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小说推荐」王义忠|一缕,黑色的念想

【作者简介】

王义忠,笔名汉子,生于内蒙古乌珠穆沁草原,业余爱好文学。著有诗歌、小说、散文。作品多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背景,关注人生,关注生命。

一缕,黑色的念想

数九寒冬是草原人捡冻牛粪的好时节。而孩子们更是玩的热火朝天。去原野套鸟,打冰陀螺,划冰车,坐雪橇。即便是夜晚,也有快乐的去处:坐在宽宽温暖的老公牛背上,一圈一圈地绕着干草园子,地上的白雪和皎洁的月光浑成一色,天地一片银亮。三、四个伙伴围挤在牛背上讲一些白天有趣的小镇故事.......欢笑和叫喊声在旷野里回荡。妈妈领着姐姐每天清晨去捡冻牛粪,一连几天,我心不落忍,坚持要帮妈妈去。她被央不过,轻轻点头示意。
第二天,窗外还黑沉沉的,我从沉睡中被摇醒,心里极不情意地回味着香甜的梦。象留恋乳头的羔羊被拎出温暖幸福的享受中。窗角处的两只百灵鸟还相偎着未醒呢。窗玻璃上又是夜晚老人塑了一层青白窗花,小小醒来又要在那上面印满自己的手印和脚丫。迷迷糊糊地穿上了妈妈烤得热呼呼的棉衣,喝了一碗热米茶,仅吃得下一个小馒头。没有睡醒的滋味好难受,好折磨人。妈妈和姐姐每天都是这样状态下去捡牛粪的!临出发时我要求洗一把脸精神一下。
姐姐摇摆着短刷子一样的小辫子告诫道:“不行!洗了外面拔骨实凉的,会皴脸呢.......”
我望着她一本正经的神情,半信半疑。
“走吧。你不是吵吵把火的非要去吗?让你也受候、受候。”姐姐催促道。脸上一副不屑的表情。不知她的脸是怕皴了呢,还是对我表示严厉,脸上绷得紧紧的。
刚一出家门,寒风令我精神了许多。爸爸已在黑暗处侍弄好了牛车。手电光下,墙边的大黄狗冻得象一只长毛虾,耸鼻吡唇,匆匆地毛缝间瞄了我一眼。目光无奈又充满了畏惧和沮丧的情绪。往日的欢快和精神头荡然无存。片刻,大黄狗小心翼翼地把嘴扎入蜷起的身体里面睡去了。这时正是人们常说的“狗吡牙”最寒冷的清晨。寒冷了一夜的大地上,一切非活物都冻透了,连车木辕摸上去都透寒的凉 。我坐在柳笆的车圈里,望着青色天空的星星,她们也困倦寒冷了一宿,悬吊在那里,眨着惺松的眼睛。牛车摇摇愰愰地离开了沉睡的小镇。车轮碾压着辙里的霜雪,“吱吱,呀呀”的行进中,我象大黄狗那样蜷了一团,脸埋在衣帽间,一阵阵睡意向我袭来。
“咧!咧!咧...........吁!”一阵赶牲畜的吆喝声,车停下来。我迷迷懵懵地从车上跳下来。背上被姐姐捣了一肘子:“拿筐。”一个脸盆大小的柳提筐伸到我胸前。我笨拙地用皮手闷子(不分指的手套)夹住柳筐,“妈呢?”我惊异地盯着给牛上绊索正站起身来的姐姐问道。
她一甩短刷子的辫子。我觉得一股寒风被那刷子舞向我的脸上,她反而盯住我说道:“我还会赶马车呢!”口气嗔怒。大我二岁的姐姐一向泼辣强强。我环顾四周,未见到妈妈的身影,确信她赶的车。
东方天际已现了明亮的光芒,草原大地一层浅浅的青雪,一些稀疏的枯蒿草在雪面上瑟瑟地抖着,远近处散布着一团团黑呼呼的冻牛粪,象雪上爬伏着一只只黑老鸹。我感到新鲜又兴奋。急快地跑过去用鞋底平着踹了一下——这样做,不会踢坏了棉鞋。冻牛粪象石铁一样沉重。我使足力气提了满柳筐的牛粪向牛车走去。这时我看到妈妈,她头上部现出的是已满筐的冻牛粪,高高地堆在背筐上,象一座黑色的小山一样压着,身子向前弓着,整个身体有些吃力地摇摆着,那背上的满筐如山一样的黑牛粪也一左、一右地摆动着,钢叉拖在雪地上。每抬脚向前走出一步,鞋前便踢起一片雪花。我和姐姐急忙丢下手中的柳筐,跑上前去帮妈妈卸下背筐。
