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里的鱼和熊掌

1

任秋二十七岁时，有人给她介绍了个对象。男的叫宋阳，和他们同系统，但在下面的一个小县城。和任秋一样，宋阳从家乡读大学出来，毕业又考到现在的单位，挺不容易。

任秋没同意，因为她是从山沟里爬出来的，怎么可能再倒退回去。在找男朋友方面她有自己的硬核标准，省城的，有房子的，工作稳定的。所以那个宋阳她没见。

大概过了一个月，单位派任秋去下面调研，正好是那个县，接待他们的又正好是宋阳。宋阳半开玩笑地说，还挺有缘，我们这样见了面。

任秋便留心看了一眼，眼前的男人长得白净，个头不太高，笑起来眼睛一弯挺好看。任秋的心跳莫名地慢了半拍。

调研一周，宋阳很照顾任秋。那天他带任秋去吃县里最特色的羊肉汤。任秋嫌膻味儿太重，又不好意思拒绝，勉强喝了几口。宋阳见状，重新给她叫了碗面，然后把她喝过的那碗汤端过来。说小时候穷怕了，不能浪费粮食。

他喝得那么自然，一点没嫌弃那是她剩的。倒是任秋不觉红了脸。

通过了解，任秋觉得宋阳不错，积极上进，事业心强，脾气和性格都好，对她也好，两人还聊得来。可宋阳猴年马月能调到省城，他也没能力在省城买房。想到这些，任秋心里敲小鼓。

人无两全，心动的却不符合她的标准。

回省城后，宋阳经常和任秋网上联系。宋阳说他家乡的土豆特别好吃，如果有机会带她去吃。任秋便说等他到省城，一定请他去喝最正宗的羊肉汤。

任秋和宋阳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地处着，不敢再往前一小步。她是个理智的人，感情这东西拿捏不好分寸，会错上加错。

那天，宋阳告诉任秋，有个机会来省城学习三个月，征求她的意见，他来还是不来？

任秋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来加深两个人的关系和感情。那时正好有人给任秋介绍了个男人，符合她所有硬件条件。最主要这个马主任有前途，已经趟出向上攀登的路，这种事业稳妥的不用走弯道。只有一条，年纪大点，离过一次婚。

任秋挺犹豫，可她自身条件又不是格外优秀，把眼光抬得太高怕错失良机，便同意和马主任处一处。

所以宋阳的询问，她不好回答。

2

宋阳还是来了，到省城那天给任秋打电话，在他们单位楼下等着。

当时任秋正同马主任吃饭，接了宋阳的电话心里忐忑着，怕他等着急，又怕马主任看出她的心猿意马。稀里糊涂地把饭吃完，她一路跑回单位，因为跑得太快太急切，大冬天的后背都湿透了。远远就看到宋阳站在那里，路灯把他的身影拉成一条瘦长的线。

宋阳一笑，眼睛一弯，任秋的心马上像开出了花。

那晚任秋失眠了，马主任和宋阳的脸在她脑海里轮换翻滚。经济条件和爱情，时常画不了等号。

宋阳的住宿安排在单位的宾馆，晚上任秋约他去灯塔，这个塔是省城最高的地方，一城繁华尽在眼底。

可能夜色太美太撩人，宋阳突然亲了任秋一下。任秋一愣，脸羞得通红，心跳如鹿撞。这是恋爱的味道，好甜。

后来不知道是谁先提起省城的房价，任秋感慨道，什么时候才能在这里买套房子呀？宋阳说，再过几年有点底了可以贷款买……

再过几年呢？任秋二十七了，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光不过如此。聊着聊着他们都沉默了，对他们这些在大城市没根基没多少积蓄的年轻人，很多事情太难了。

刚才的那个吻瞬间冷了，理智将任秋拉回现实，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的心思定了，她要的宋阳给不了，没房子的爱情不值钱。

宋阳再给任秋打电话，她的态度总是凉凉的，也再没接受过他的约会，宋阳如果识相，肯定不会对她纠缠不休。一场爱情还没来得及怒放已然结束。能证明他们有过心动的，好像只剩下那抹轻吻。

