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女人的秘密

1，

如果不是为了给外甥买生日礼物，周继是真不愿涉足公司楼下的这家网红书店。

一室灯光下，除了拍照的，就是捧着书拍照的，完美定义了何为工具书。其中不乏容貌秀丽者，只是，外表再出色，造作的摆拍瞬间透出灵魂的浅薄。

周继想到了他的前女友，那个吃顿方便面都要找准最佳角度的朋友圈达人。都市森林里，似乎全是这样的女人，精致的妆容，苍白的内心。他兜兜转转，四处寻觅，总逃不开她们的身影。

大他三岁的姐姐刚生完二胎，他却还是孤家寡人，家里的催婚已经进入步步紧逼的状态。他不知道如何说服他们，他实在不想和那些满嘴诗和远方、佯装姿态优雅、实际上算计得失比谁都精明的女人过一生。

一生多漫长，爱情多美好，足以与他丰盈的内心相匹配的枕边人，理应是个纯洁浪漫的姑娘，就像高原上的百合花那样。

也许，此生注定将就。周继感到一阵怅惘，从神游中抽身回现实世界。下午姐姐打电话喊他去吃饭，虽说是庆祝大外甥生日，到时候一定免不了催婚。饶是如此，他还得硬起头皮提着礼物上门。

大外甥爱看书，送百科全书肯定没错。

周继快步绕过一堆畅销鸡汤本，跟着架子上的指示牌走到了书店最里面。也许是角落里的灯光太暗，他以为自己见到鬼了。

如果不是鬼，怎么皮肤那样白，白得隐约能瞧见交织纵横的血管，如同青色的薄雾笼罩在脖颈和手背上。如果不是鬼，一个成年人怎么会用那般如痴如醉的神情翻阅儿童立体书，书页上立起的蝴蝶，仿佛在她指尖下翩跹起舞。

蝴蝶是真的在动，伴随着女孩低低的笑声。

周继惊得不敢上前，恍惚以为自己误入《聊斋》中的画壁。直到头顶袭来空调的冷气，他终于如梦初醒，鼓起勇气凑上前去，这才看清，是女孩的另一只手在抖动书页，引起了蝴蝶的翩跹。

不过是个简单的把戏，他的小外甥都会。而他身在梦中，自然难辨真假。

梦的女主角被他的突然凑近吓坏了，猛地抬起头，来不及消失的笑意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上去格外生动。周继怔怔地望着这双眼睛，呼吸几乎凝滞。

这不正是他一直苦苦寻觅的眼睛么，干净、纯粹、不染尘埃、不会算计。还有那张同样素净的脸，未施脂粉，甚至说不上多好看，但是绝对叫人舒服到心坎里。

有多舒服呢？只这一眼，他的脑海就已经浮现出和她相依看斜阳的画面。

周继不是情窦初开的小伙子，情场虽谈不上老道，却也小有经验。他飞快地组织了一番语言，正要张嘴搭讪，女孩被一个电话喊走了，步履匆匆，徒留一个背影令他望之怅然。

他从书架中抽出她看的那本书，无比温柔地翻阅着。他带着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心态，模仿她扇动蝴蝶翅膀。心中映画出她的笑容，嘴角忍不住勾出弧度。

一本很普通的动物立体书，为什么她会看得那么入迷？宛如孩童一般。

她成了他的一个梦，裹着旖旎神秘的面纱。他踮起脚尖拼命想要掀开，简直神不守舍。终于熬到下班点，迫不及待地冲进书店。曾经看不上的地方，因为盛载了他的梦想，而变得令人神往。

第四天，他们再一次相遇。

他知道了她叫陆云云，梦想开始照进现实。

2，

面对男人熟练的搭讪技巧，陆云云懵懂而羞涩，不知所措地回应着。

周继立刻意识到，她没有交过男朋友。一瞬间，惊喜充盈着他整个身心。和精雕细琢的作品相比，未经打磨的璞玉自然更受男人欢迎，因为这样才能彰显他们的能力，才能满足他们的成就感和占有欲。