她喘吁吁地问询我:“累不累?别装得太满......”她的鬓角与前额的发际处结了白霜,而脸和脖颈处却红润地闪亮着汗渍。
我望着她两鬓的霜雪,迟疑了片刻。妈妈感到我的迟疑,微笑地侧目注视着我,一边背上柳筐,一边去耳边的发际抚摸了几下,提了铮亮的长把钢叉向远处走去。
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一股哽咽的敬意和疼爱由胸中一下窜到我的喉头和眼眶......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真切感 到生活让我哽咽。它是一股酸的、辣的、苦的、痛的凝结在我眉宇间、沉淀在我的心头。浓的化不开。
太阳已爬上东山,草丛中不时掠起百灵鸟一阵阵银铃般的笑骂声——我一定妨碍了她们的生活,“呼啦啦”又飞落到不远处的草丛或雪地上觅食低鸣。红彤的太阳象一张羞怯的女孩的脸。我脸上出乎意料地感到一丝丝暖意。身体里一点困意也没有了。冬日的朝阳与春日和夏天的完全不同,让我更在意她的温柔和亲近,可以逼视她的绚烂真容。提着沉重的一筐冻牛粪,迎着朝阳,心脏的脉动和着朝阳一升一跃的节拍,让人兴奋;一种热情,一冲、一冲地在胸膛里产生并涌动;伴随着一种欢欣的神秘力量从心底升起,向身体散布。手和脚更觉得热呼了、灵活了、更有力量了。这是从未体会的感觉。多新鲜、多让人激动!我摘下狐皮帽,扇了几下热烘烘的脸。远处的雪山与天空不甚分明,阳光下的雪地有些刺眼。山坡上的古榆树和裸露的山岩是皴了肌肤的牧人,蹲在原野上,怅望着他的领地。听,长调歌手——云雀坐在阳光中唱她那首不歇的歌了。或许,她也向原野传播我们到来的消息呢。
小黑牛抓紧闲暇用舌头把雪层上的枯草卷进口里,嘴里“咕咚、咕咚”发出咀嚼的声响。不时地昂起头来,向远处张望妈妈的身影。大大的水晶晶的黑眼睛,一眨一眨的,方方的永远亮亮的唇,象随时要吐出一句话来似的。一身乌黑油亮的毛总是那么干净顺溜,在风中轻轻烁烁颤动着黑光。乍长的尖尖双角刺向天空......
“快戴上!别感冒了......”走近来的妈妈向我招手,关切地催促我。
我与姐姐紧上前几步,帮扶着,妈妈踮脚侧身,一用力,把牛粪倒入笆圈里。车一会便捡得冒了尖。妈妈把我与姐姐用的柳筐捆系在车后两侧。把我抱起安顿在车的右辕上。她随手拾起地上的柳筐背上,手臂抱在胸前,钢叉象一把枪一样横在手中,快步地向小镇方向走去。姐姐手握皮鞭,腕上带住缰绳,一跨腿,坐在左辕木上。她又扭拧了一下身体,感到稳妥后,左手一抖缰,右手举鞭,在半空打了一个鞭响。“啪”的一声在小黑头顶上空清脆地炸响。四周草原上“扑啦啦......”一片响声,惊得附近的几只鸟雀飞鸣着逃向远方。小黑得了令,扭转身子努力地拉转了车轮。
“轧、轧、轧”两只木轮碾出雪地清脆声响。牛车驰向去往小镇的三股车辙沟里。牛蹄一踏一踏,飞溅起一片片绒绒雪花。
“吭哧、吭哧”小黑发出用力的粗重喘息声,口中吐出一团一团白色呼吸气,又迅速消逝在充满阳光的空气中。姐姐的右手抚在小黑的后胯上,象是推着,或一种体恤。妈妈常告诫 我们:“要用心体恤小黑,她才添还人......”我心满意足地紧靠着柳笆圈——这里有我的劳动成果呢!一想到这里,心中便美滋滋的。劳动本身并不快乐,而当它包含了责任和某种荣耀时,它才确实在心里产生愉快、欣慰、充实......
