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那个湾

李氏那个湾

1

说起宁远北路,有两个村子是绕不过去的。

一个是欧阳氏的平田,六千多人口,挤在一个院子里,烟火绵延了千年。

一个是李氏的礼仕湾,六千多人口,围着一座山,出奇的平静。

六千多人口的大村,在宁远不稀奇,就说李氏,礼仕湾有六千多人口,有江南第一村的南路下灌也有六千多人口。

村子大了,出奇人。

听大人讲,宁远北路出了两个很有名的将军,都打过日本鬼子,一个是阙汉骞,打赢了;一个是李抱冰,打输了。阙汉骞跑去了台湾,李抱冰留在了大陆。礼仕湾不少人跟着李抱冰从军,打仗赢了,不许抢,抱冰就用家乡土话(平话)跟老乡讲:看到黄货可以揣点。听到这里,大家都笑一下,认为李抱冰有人情味。

我第一次经过礼仕湾,十二岁,去舅公家拜年。

舅公家在郑古元里面的腰江——本地人叫腰肝,读了县志,才知其书名叫腰江。离东干脚十八里有余,没车——单车、客车、三轮车,都没有,每年去拜年,都靠双脚走路去。父亲和三叔脚力好,可以早去晚回。我以为我也可以,兴冲冲跟着三叔走,走过去,就走不回来,脚板筋疼得像针戳。

路上我看到了礼仕湾,还经过了花桥。

花桥村是礼仕湾老屋里搬出来的,花桥却是礼仕湾人李大年修的。

李大年是礼仕湾的财主,心善,晚年他倾尽资产将东舂水上的木制六十丈莲花桥改建为石桥。六十丈,横在东舂水上如卧月。李大年捐资修桥的事传到了京城,大官纪晓岚特地写了篇《北莲花桥记》,里面写了句“聚族烟火千百余家,比户弦诵,俗尚敦朴,故以'礼士’名其村。” 《北莲花桥记》里写的“礼士”经过几代人的演变,成了今天礼仕湾的“礼仕”。

东舂水、西舂水是宁远北路两条大河。

花桥下,东舂水两岸,种满了枫杨树,高大如巨伞,层层叠叠,把河道都掩盖了。花桥村在西岸,青砖木瓦,墙上用白灰刷着“农业学大寨”的标语。

花桥对我没啥吸引力,要说历史,还是平田的底蕴深厚,了解了平田,至少了解了半部宁远历史。对我有吸引力的,是东舂水,是岸边的枫杨树。水面宽,水很静,藏在枫杨树下,和整个凡俗世界都分开了。沿河流看过去,一条水路都是枫杨树堆叠矗拥,直到西边山脚下才消失隐匿。

花桥原名莲花桥,村前有荷塘,或者是李氏后人为应景,有意为之。毕竟,离舂陵古城不远,或者两千年前,这里就叫莲花桥了。

南宋周敦颐是宁远隔壁道县的,好莲花,估计他没到过这里。

永连公路很平,但用脚板走路,走久了,再平的路,脚板也会疼。

三叔指着路边的石凉亭,说这是古盐道,老百姓以前吃的盐,都是沿着这条路,从广东用人力挑回来的。

放眼四望,群山莽莽。

石凉亭的石墙黑瓦落满永连公路的黄尘,历史已经一去不还了。

2

和李俊宏是初中同学,在潮水岩读高中,又是同学。

同学久了成兄弟,李俊宏把我带进了礼仕湾村子。

六月,稻子黄时,稻田要透最后一道水。李俊宏带着我,或者他也怕孤单,他家里只有妈妈在家,他成了家里的劳力。我们从新屋里走进去,新屋里是沿山而建,沟沟坡坡,房子也就叠床架屋,挤得透不过气来。绕弯下坡,从泥巷子到石板路,才算进了彭家院子。进了屋,拿了提桶,出来,我才发现他家就在祠堂前面。祠堂是古祠堂,烟熏火燎,柱子都黑了,大门前的石板地无聊的晒着太阳,里面空荡荡,也黑乎乎,没有香火。或许逢年过节了,族人才会记起老祖宗,来烧一把香吧。

俊宏是彭家,却姓李,姓彭的呢?