因为在同个系统，任秋和马主任谈恋爱的消息很快被传开，宋阳肯定也听说了。

有次任秋下班回来，在她租的房子前路上碰到宋阳。宋阳是特意等她的，任秋躲不过，带他去喝羊肉汤，她以前说过要请他的。

她给宋阳要了一碗汤加了双份羊肉，宋阳在有些方面不会作假，他直接问，他们说你和马主任……你们在谈恋爱？他紧张地试探，小心翼翼的样子戳痛了任秋。

她故作轻松地说，他们说的是真的。她看到宋阳脸上悬挂着的那点希望，玻璃一样碎成了渣。

任秋立即转移话题，这家的羊肉汤特别好喝，你尝尝。

宋阳笑得比哭还难受。任秋想过，如果他揪住她质问，那他们算怎么回事？她就告诉他，他们什么都不算。可直到他们离开，宋阳没有问她，那碗羊肉汤还是原封未动。

宋阳把任秋送回去，一路上他们没说话，气氛冷在那里。入冬的第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雪花落下来化成水珠，在他们的头发上闪着凄美的光。

3

元旦过后，宋阳回了县城。三个月的进修时间还没到，但他再没上来，也没有和任秋道别。

现实中的爱情就是这样平淡寡味，哪会像电影里演的那么狂热缠绵。你如果选择爱情，就会放弃名利，你选择房子，就丢了爱情。任秋刻意屏蔽掉关于宋阳的一切消息，她怕自己像水草一样摇摆不定。

然后过完春节，任秋和马主任结婚了，结得那么仓促和慌乱，她不想给自己留后路和退缩的念想。

没有爱情基础，婚姻也就那么回事。马主任在她面前总是颐指气使高高在上，吃饭的时候，不喜欢吃的东西尝一口后推给任秋吃，说丢了多浪费。

任秋突然想起和宋阳一起喝羊肉汤那天，在这世上，除了她爸，再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吃她的剩饭。宋阳是第一个，可能也是最后一个。他得多把她当成自己人。马主任却从没把任秋当自己人，他的工资卡自己拿着，房产证上没有任秋的名字。任秋只是这套房子里的寄宿者，却不是女主人。

任秋是在女儿六岁那年离的婚，那年，马主任的前妻带着儿子从国外回来。任秋这时才知道，他们住的房子马主任早过户给了他的儿子，和任秋与女儿没半点关系。马主任还算有点情意，离婚时给了任秋二十万块钱，清算了女儿的抚养费。

八年过去，任秋在这城市里又成了孤身一人，依旧没有房子住，唯一变化的是，她变成了离婚女人，还带着六岁的孩子。

有人笑话她势利眼，活该这下场。可任秋做错了吗？她只是为在省城安身，选择了一条最便捷的路。她偶尔会想，如果当初跟宋阳在一起，人生又会大不同了。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她不是不懂。所以想过之后，也就兀自笑笑罢了。随后任秋用那二十万块钱付首付，买了套小房子，这次房产证上终于是她的名字了。这么多年，她心心念念想的，就是在省城有属于她的一砖一瓦。

年底系统内部调整，宋阳被调到任秋的部门当头儿，是他们系统最年轻的中层。果然是风水轮流转，谁能想到呢。

其实这几年任秋也知道他的一些消息，他能干能吃苦，有好的机遇升得挺快。后来和县里的一个小学老师结了婚。

他应该抱怨过她曾经背信弃义，可她又没有承诺要嫁给他，又没有和他干柴烈火地相爱过，充其量也就是好感。为这点能算出来斤两的感情，他还能记恨她一辈子？

那天的欢迎宴上，任秋这么多年后又见到宋阳。他胖了些，笑起来眼睛还是弯弯的。他冲她点点头，没有过多的交流，他们只是旧相识而已。

不知是谁拍马屁，知道新来的领导爱喝羊肉汤，专门点了一大锅。他尝了一口说，没我们县里的好喝。说着抬头看了看任秋，那眼神让任秋心里一晃。

她以为他早忘了，他还记得。

4

任秋跟着大家叫他宋主任，工作上就那么点事，只要认真做好万事大吉。任秋心里有坎儿，会刻意避开和宋阳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有天下班，任秋走到公交车站才发现家门钥匙落在办公室，又折回头来拿。

刚走到门口，看到宋阳站在她的办公桌前，正盯着她桌上那张单人照发呆。任秋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不小心踢到门口的垃圾桶。宋阳惊到抬头，突兀地问，你怎么也没走？

任秋尴尬笑笑说，回来取东西。她快速走过去，把钥匙拿在手里朝他晃晃，急于向他证明自己没说谎。

宋阳说，你着急走不？不急的话陪我聊会儿。

任秋没拒绝，她似乎也不想拒绝。心里那个结，总得找机会解开。

还是八年前的那家羊肉汤店，宋阳点了一碗汤一碗面。任秋改成了两碗汤。宋阳诧异，你现在能喝了？

任秋笑笑，或许她只是想尝试着改变。宋阳说他后来只要一来省城就上这家店，还真是最正宗的。也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是因为他们俩一起来过。