哼!两个弟弟一定要惊讶地仰视我!我一定要板住脸,高傲地细细地讲给他们听!有新鲜柔美朝阳,惊奔的雪兔,吓了我一大跳的鹌鹑,火红的飞逃的狐狸......对了!那一定是故事中会诱惑人的美狐狸,你一定不可追赶!就在我抢眼一看间,大大的红尾一闪,仅留下一片阳光耀眼的雪地。
“啪!”姐姐在空中打了一个鞭响。辽阔一望无际的雪原上,已望得见小镇的轮廓。
前方突然传来悠扬的蒙古长调,加杂着急促的马蹄声。我伸颈寻望:从小镇飞驰而来的一骑马。枣红马和一身蓝天色长 袍下是一片腾起旋飞的雪雾,眨眼间已飞驰到车前。
“赛奴!”姐姐高声地扬手招呼。
那飘逸飞扬的蓝色蒙古袍骑手,停了歌,驻了一下马,大声抛下一句:“赛奴!”后,枣红的骏马,蓝色的长袍裹了长调又飘向那雪原里,象一团旋转的彩色陀螺。
未来得及看清人的模样,我好奇的追问:“你认识”?
“不认识”。姐姐若无其事地继续驾着她的牛车。后来我知道这是草原人的礼节。
突然间粪车一晃,小黑自动地停下来。姐姐担心地下去查看。原来雪下面有一小块冰,差点崴了小黑的腿,好险呀。
前方走的妈妈此时已被车追上了,确切地说是她自己慢下来。背筐又黑呼呼地满了。她弓着腰,步履艰难缓慢,走在浅浅的、洒满阳光的雪地上。两只黑棉鞋一起一落,踏起一捧捧雪,扬起一片片雪花。手中的钢叉拖在雪地上。妈妈转头望着我们,伸开皴裂的左手,打了一个“V”形手势。姐姐喝停下牛车,把歪倒一侧的鞅子用力推正。小黑左右摇晃了两下耳朵,表示这样可以舒服了。鞅子是由红布条、绿布条、蓝布条缠绕的,象一个花环。妈妈的背筐担在左车辕上稍事休息。我只看到筐侧露出的她那青蓝小白碎花衣袄的下摆。
“坐好!...........”随着背筐离开了车辕,妈妈在车那边向我叮咛。
“驾!”姐姐跨上车辕一声吆喝,小黑又起步奔向小镇。嘴里不断发出吭哧、吭哧努力的声音。“哞、哞”小黑轻轻地呼唤着前方的小镇,加快了速度,她兴奋起来,更加卖力啦!
我回头瞭望被落在后面的妈妈,绿色的头巾在黑色的牛粪筐下遮住了脸,(草原上的女人多喜欢一顶绿色的头巾,那是草原的本色,希望的颜色)青色的裤子在阳光里与白雪间是那么分明,手中的钢叉似拄非拄地拖在地上,近乎要从手中脱落出去,那身影似乎渐渐走远、愈望愈小。心中刚刚的喜悦情绪,被眼前黑呼呼的牛粪压迫得有些透不过气来。那令我揪心的身影在一片水濛濛中看不清了。我用握起的拳头拭着泪水——在我心目中,这是坚强的动作,男人的动作。每当遇到别人欺负我或困难面前,我都要用这个默默的动作用来鼓舞自己、坚强自己。唉!但愿妈妈脚下雪地上不会藏着冻冰......多盼望自己一下长成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接过那石头一般沉重的背筐,让妈妈轻松地说笑着,跟在我身后。心中抽噎的感觉,让我深深体味到了什么是劳动,什么是生活。少年的我第一次感悟生活、体味人生就在这个数九寒冬的今天开始了。
“叽灵、叽叽灵......”几只百灵鸟展开花白的翅羽在空中翔舞,灿烂的阳光中传来远处无数鸟鸣。草原上生命无处不在,它们寻求着自己的快乐。尽管雪原的夜晚更加寒冷,黑暗更漫长。百灵鸟是乐观者,天一明,便以歌儿唤醒大地上的生命。这草原上的小生命,是我最喜欢的飞鸟。