李俊宏说礼仕湾原来也十名九姓,姓彭、左、何、黄、唐、林、宋、辛、陈的都有,就是没姓欧阳的。后来那些杂姓都搬走了,礼仕湾就统归李氏了。

是礼仕湾的人赶走的吧。

礼仕湾向来民风彪悍,打群架,在北路赢多输少。赶走几户外姓人家,不就是小菜一碟?

有可能。李俊宏不否认。

走过门前一片田野,过了东舂水上的水泥桥,又是一片田野,平坦宽阔,漠漠生烟,直到山脚下的村子。

山脚下那个是什么院子?

五佰亩。

五佰亩?

五佰亩。

也姓李?

姓李。

这一个地方有多少姓李的?

老屋村、彭家村、小新屋村、林里坊村、坝子头、左家、茄子园村、普乐洞村、伍佰亩村、宋家山、唐木漯、金鸡啄谷……这个湾谷里里的,都姓李。

多少人啊?

一万八。

不是六七千人嘛?

李氏这个湾,姓李的一万八千多人。

那山是什么山?

羊婆漯、磨石漯、唐家漯。

什么叫漯?

山窝里有水。

我有点莫名其妙,是这样吗?

李俊宏笑了,打破砂锅问到底,最后答案靠想象。

不过那些叫漯的山,确实有气势,一路向北,直接到阳明山。阳明山是佛教圣地,万寿寺大名鼎鼎。

李氏这个湾里有西全寺、下水寺、吉祥庙、五岳庙、今古庙、盘古庙、朝罟王庙。

我思来想去,在宁远北路,找不出有这么多庙宇的任何一个村庄。

现在没了。

李俊宏笑了,我才释然。不然这么多庙宇,一开发,不就成了佛教的地盘了?

我们轮着在水沟里往稻田里提水,提了一个上午,才把稻田透湿。

日光之下,稻田在山脚下像个黄金池子。

稻田边的老屋村、彭家村、小新屋村、林里坊村、茄子园村、普乐洞村、伍佰亩村,鸡鸣狗吠,炊烟袅袅。

回来的路上,我们走下河坡,扑在舂水里,洗刷着。

河边的枫杨树像城堡,挡了风声,也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我不喜欢枫杨树,淡淡的生漆味味道怪怪的,令人不适。但这些树围在在水边,那水就有了灵魂一样,与人心呼应。

我喜欢这种感觉,难以预料的是,喜欢水的人,后来都做了游子。

和李俊宏分开十几年了,已经相忘于江湖,唏嘘。

3

坝子头祖先从老屋里分出来,独立成了坝子头村。

坝子头东面是大路尾,传闻是舂陵道的尾巴,大路到此为止。

大路尾边上有一丘浅塘,丰水期,二十亩水面是有的。枯水期,黄泥塘底朝天,与东面的石山一样形容枯槁。当年去舅公家,还讶异于这水塘的宁静宽阔。

李华说:大路尾对面就是坝子头。

坝子头,书名。当地人叫坝子头为霸仔头,一听,就有一种霸蛮之气。

坝子头在西舂水边上,有坝,不止一个,有好几个。

李氏这个湾,不缺坝,洪坝、普坝、西坝、潘坝、学公坝、白鸟坝、白水塘、棉花漯这些河坝水库,就像他们的粮库的钥匙。有坝就有鱼,坝子头不缺鱼,鲤鱼草鱼,白条麦穗,鲶鱼黄骨鱼,应有尽有。

李华的老爸国礼兄是个热情的人,年轻时候闯过广东,娶了个广东媳妇,见好就收,带着一家人回到坝子头发展,开拖拉机,开石场,种烤烟……用每一种可能来改变生活。看到他瘦峭的脸盘,才知道生活的辛苦。

