必须要随师傅,反而跟我说,你有很好的嗓音条件,你父亲在表演上也很有经验,他只把自认为擅长的东西教给我,一定不要因为他束缚了我的表演。这些经历都是我的宝贵财富。以前父母亲常跟我说:你要是想进步,必须跟“好角儿”在一块儿演出,跟他们演一场比你自己演十场都管用。所以关键要让现在的孩子们见过“好角儿”,他们才会知道什么是“好”,“好”在哪里。

台步和圆场没走好, 基本功都不到位,那怎么创新?

解放周末:传统戏和新编剧目您都演过不少,但相对来说新戏更多一些,这是为什么?

关栋天:熟悉我的观众可能知道,我1981年在武汉京剧院的时候就开始排新戏,后来进入上海京剧院,排的新戏就更多了。

我父亲是我老师,我的京剧底子是他手把手带出来的,他会唱两百多出传统戏,我只会二三十出。论传统戏的积累,我不可能超越他。另外,他希望他是怎么教的,我就怎么唱。因为传统戏教课的方法更多的是口传心授,老师怎么教,学生就怎么唱,一招一式都比较固定。对我这种不太“安分守己”的人来说,新戏有更大的空间让我能在传统戏的基础上尝试一些新的表演。

从表演到服装到布景,我相信这种追求创新的想法应该是多少辈艺术家共同的追求,不然现在的京剧可能就和“同光十三绝”(注:“同光十三绝”是晚清画师沈蓉圃绘制于清光绪年间的工笔写生戏画像,该画作参照清代中期画家贺世魁所绘《京腔十三绝》中的戏曲人物,用工笔重彩绘制而成)的时候一模一样了。包括梅兰芳先生在内,很多京剧艺术家都在演变,无非是有的留下来,有的没留下。到我们这一代,有什么理由不去做一些尝试呢?

改革开放40年以来,中国京剧界的院团也都在进行尝试。有的剧目经历了十几年、二十年的积淀流传下来,有的剧目可能演完就结束了,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能要求所有的创新都只能成功、不许失败。有人说,排新戏是浪费国家的钱。当然会有成功的好戏,也有不那么成功的戏,这不是浪费,不能对文艺创作苛刻要求,应该鼓励人们解放天性,充分发挥想象力,努力去尝试,即使不成功也不能说是浪费。

解放周末:长期以来,京剧的传承和创新问题始终为人所关注,关于新编剧目是否能原汁原味地呈现京剧之美的争论也由来已久,您怎么看?

关栋天:现在大家都在讲创新,这很好,但我觉得要小心谨慎地去做。不同领域、不同专业的创新不能一概而论。比方说,戏曲的创新和科技、金融的创新就很不一样,后者可能会因为一些硬件、软件的突破或者某个新奇的念头实现飞跃,但戏曲不是这样。戏曲首先是传承,必须有传统戏打下的好的基础,才能在遇到新剧目、新角色的时候,充分结合传统的手段进行发挥和创新。

如果台步和圆场没走好,基本功都不到位,那怎么创新?所以我认为,戏曲首先是传承,有基础之后才能进行创新,而不是空中楼阁的创新。梅兰芳大师对京剧的表现力有五字总结:移步不换形。这五个字一直到今天都是受用的。

解放周末:从“一张桌子、两张椅子”的传统京剧发展到现在的3D全景声京剧电影,会不会担心一些观众不接受这种变化?

关栋天:如今我们已经走到了一个商业细分的年代,老年市场吸引老年观众,年轻化题材瞄准年轻观众,所以我觉得大家不能寄希望于一个剧目出来之后就要成为全员喜爱的“爆款”,既能迎合老年观众的需求,又能符合年轻观众的趣味,这不现实。但无论怎么创新发展,关键是要让观众认同你,这就是京剧。即使和想象中不太一样,但还挺好听的,慢慢习惯了也就认同了。

沉浸在情绪里的时候, 动作就自然跟着饰演的人物走了

解放周末:从2017年起,京剧电影工程被列为国家重点文化工程,您参演的《贞观盛事》是目前入选“京剧电影工程”项目的唯一一部新编剧目。演出电影版本的新编剧目,有什么不同?