小黑从鼻孔里发生轻轻的欢叫,双耳挂满了白色汽霜,颈上的鞅子是妈妈用心做成的,还不时用指肚细致地抚摸着那儿硌手或不平。此时象一个花环一样套在脖上。有时人们远远望着驾车的小黑,象观看一位出嫁的新娘那样品头论足地谈论一番。小镇人家不过百户,和睦友善。居有蒙汉、回满民族,在日常生活和生产劳动中总要相互借用一些物件、畜力和车辆。每当人来借用小黑时,妈妈笑眯眯地把缰绳递到人手上,同时嘴里轻轻嘱托:不要打吓,她有多大劲就使多大劲,从不藏假,可人性呢....那脸上的表情分明是请求人家什么事情。人们送还时,妈妈总细心地上下打理后,抚摸肚下、脖颈或肩背。嘴里说道:“我是摸摸她!那神态和行为无疑是掩饰不了妈妈真的目的和用意——孩子的我都看得出来呢。也难怪,草原的人们对生命的爱护与尊重是一种风俗,蒙汉族都如此。使人与畜相互帮扶,才能在严酷的大自然环境里共同生存。
“呵——哞”小黑突然向前方吼叫了一声。小黑是很恋家呢。离家越近越走得欢了,两只乍长的尖角,一点一点地兴奋的样子。如同我去很远的野外玩耍了一整天,临近家门时,也是这样的情形,打一个放心的轻松的口哨。
家的后墙已清晰可见。坐在木辕上不得劲,我努力侧过头来回望后方的妈妈。她已落在半里路之外了。姐姐和我急忙卸完了车上的牛粪,妈妈气喘吁吁的走过来。脚步分明已踉跄了,手中的钢叉已没了拖拽的节奏,几近落在地上,身子更弓弯下来,一双棉鞋全部履了一层湿土,那是雪化在上面。头巾松散开来披在头顶上。我和姐姐紧跑上去,抠住筐底用力向上抬着。最后几步是妈妈挪到了地方。
“唉——”妈妈长长出了一口气,两鬓挂满了霜雪,面色红晕,耳际处却汗水如溪。这情形让小小看到过,他小手指着妈妈笑得咯咯的:象电影里的白毛女!而如今,我却笑不出来了。
妈妈顾不得休息,便去给小黑喂草。草原人,对于牧养的牲畜,如同儿女一样地呵护疼爱。不然,那牧人怎么能识得千八百大羊群里的每一只;每匹马的性情;每头牛的秉性呢。小黑是妈妈买来的“孤儿”,一点点用牛奶和米粥喂大。赶情呢!小镇的汉族也随合了蒙古族的一些传统,把感情看得重,钱财看得却淡簿一些。邻家的额吉,去年秋天卖了一头牛,剪下一缕牛尾巴毛,紧紧握在手心里,眼里噙着泪,眼巴巴望着人牵上了路......一把钱扔在炕上她不顾了.....
在屋里,姐姐准备热水和茶饭。两个弟弟还未起呢。小手支托着下巴惊异地望着我,如同看一个生客。象伏在洞口的一对草原黄鼠,好奇又迷惑,继而闪亮转动的眼里露出羡慕的神色。但不急于钻进洞里去,随着我的身子转动一对小脑呆。我内心的自豪和荣光还是禁不住笑在脸上。这两个小东西以后一定要仰视我!
“你....也去捡牛粪了,留锁?”一只白胖的小手从洞口里伸出来,点着我的鼻子,小小还是心有不甘和猜疑,并轻蔑地叫了我的小名。
“咋!猫还能捉耗子呢!”我用眼剜了他一下,“我就捡不了——牛粪!”面对着鬼机灵的四岁的小小,我没好气地恶了他一句。
“把你牛粪的,山羊的犄角顶不倒山。”小小涨红了脸,讪讪笑着,宾服地沁下头来,怏怏钻进鼠洞里去了,仅留了一头黑色的头发堵在洞口。二弟少了两颗门牙的嘴一直张着。是笑呢,还是呆呢,我也没有细看他。姐姐嘻嘻地笑起来。
这一天,我好似一下从少年的懵懂中成长起来。碰到菜园挎着肩筐捡猪粪的老郭头,也没了往日心中的芥蒂,不再有意、无意地躲闪他那里发出的一股怪味;不再有偏见和歧视啦。远远向他微笑、问好。老人举起手来向我微笑示意。我感到手掌似乎穿过阳光抚摸到我的头顶,与妈妈的关爱一样地温暖着我!(这小镇的习俗,老人摸头会长寿幸福。)心里有一种愉悦的被祈福的快乐感。我少年的心,曾穿过冷眼如刀的人丛;也走过嘲笑如歌的街市。这些炎凉我总无暇顾及,无数快乐又忙碌的时光匆匆.......我只忆得阳光、雨水和风的歌。
