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惰的第二系统
心理学家卡纳曼(Daniel Kahneman)把大脑的运转划分为快想与慢想,进而把大脑的思维机制划分为两个系统。快想,直觉,不假思索,是第一系统;慢想,反思,仔细推敲,是第二系统。他强调,快想与慢想是比喻,第一系统与第二系统的二分法是简易概念工具。采用这样的二分法,目的是强调人类有两类思考方式。他承认,区分第一系统和第二系统,违反了心理学界的禁忌。多数心理学家反对用拟人的名词命名心理现象。他也承认,无法用脑科学的技术手段为这个二分法提供观察支持。不过,他强调,做这个概念区分,能有效提醒我们注意三个现象,利大于弊。
首先,直觉并不总是可靠的,大脑的第一系统存在系统偏差。第一系统是自动反应的能力,这能力靠经验、训练、反思培养提高。在日常生活和常态工作中,第一系统基本上是可靠的。富有经验的司机,正常驾驶时不假思索;训练有素的棋手,扫一眼棋盘就能看到行棋的要点。但是,第一系统会犯错。比如,有这么一道题:一个球拍与一个球,价格一元一角,球拍比球贵一元,球多少钱一个?多数人的直觉反应是一角,是错的。用心想想,启动第二系统,不难算出球的价格是五分。区分第一系统与第二系统,提醒我们遇到事关重大的关头不要全凭直觉。待人接物,日常工作,多数情况下可以凭直觉,事实上也只能凭直觉,让第一系统自动驾驶,否则会活得太累。但是,遇到重要人物,比如顶头上司;处于紧要关头,比如求职面试,要谨慎小心,自觉放缓第一系统,启动加速第二系统,回答问题固然不能支支吾吾,更不能脱口而出。同理,遇到大事,不要冲动,宜三思而后行。
其次,第二系统本性懒惰。培养训练强化第一系统时,第二系统必须全力以赴,不辞辛苦,否则无法培养出健全的第一系统。但是,第一系统形成后,第二系统就乐得让第一系统作主,乐于放松,结果是对第一系统的错误决定开绿灯。由于第二系统懒惰,人人难免失言的尴尬,面对应该谨慎应对的问题,脱口而出;与重要人物说话,随随便便。同样因为第二系统懒惰,工匠难免全凭经验处理新问题而失手的窘迫,棋手难免一招不慎全盘皆输的痛悔。第二系统的懒惰,是人脑的本性,是人的本性,只能努力管理,无法完全克制,也不宜尝试完全克制。认识大脑的本性,自觉提醒自己,可以减少错误,尤其是减少重大错误。
最后,第一系统有误差,第二系统同样有误差。细思慢想,反复琢磨,只能降低犯错的概率,并不能保证想通想透。可以借助第二系统培养训练第一系统,但仅限于符合两个条件的情况:一是事态本身有规律性,二是能及时得到信息反馈,知道判断的准确性。自然事态,比如天气,事情的发生发展有迹可循,判断是否准确反馈及时;人间事务,比如下棋,规则清晰,输赢分明。在满足这两个条件的情况下,第二系统能有效培养训练提高第一系统。只要缺少一个条件,第二系统就无法培养训练提高第一系统。有些事态是不可预测的。自然事态,比如地震;人间事务,比如股市。有些事态理论上可以预测,但实际上信息反馈太慢,比如放疗,第二系统也无法培养第一系统。
卡纳曼自称悲观主义者,说他母亲就是悲观主义者。但是,他演讲时总是笑意盈盈,我实在无法想象他的悲观主义。不过,我倒是可以理解他的悲观主义。也许,他的悲观主义就是我理解的广义现实主义。面对现实,承认现实,是狭义的现实主义;承认现实有不可测度的一面,有不可改变的一面,是广义的现实主义,也是悲观主义。对学术研究,对学者生涯,我是现实主义者,也是悲观主义者。比如,我认为学术研究有可教的一面,有可以培养训练的一面,这是现实主义。在现实主义信念支撑下,我教研究方法,讲研究设计。但是,我也认为学术研究有不可教的一面,有不可培养不可训练的一面,这是悲观主义。在悲观主义影响下,我不肯教如何写学术研究论文。可以教的部分很少,三言两语就说清了,用不着反复叮嘱;不可教的部分很多,掰开揉碎也说不清道不明,耳提面命也话不入耳心无感应,认真教是打空气,徒劳无益不说,用力过猛还会自伤筋骨。不过,我是积极的悲观主义者,就是坚持一个信念:“人真是矛盾百出,复杂万分,神秘到极点的动物”(傅雷)。每个人的潜力都神秘不可测,教育的本质是信息反馈缓慢。当教师的,不妨假定手上会的功夫是可以言传的,把学生潜力的不可测当成用心教的理由,当成诚心鼓励学生的根据。还有一点更重要,要把学生的无反馈视为正常,把学生的无负面反馈视为将来有正面反馈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