关栋天:传统戏的排练方式、演出方式都比较简单,主要由老师口传心授,同一出剧目由不同的人来演可能有不同的风格。但所有的原创新编剧目其实都有导演在那里把控各方面的要求,怎样运用镜头语言把故事讲好,哪个镜头更合适,这些都是导演需要考虑的事情。

演员就是要“听导演的话”,按照要求把人物性格诠释出来。在此基础上,能够再通过自己的努力把角色演得更丰满、灵动一些,那就是额外“加分”了。照我个人的理解,不论是在舞台上还是摄影棚里,我们该怎么唱还是怎么唱,演什么就要像什么。但是没必要像有些影视剧演员那样,拍一条戏还要跑到摄影机前面看看自己的表现。我们负责把戏唱好,导演负责把影片拍好。它是原汁原味的京剧,又是符合大众审美的电影。

解放周末:在传统剧院演出,演员站在舞台上就能直接感受到台下观众的反馈,但在摄影棚里拍电影,面对的只有摄像机,具体的表演方式是否要作些调整?

关栋天:是的。电影艺术的特性要求从事这个行业的演员要有很强的镜头意识,既能够像在舞台上那样连贯地演出,又能够适应在摄像机镜头前一段段分开表演,甚至重复几遍表演。表演时的细节处理应该说是有些许差别的。比如在表演重点戏份的时候,导演给的是全景、中景、近景还是特写,决定了我们要怎样调整自己的动作幅度和面部表情。如果导演给了全景,那我们要适当放大自己的表演尺度,如果给了特写,那就要相应收敛。

如果是在舞台上,那我们的表演既要让坐在第一排的观众感受得到,还要让坐在最后一排的观众感受到,尺度和面对镜头又是非常不同的。根据判断和经验去调整自己在不同表演环境中的收放尺度;这是对演员的挑战。

解放周末:电影拍摄时正逢高温酷暑天,演员们穿着整套京剧行头和服装“战高温”,很不容易。在片场有没有一些令人难忘的时刻?

关栋天:我记得第四场戏最后进殿的那一段,说的是跟着李世民东征西战、屡立奇功的六骏之中的最后一匹飒露紫都死了,皇帝大发雷霆,暴怒之下想要下令杀人却被魏征给拦下。过去演出的时候,魏征在那个节骨眼上是要跪下进谏的。但是饰演魏征的尚长荣老师今年已经78岁了,下跪这个动作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可能会产生意外。拍摄前,包括导演和演员在内,我们都和尚老师说好,这次不用他跪了。没想到表演到那段,尚老师情绪一上来,还是“扑通”一声跪下去,结果真的因为重心不稳摔倒了。大家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扶起来。

这是一个非常感人的意外。如果是一个非常冷静的演员,事先说好不跪就真的不跪了。但对于艺术家来说,投入角色之中、沉浸在情绪里的时候,动作就自然跟着饰演的人物走了。尚老师这种对艺术负责的态度、对艺术敬畏的精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不期望成为全员喜爱的“爆款”, 只求能打动一群人的心扉

解放周末:改革开放40年以来,戏曲经历过一段时间的沉寂,但近几年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大众视野中。在老戏迷之外,也有更多白领观众以及随家长一起来的小观众走进了剧院。

关栋天:确实,这些年传统戏曲走近越来越多年轻观众的生活、被大家喜爱,背后离不开如昆曲演员张军和京剧演员史依弘、王珮瑜这样一批年轻戏曲演员所作的贡献。他们不遗余力地在各个场合通过各种形式推广戏曲,我从心底欣赏和佩服他们。

当然,光靠几位流量演员通过个体努力进行推广,作用终究有限。只有整个行业形成合力,未来才能持续吸引更多新观众走进剧院。

解放周末:现在有个现象:传统戏曲走出去以后回到国内,似乎更受观众欢迎。您怎么看?

关栋天:墙内开花墙外香,就像京剧《哈姆雷特》一直在“走出去”,受到很多外国观众的欢迎。这也给了我们一个启示:不要期望做一个全员喜爱的“爆款”,只要能打动一群人的心扉,就是成功的市场运作。比如,我们有很多小剧场,能让京剧在小剧场一直演下去,也是了不起的。目前京剧不能强求像影视剧那么大的影响力,这是艺术的特征和传播手段决定的。

解放周末:您认为,挖掘传统戏曲,尤其是京剧的消费市场容量,应该从哪方面着手?