“穷汉子盼来年!”妈妈眼里总闪着希望的光芒,望着我们,说给我们。现实有时事与愿违,生活总是这么迷人地曲曲折折。
一九七二年的春节不久,我的家里发生了大的变故。爸爸去百里外的旗里参加“学习班”。一天放学归来,只见远远自家房前人闹河反的,原来窘迫的生活逼使妈妈卖了小黑。妈妈脱去了棉衣,仍穿着青蓝色小白碎花的外罩衣,显得衣肥大了许多,人瘦小了许多。走着,象人要歪倒的样子。她歪歪溜溜地走到小黑身后,站在那里,迟疑了片刻,终于未能走到前面去,颤巍巍地伸出青筋突出的皴裂的手,沉默着,从怀里拿出邻家额吉的大羊毛剪刀,剪下小黑的垂着的尾毛。象剪下一缕灿烂的阳光,迅速地捂在胸口前。这是小黑留下的唯一物品——一缕,黑色的念想。是一种痛苦的安慰,哽咽的念想!白碎花袄掩盖的心,一定比白碎花碎得更凌乱、更痛楚。
“啪!啪!”两声鞭响,小黑乌亮的背脊上,两条土灰色的鞭痕,来人用力拉着笼头绳,小黑纹丝不动,一声不响。常言道:“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小黑真是恋家呢!其中一人手上提着妈妈做的一件缠了新花布的鞅子,算是小黑的嫁妆吧。它将代我们全家人陪着未来的命运、异乡的生活。
“帮.....他们......”母亲勾着头,一边快步向屋里走去,一边吩咐我道。那宽大的衣下,背上突然显出了佝偻状。我的母亲呀!你经过这无数次的苦难打击后,也会苍老吗!就这么快地苍老了吗?我还没有长大呀!
有人出主意——用布罩着一只眼管用。我拿了别人递来的一块黑布,轻轻来到小黑身边。她温顺地一动不动,两个鼻孔大张着“呼、呼”地喘气,不停地用长舌舔方亮的鼻唇,象舔食来自家庭每一个人的气味,一颗豆大的泪珠落在我的手背上。我真切地、也是第一次看到大大的黑眼睛里,有我的面影,这分明是一面镜子,什么人间万象也照得见。我确信也能照得见疼爱她的每一颗心、每一份情感。我伤心地用布蒙了她那一只黑晶晶的泪眼。象蒙遮了她的世界、她向往的生活。我心里也明白小黑多想看一眼自家的亲人,这熟悉的房院,这深情的一切。
小黑终于被牵走了。谁都不想看着那离去的背影。唯有小小仰着小脸,不知深浅地笑着,从窗口向那个方向张望,他觉得热闹又新奇。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打着我家烙印的小黑了。
“呵——哞——”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喊,这是小黑最后一次呼唤她的亲人——在故乡,在这片乌珠穆沁草原土地上。一种发自生命深处震撼灵魂的力量,隐隐撞击着我的心,我的生命里也共鸣着深厚的强烈的情感。这是唯有草原人才独有的生命体验。泛绿的大地传递着亲情别离的伤感,在绵延的大草原上无遮无拦地扩散。这嚎啕悲痛滚地而来的春雷,充满了心碎、哽咽、困苦挣扎的苦春特征。似乎雨水就要降临......那所有生命希望所在,它会减轻一切痛苦、减轻一切苦难。
大、小吉林河从东西拥抱着小镇,河里已“哗哗”地流淌着清凉的雪水;远山青黛高耸、一言不发,形成无数向善的力量。这是春天,这是草原的春天,这是我们的春天。人们俗称苦春!在我的记忆中,每一个春天都有些苦涩;每一个春天都孕育了希望!