况且，在欲望横流的都市森林，这样的女孩太少了。

周继如遇至宝，以最虔诚最热烈的姿态展开追求攻势。没多久，未经人事的陆云云便缴械投降，心甘情愿坠入他织的情网。交往之后，他愈发感到幸运，感情亦愈发加深。

这是之前的女友们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前女友们追起来费钱费时费力，到手后却不是滋味，总有一种不值当的感觉。交往越深入，感情越削瘦，仿佛被时间打了折。

陆云云则恰恰相反。随着交往深入，周继越来越珍惜这段缘分。因为，她的一举一动，都合贴到他心坎里。

她从不在背后议人是非，对恶俗的人情世故亦不理会，娴静时如姣花照水，动起来又宛如快乐的孩童。她极易满足，一块小兔子蛋糕就能开心一下午。最喜欢的约会地点是公园，躺在草坪上看蓝天白云完全忘记时间。看到孩子们放风筝，她欢脱地混入其中，俨然一个大孩子。

周继跟她在一起，身心彻底舒展开来，无须遮掩什么，也不会感到自卑。他时常扮演一个引导者的角色，带领她在光怪陆离的都市横行。他的世故在她的天真中，糅杂出最柔软的真实。

尤其是她将头枕在他的膝盖上，望着天上流动的云朵，缓缓诉说童年的趣事时，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她永远在说十岁以前的时光，在乡下无拘无束的日子。他问后来呢，她沉默，然后笑着回答：后来就被爸爸妈妈接来城里念书，然后...就没有然后啦。

他明白城市读书的压力大，便没有再问。反正都过去了。她虽然只是一个小文员，工资不高，但是他愿意照顾她一生一世。

唯一不满的是，她父母看管得极其严格。

八点之前她若没有回去，电话一定会打过来，催促如急令。他隐约明白她为何能坚守纯洁，不悦之情瞬间一扫而空。如果不是未来岳父岳母看得紧，这样的宝贝怎么轮得到他呢。

又忍不住担心，对方如此宝贝自家闺女，谈婚论嫁时会不会要求苛刻？

没想到，命运竟如此厚待他。

陆云云的父母不仅没有提出苛刻的条件，反而再三承诺，只要他一生善待女儿，他们会予以丰厚的嫁妆。当然，他们看上去颇为守礼，要求他在婚前务必对陆云云以礼相待，不要辱了她的名节。

如果是以前，周继一定觉得这家人古板。然而事关心上人，他便给自己洗脑，这是一家出淤泥而不染的好人，在世风日下的当今社会，可遇不可求。

只是，难免心生抱怨。因为，老两口管得过于严了。双方家长都见过面了，婚事俨然板上钉钉，他们还是不肯放女儿和他多待一会儿。哪怕晚上他和陆云云在她家楼下散步，他们都会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防狼似的防着他。

这让他的旖旎爱恋有了一种说不清的屈辱感，叛逆之心由此而生。毕竟，有些事又不是只有晚上才能做。

还是在陆云云最爱的草坪上，漫天的青草气，她像一朵松软的白云瘫倒在他怀里。他不再像往日那样，听从她的旨意安分守己，而是带有技巧性地用自己的手指逼退她的底线。

从前女友们那儿习来的经验，被他完全用在她身上。饶是璞玉未琢，总归八九不离十。指尖在腰眼不轻不重地画个圈，她立刻软下来，媚眼如酥，含羞带愤地望着他。他再接再厉，一路向上，指尖过处歌声回响。

终于到了胸前那两处令人心猿意马的凸起，他的手指激动地颤抖起来，正要大展宏图，忽然僵住。指头捻了捻，还是不对劲，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这里怎么湿漉漉的？