我们去转悠,国礼兄在屋里忙活。

坝子头已经变了模样,门口水塘边离了路碑,看到“坝子头”三个大红行书字,有种近乡情更怯的忐忑。水泥乡道边种了桂花树,两层楼、三层楼夹道而建,屋前还养了月季,花开朵朵,有了一些其他乡村没有的情调。

河西边,是坝子头老院子。

一个村子的魂,不在新的建筑,新的东西,更多的是形式。而凝聚精神的,是前人留下的东西,比如石板路、青砖墙、木板厢房,触摸这些,才能感受到人文的厚重和历史的沧桑。

西舂水上的竹溪安桥,如蚕卧江。这是坝子头乡贤李永安捐建的,拳拳之心,日月可昭。竹溪安桥是古式亭桥,琉璃瓦,大理石桥面,圆瓶栏杆,足见建造者之良苦用心。凭栏远眺,群山如聚,江流如线,缠着岁月蹉跎的乡村。

在狗叫声里,我们左拐又拐,到了坝子头的祠堂。

祠堂是一个家族产生凝聚力的地方,这种凝聚力让所有族人都无条件遵守族规和祖训,让人敬畏。祠堂里有神龛家先,正中挂着西平堂李氏始祖的朱红牌匾。礼仕湾为西平堂李氏望族星溪李千护公的后裔,一迁桂阳,再迁嘉禾,三迁宁远,一路繁衍,成了湘南一大望族。

祠堂门前空地狭窄,两侧是民国旧居,青砖黑瓦,年久不修,檐壁上长了斑斑青苔。

李华指着祠堂左边两层的青砖瓦房告诉我:这一座房子,就是抱冰将军的旧居。

李抱冰是湘籍抗日名将,虽在马当失败,这并不否定他的抗日有功和决心。

抱冰将军的旧居是旧式两层青砖瓦房,二楼木窗已朽,残破在即。很多资料说抱冰家道清贫,我不以为然。这么好的房子,又在祠堂边,虽非名门,但也绝非清贫。当然,也有可能是抱冰做官后重修的。让礼仕湾李氏铭记的不仅是他的抗日功绩,还有他联合嘉禾的李云杰重修了《李氏族谱》。

抚摸着抱冰将军旧居的木门,有点尴尬,这木门是各种边料镶成的,日久不修,风吹雨蚀,快要散架了。李氏后人,或许要站出几个来,修缮一下将军旧居,既是善德,也是责任。

在坝子头老院子的残垣断瓦间,处处都能感觉到残留的烟火味。

青天高远,巷子里寂静无声。

过了永安学校,是香樟林。

李永安真名实姓,名校毕业。改革开放后,跑到下海创业,赚到钱了,回来修路建学校,反哺家乡。

我们缓缓地穿过香樟林——这是我第一次在宁远这块地方见到这么多的香樟树,林中香气氤氲,与对面青翠的毛岗岭隔河相对,韵味十足。

远远地枫杨树,如墨汁泼洒。

李华指着五佰亩方向,说:东舂水、西舂水就在那里汇合,往下,就叫仁河了。

仁河?

仁河。

李氏这个湾,原来也叫双溪。

这是溪吗?

老辈人的叫法。

河那边的草地里,一个中年人蹲在水边,不管黄昏日暮,在静心垂钓。

新屋里、老屋里、林里坊在河对岸,已经没有了界线,连成了一片。这是乡村吗?看不到车龙水马,也看不到高楼大厦,但高低大致一致、模样大致一致的楼房,复印出来的一样,这就是时下的乡村。这种样子曾经是我们的追求,但我总觉得,这不是终点,也不是未来,未来的乡村将是什么样子?老百姓将去向哪里?老百姓将如何安身立命,如何发展?我讨厌自己这种忧患意识,但还是控制不住。怪我老爹,他老是跟我们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种教导,一遍一遍,无论你接受不接受,都将会在心里刻下印子。

