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笔记:堇菜开花
梁东方
堇菜花贴地生长,不起眼。这正是它另一个更形象化的名字,紫花地丁的所由来处。
什么花不是贴地生长呢,堇菜之所以给人贴地的感觉是因为它长不高,花茎花叶还没有离开地面就已经开花了。不过因为别的草花还都没有开放它就已经开放了,所以没有谁能挡住它。它开放的背景里,只有黄色的迎春灌木,粉白色的乔木山桃与杏。
堇菜花小小的紫色,因为贴地而生,因为周围有太多高大的灿烂的存在而往往容易被视而不见。不过它独一无二的紫色,却让人不由得脚下留情,注意不要踩到它,甚至还要专门俯下身来拍上一张照。在生命的世界里,总有许多似乎微不足道的种类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津津有味。外界因为对比而来的评价,与其自身适应环境的生命力来说,不是很重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堇菜花开得早的缘故,堇菜紫色的花朵,准确说是紫红色的花朵,总是给人一种凄清的感觉。好像忧伤与苦情在与美丽相伴相随,加上早春的风吹得花朵一直在颤抖,就有了一种它隐隐约约在抽泣的印象。
在干旱的平原上,在荒凉的山坡上,在浓重的雾霾里,在漫天的沙尘暴中,堇菜花都不能选择地在早春的时候,在只有这一属于自己的时间段里开放了。它开得早、开得颜色绚丽,却总有一种类似度春荒的时候出来挖野菜充饥的画面与之共现。它的紫红色的花朵中更偏于紫色的倾向,使它的哀婉气质独一无二。它不是野菜、不能吃,却与能吃的野菜比如荠菜并肩在早春的大地上共生。荠菜的小白花不起眼,不绚丽,却标明了自己的有用;堇菜与之相反,除了凉血的药性之外,没有一般食用用途,只具审美的情感色彩。堇菜像是植被界至少是草花界的一位艺术家,它的使命就是表达,不仅替草木表达、替季节表达,也在替人表达。
于我个人而言,在已经遥远起来的童年里,在狼牙山下姥姥家的小山村里度过的那个春天的时光,会因为堇菜这样小小的紫色花朵而重回眼前。在那个饥饿感始终伴随着那个美丽的小山村的时代,我体会到的是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匮乏下的挣扎。挣扎的形式就是遥望周围高耸的山峦,对着山峦上某些角度上峥嵘的巨石发呆。这些巨石直接阻挡着自己对外面世界的向往,让自己走出大山去的渴望时时受挫不说,还在非常具体的形象上反复演绎着关于人生不易的现实说明。
而早春时节在山坡上坐在这样一片开着紫色花朵的堇菜旁的那一次凝望,最为刻骨铭心。堇菜紫色的花朵第一次让忧伤这样婉转的情致流淌到了我小小的心田,以至不再觉着走出山去有多难,准确说是难本身也未必就不好,难就是人生天经地义的组成部分;而就只是在山坡上的堇菜紫花旁这样展开对走出山去的想象,也已经不无美妙。
背着荆条筐带着镰刀,解放鞋上补丁摞补丁的表哥在挖野菜的时候也是照顾着我的。我可以不挖,愿意挖就挖不想挖就不挖,不像他一样有任务,挖得太少了回去就会挨说。在他歇够了去挖的时候,我还可以径自坐在山坡上,望着眼前的堇菜花紫色的花朵、在山风里摇曳的紫色花朵发呆。
堇菜花在这样的角度上教会了人诗情,教会了人所谓诗情不仅可以是愉悦的、兴奋的、强烈的,也可以是幽婉的、忧伤的。淡淡的忧伤不仅属于南方的小桥流水和梅雨绵绵,也可以属于北方的凛冽与干旱之中这样一朵小小的紫色花卉。太行山中纯净的自然和人,通过这样一朵小小的紫色花卉成为日后无论如何也回去不去了的旧梦中的依稀却也永恒的影像。
堇菜花是上天派到北方干旱的土地上的特殊使者。它将拯救那些因为受制于并且意识到了环境恶劣而不能自拔的人,并且还将拯救那些走出了人生的路之后才意识到初始的挣扎也并非一无是处的乡愁怨客!
拯救的方式照例是大自然的“大美无言”,只是以身示例而从来不着一言,开悟与否,以及能在何种程度上可以藉此还乡,都只在你个人的自由选择而已。它在这个春天再次开放出的小小花朵,是一道人生的桥;连通过去和现在,连通实际的生命和虚幻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