女人神色怔愣，几秒后，歌声刹住，紧接着褪去眼底的意乱情迷，挣开他的怀抱，低头拍了拍屁股上的杂草，面红耳赤道：是汗水呀，你太坏了，害得我紧张得流了好多汗，叫我爸妈知道我们这样不守规矩肯定会生气的！

说完一阵风似的跑开了，留下周继一个人在原地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他知道她并非真的生气，只是害羞而已，也就不急着追。想到刚刚的香艳，颇为不舍，忍不住轻嗅指尖，回味其中滋味。这一嗅，如遭电击。

黏湿的指尖，萦绕着淡淡的香味，不是香水，也不是洗衣液的味道，是一种他很熟悉的味道。就在前不久，他还在给孩子哺乳的姐姐身上闻到过，那种带着细微腥气的奶香，哺乳期女子身上专有的气味。

为什么会出现在陆云云一个没有婚育的姑娘身上？

3，

周继怀疑自己陷进了一个美丽的骗局。

非婚生子后处心积虑找人接盘的故事，他不是没听过。尤其是联想到陆云云八点之前必须回到家的行为，他更加有理由揣测，她是回去照顾孩子了。

她的父母，自然是帮凶。在她上班时照顾孩子，在他上门时藏好孩子，故意定规矩营造出她的冰清玉洁，不给他发现真相的机会。殊不知，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叫他察觉出漏洞。

他很难过，因为自己确实上钩了。他厉声质问陆云云是否有事隐瞒自己，她瑟瑟发抖如秋风落叶，然而嘴巴紧得很，只说爱他。之后，她的父母催促早日完婚，他的父母和姐姐喜气洋洋地应承着。

他很绝望，不知道该怎么跟家人解释。毕竟，从头到尾，只有几滴湿漉漉的液体为证，说出去一定会被人责骂。另一方面，他自己也在举棋不定的猜测中动摇了。

要知道，这样合他心意的女人，以后怕是再难找到了。她的懵懂天真，她的诗情画意，甚至不经意间流露的淡淡哀伤，都让他难以忘怀。

周继决定付诸行动，摸清楚这件事。如果确实只是误会一场，他会一生一世珍爱她。他偷偷跟踪她，在她家周围蹲守，大半个月过去，都没有发现任何孩子存在过的痕迹。

但是，他目睹了另一件事，陆云云和母亲去了精神病院。他托人在精神病院打听，竟然得知，她是一个多年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医院里不少人都认得她。

周继吓得几天没缓过来。

他的身边没有类似病症，以前也只从电视和小说里听说过，还都是发生在各种刑事案件中。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故事的主角，还爱上一个精神病患者。

他在网上各种搜索精神分裂症的知识，心惊胆战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痛。

他发现，他所迷恋的她身上的那些与众不同，其实是她在疾病边缘挣扎的表现。她的快乐，亦是绝望。他爱上的别致，恰恰是她痛苦的映射。

他还了解到，为什么她的身上会出现乳香。有一种叫“利培酮”的药，可以治疗精神分裂症，副作用是含有泌乳素，会促使少女分泌乳汁。

他终于明白，她的父母为什么不给她在外面过夜，却又迫不及待地希望她早日完婚。她的病症，大概率是在晚上发作最严重的；拖延时间越长，越容易让他发现真相。

想到那张素白的小脸，周继说不出的惋惜。然而，也只是惋惜。

他给陆云云及其父母转发了一条“精神病会遗传”的文章，然后拉黑了他们。他们没有纠缠上来，毕竟，是他们骗婚在先。

周继时常想，如果陆云云没有骗婚，一开始就告诉他真相，他还会爱上她接受她么？答案不言而喻。

他追求真爱的前提，是有稳定踏实的生活做保障。如果这份真爱会毁掉他本来的安逸稳妥，那就是最不合算的买卖。事实上，他和那些把感情沽出价格的前女友们，没什么不同。

他们都是最普通的人，所求终归落地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