关栋天:即使在网络时代,可供观众消费、欣赏的影视剧作品非常多,舞台艺术依然保持着其不可替代的魅力。我相信在上海这样一个拥有两千多万人口的城市,长期稳定的戏曲观众容量肯定是有的。

其实,只要京剧多捧出几个角儿出来,不愁没有粉丝和流量。现在的年轻人也比我们前几代的人条件好,身体素质、嗓子等都好,关键看怎么捧角儿。专业的事情请专业的人做。目前我们舞台上的主创力量十分强,需要更多的好剧本,让演员可以把真正好的内容呈现给观众。同时,应该完善激励机制,让更多好苗子能够安心地留在戏曲舞台。

另一方面,剧院的专业管理、市场营销、宣传推广工作应该加强,在不影响京剧艺术本体的情况下,多运用不同的商业手段推动戏曲和戏曲演员的影响力,着力打造更多具有标识性的“流量名角”。有时候我看新闻,一整个节目都在讲影视界的动态,难得看到戏曲界的新闻,还常常是一带而过。我想,并非戏曲界没有新闻可以挖掘,只是关注度还有待提高,这就更需要专业力量的介入以及社会各方力量给予更多支持。

解放周末:这些年京剧界也做了一些京剧和交响乐的结合,在国内外都擦出了不少“火花”。这种审美口味的创新是否必要?

关栋天:坚持传统的“三大件”,还是加入交响乐或是民乐,都是根据戏本身的性质来决定的。如果盲目地把交响乐用到传统戏之中,可能效果就不会好。但如果是新编剧目,把有着丰富声部的交响乐运用进去,可能更受观众欢迎。

现在是京剧的好时机, 也只有舞台能让我真正快乐

解放周末:您是1984年进入上海京剧院的,但其实在此之前您已经靠《打金砖》这出戏“红”了。听说当时演出的时候接连十几天下雨,但依然人气火爆?

关栋天:因为“文革”时父母都在“牛棚”,我跟着大伯父大伯母去了五七干校。1974年,高中毕业知识青年插队落户,我分到了汉阳县。1977年,我回到城里做石油装卸工,1978年才考进武汉京剧院。

在武汉京剧院待了6年。其间,1981年和1983年两次到上海演出,都很轰动。那时候我们沿着长江沿岸的城市一路唱过来,到上海之后在卢湾区工人俱乐部连唱14天,场场爆满。1981年来的时候是我父亲挑梁,到1983年就是我自己挑梁唱戏了。当时上海京剧院也有很多人来看,院里正好也缺老生,我也想到发展空间更大的上海来唱戏,所以就在1984年正式调入上海京剧院。这些年来,上海给了我很多荣誉,我内心是非常感激的。

解放周末:当年一出戏就能为您在一座城市收获一票铁杆戏迷,在现在看来似乎难以想象。与当时相比,现在是京剧的好时机吗?

关栋天:那个时候老百姓的文艺生活选择没有那么丰富,我们正当其时,一下子就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这在现在是没那么容易的。但我觉得现在也是京剧的好时机,这些年国家层面和各地方政府对文化都越来越重视,京剧在大家心目中还是有相当分量的。我们的文化种类越来越丰富,但舞台艺术始终是不可或缺的形式。希望在这个戏曲的好时代,从业者的艺术价值能够得到更好的体现,各方面的资源配置可以更完善一些。

解放周末:1990年,您因伤病暂时离开京剧舞台,赴香港发展创业,也相当成功。是什么又促使您回归舞台?

关栋天:当年是为了生活而下海。后来不愁温饱了,太太很豁达,说:你有精力有时间又这么喜欢舞台,只有在舞台上能让你真正快乐,我支持你。

解放周末:近期几部古装宫廷剧受到观众热捧,此前戏曲界也有尝试,把《甄嬛传》改编成越剧。您怎么看待这样的尝试?

关栋天:我也会追《延禧攻略》和《如懿传》。把当下流行的古装影视剧改编成戏曲版本是一个值得赞赏的做法,但很多情况下因为原作的体量太大,压缩成2小时的舞台版本很难把故事讲清楚、讲完整,所以我更期待能够出现属于舞台的原创订制剧目。我是个无趣的人,没有任何爱好,一点也不浪漫,没事就在IPAD上看看新闻和网络小说。我很欣赏那些写出上千万字作品的作者,其中很多作品都有诗词元素,很适合改编成舞台样式。我曾经找过《傲世九重天》的作者风凌天下,把他约到上海来。未来如果将网络文学和京剧有机结合,说不定会让更多年轻观众走进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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