他们聊的不多，更多的时候是看着窗外发呆。话怎么说都不对味儿，任秋当初放弃宋阳最后却落个离婚的下场，转一圈儿宋阳又回到她身边，他问得多显得炫耀。所以干脆不说。

最后那碗汤任秋还是没喝多少，宋阳说，你这是浪费粮食。但他没有像八年前一样拉过来喝掉。他有所顾忌了。

宋阳送任秋回去的路上，突然对她说，你没变，还是我记忆里的样子。

任秋说，怎么可能不变，不变的是妖精，我女儿都六岁了。宋阳笑了。任秋问他，你孩子多大？

三岁，要孩子有点晚。宋阳说，任秋，你该再成个家，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不容易。

任秋想说一个人挺好的，现在才知道没有爱情的婚姻还不如不要。但她没说出口。

宋阳在省城买了房子，周末的时候他妻子带着孩子上来。

巧的是他的房子离任秋住的小区不远，附近有家挺大的超市。任秋去买东西时，恰好碰到宋阳一家三口。

她第一次见他的妻子，恬静文雅的女人，戴着一副眼镜，浑身上下透着书卷气。

宋阳给她们作介绍，他妻子姓李，名字任秋没记住。宋阳介绍任秋时，说是他们单位的小任。这叫法好陌生，任秋一顿。一个称呼立马显得生分了。

李老师意味深长地看着任秋说，我听宋阳提起过你。

任秋的心里又抻了一下，他能说她什么？一个虚荣没有好结果的女人。

5

宋阳对任秋的照顾慢慢地被人暗地里说三道四。

比如有时孩子生病任秋请假，比如她偶尔提前翘班接孩子，再比如那个月她母亲住院她请了事假一分钱没有扣。最严重的一次，任秋的一个数据出错差点酿成大祸，是宋阳把事情给兜了。

宋阳的性子太耿直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对方想抓他的小辫子，就把他们那段陈年旧事给扒拉了出来。

流言蜚语莫名其妙地传开了。宋阳之所以到这个部门，是为了他的老相好。他被上头叫去问话。

任秋这枪躺得好冤枉，她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名声，而是影响宋阳的前途。宋阳却安慰任秋，身正不怕影子斜，我都不在乎，你担心什么。

没过多久，宋阳的妻子突然给任秋打电话，说要见见她。任秋做好了要被骂的准备，她该怎么解释。

小学老师却并没有责怪任秋，只说了另一件事。她说，宋阳为你出过一次车祸，命差点没了。那年宋阳在省城学习，元旦放假回县里。他因为你和你前夫的事心情不好，喝了酒骑摩托车连人带车从隔离带翻到旁边的沟里。重症监护室住了一个星期才捡回来一条命。因为车祸，宋阳失去了生育能力，我们的孩子是三年前抱养的……你们的那点事我都知道，我也清楚宋阳直到现在都没忘你。要不然他不会那么努力工作调到省城。他有机会去更好的部门，只因为你。

任秋懵了，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如此来说，她的枪躺得一点不委屈。

宋阳出车祸时她在干什么？她正和马主任谈婚论嫁，似乎听到谁说过车祸，没有想到会是宋阳啊。

小学老师的眼泪如珠子掉下来，宋阳干到现在挺不容易……

任秋已经凌乱成野草，狼狈得像个傻子。她一直觉得她和宋阳的爱情索然无味，却没想到会影响人的一生。她当然听懂小学老师后面的潜台词，她已经毁过宋阳一次。

因为效益不好，单位向下面的县和乡里分流人员，每个部门都有指标。其实有宋阳站着，怎么也不会轮到任秋头上，但任秋是主动申请的。

她过去惧怕人生倒转从省城再回到乡下，曾经看得无比重要的东西，现在却没那么在乎。

有次她在饭店吃饭，对面坐着一对情侣。两人要了两碗面，女孩没吃完，男孩一边嗔怪她浪费，一边自然而然把她的剩饭连汤带水吃了。

任秋的某根神经被触动，她想到若干年前的自己和宋阳，那场景在任秋的脑海里定格成一幅画。

她想起一句诗，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如果再把鱼和熊掌同时放在她的面前，她一定知道该选鱼，还是选熊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