羊婆漯、磨石漯、唐家漯连成一片,山林漠漠,云烟蔼蔼,像一巨大的手臂,把老屋村、彭家村、小新屋村、林里坊村、茄子园村、普乐洞村、伍佰亩搂在怀里护着一样。东舂水、西舂水像两条大动脉,为这块大地输送着营养,不由得惊叹这块地方钟灵毓秀,美妙神奇了。

站在香樟林尽头的大坝边,看着西舂水依山而流,两岸林木参差,天上云卷云舒,几乎让我想放弃江湖恩怨,在李氏这个幽深静远的大湾小住了。

西边是左家,依山而建,有伤心往事,不看也罢。

在香樟林里左右徘徊,流连不舍。

李氏先人李承膺舂水边曾作诗:远水连天净,渔翁兴欲飞;

长歌红日落,数桨翠烟霏;

野鹜过瓐渚,沙鸥傍钓矶;

曲终人已渺,但见月光辉。

不为过。

4

当夜幕降临,乡愁起时,需要酒的时候,酒来了。

坝子头有好酒——宁远茅台。

坝子头有地道好菜:土鸭子、腊肉、腊鱼。

宁远茅台是红薯酒,纯粮酿造,

土鸭子在田间地头散养,吃虫长大,做宁远血鸭,炒出来黑里透红,味香辣,肉鲜嫩,味道地道正宗,越嚼越香。市面上卖的饲料鸭,肥肉和瘦肉一样多,下锅一炒,半锅油,鸭肉木,且腥,口感不佳。土鸭子伴软绵清甜的宁远茅台,最佳。

坝子头的腊鱼,来自没有丝毫污染的西舂水,以白条、鲤鱼为佳,鲤鱼大小不能超过二指,太大,刺多肉少,不合适做腊鱼。白条、鲤鱼下盐和料酒煎熟,再以炭火、细糠熏烤,制成之后,加上辣椒酱生姜丝大蒜头烹制,下酒伴拌饭,皆妙。

腊肉以宁远本地土猪肉为原料制作熏烤,蒸炒都行,加蒜苗青椒,肉香味蓬勃而出,馋涎欲滴,啧啧。

土鸭子是国礼兄自己养的、腊肉、腊鱼是国礼兄自己亲手做的。

我有点过意不去,无功不受禄的那种。

我们平常也这样吃,一样一样而已。

国礼兄笑着,我却看到了他额头皱纹里不时显现的沧桑。

生活好了,人老了,那种力不从心的无奈,不单单属于国礼兄这一代人,而是属于整个农村。

一杯、两杯、三杯、四杯……小小的酒盅,盛着的是酒,也是礼仕湾人的热情、坚韧和豪气。

这个湾里有一万八千李氏族人。

现在没了,年轻的都出去了,在家的,大概六、七千人。

这是一个沉重又心酸的话题。

喝酒,不聊这些。

坝子头是美丽乡村示范村。

这菜是绿色食品。

国礼兄开始吹牛。

我不否认,他说的都是真的。但是这份美丽,却在变得寂清,也在中国的乡村普及,人走了,大片土地交给了自然,只要略加爱惜和维护,处处都是美丽乡村。而人力的单薄和丧失,让我想到了乡村未来的空洞荒凉。

我知道我在杞人忧天,知道,一直知道,却习惯了这种担心和忧虑。

过往的乡村,留给我们贫穷、落后的痛苦,也给了我们亲切、温暖、守望相助的美好。都很深刻,返乡大潮或是由此而生。

根在,土地在,老祖宗在,这个湾,仍是人烟兴旺的。

举杯相庆,我忘掉了谋生江湖的刀光剑影,跟着大家豪气起来。

告别的时候,跟国礼兄说保重。

国礼兄回道:就这么搞下去。

看到屋外满地清冷的月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疼惜。

岁月静好,,也愿李氏这个湾里人不改初心,温暖苍凉,一如既往地守护这块大地的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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