一整天,家里的氛围都阴沉着,每一个人都欲哭无泪。正应了妈妈那句话:“心里含志,不流泪!”我闲下来时,总想象小黑怎样在别人家生活——以她勤勉努力是不致常挨皮鞭的吧。我思念小黑、爱大黄、放飞了那两只百灵鸟,担忧着那瞎了一只眼的燕儿该如何躲过电话线......我渐渐学会了珍爱身边每一个相处的生命,尊重遇到的每一个生命的价值,更热爱生活,充满了对人生未来的信心和更多的肯定。
春天里,妈妈忙碌得两头不见日头。家里的牛粪堆也消失了。星期日,吃罢早饭,两个小弟弟玩耍失和,突然爆发了战争,扭在一起,抱成一团,呼喊着、撕打着。我一时无从下手,象看着两只滚动在一起的刺猬;两只舍命相斗的公鸡。坐在炕沿边的姐姐佯装向窗外望了一眼,一声断喝:“妈妈回来了!”无形的笼子总算隔开了斗鸡,各自默默地打理起自己的羽毛。
“我们推车去捡牛粪。”姐姐提议。
大伙欢心鼓舞。姐姐去整理车辆用具,我和弟弟们忙活着灌了三瓶冰凉的水,收拾上厨里剩下的两个馒头,一棵大葱,呼呼啦啦地上了路。车中间坐着头一次去野外的小小。他左顾右盼,一张小嘴比云雀的歌还多,还响亮,远山为什么黛色?牵牛花为谁拉着手?苦菜的汁为什么象妈妈的奶汁、却苦涩........小镇向北七、八里是一条横亘的沙漠。当春、夏来临呈绿色金黄;秋冬季是灰黑的疏林与白雪、黄沙相错落。如同小镇北面一堵变色的院墙,也给大草原造成神奇的自然景深效果。
车被推向草原深处。泛着浅绿的草原生机勃勃。早春的低矮的黄色小花已开遍大地,百灵与云雀的合唱声不断,偶尔有一只黄色硕鼠,一扇一扇漂亮尾巴,扇子一样轻拍着小草,奔跑在花丛中。引得小小尖叫着拍红了白胖的小手掌。他不时地叉开五指伸进黑亮的头发里向上挑起,这是他兴奋的举动。总让我联想到妈妈用钢叉挑绿干草的动作。他的头发永远是一蓬向上的乱草丛。
走了三、四公里路远,便见到有黄黑色的牛粪了,掩映了低矮的绿草间。我们分头去捡,小小坐在车上,左右、前后地遥相呼应着。
“二弟把马粪蛋子都给拾到他的小筐里了。”我忍不住笑,告诉了姐姐。春天的新马粪被风吹得锃亮、干脆脆、轻飘飘,一碰就成了碎粉末。姐姐用权威的口气告诫了他,他才有所收敛。我暗自笑他:“一定看到了马粪蛋子外面光,也正应了这句话”。
很快捡了大半车。小小喊起了饿,一点吃的、喝的也没了。二弟又惊讶地裂开了豁牙的嘴:“看!小小的嘴都啥色了......”
随着惊叫,大家一齐奔过去,看爬下车的小小。他坐在一簇马莲花草丛里,青乌的双唇透着紫色,一双兴奋闪亮的眼睛,还笑呢!
“你是不是偷吃了马兰花?”一张豁了牙的嘴冲他质问,俗话说:大一岁也是哥,多吃了一年闲饭呢!
小小在姐姐怀里怯怯地松开了小手,手心里还握着残留的几瓣马兰花。
“我们快回去吧。”姐姐望了一下远方。几团雨云抢过了山头,正匆匆飘过来。
我抢先站在车辕子中间,握住车前辕木,却为难了——手小握不住。我拒绝了姐姐驾辕的提议。想了一个办法,把鞅子套在我的脖颈上,双手扶稳车辕,控制住左右摇摆,用绳索各处捆牢,姐姐在左、弟弟在右,车很稳地走起来。少年的天性是快乐,我们一路欢歌笑语。大地一片新绿,远山也泛着沁绿,间杂着山褶皱的条条、弯弯的残雪。
“驾!驾!”偷花吃的孩子果然声音甜美清脆,小小的吆喝声加杂着一阵阵鸟鸣和春风吹来,让我更加卖力。我的身上和头顶上不时地落来小小甩来的马粪蛋子,恍若飞过的黑紫燕。
“姐姐!你看大哥多象一个摔跤手呢。”缺牙露齿的声音,引得大家各自欢笑起来。
远处阳光下的芨芨草丛婀娜多姿,象招摇游玩的几名少女,给我们跳着祝福祈祥的安代舞;一些牛羊徜徉在平坦的绿草地上,有的低头吃草,有的卧在草丛。
“那不是我家小黑吗!”吃花的孩子大声地惊呼,车与人都停下来。不远的山坡上确有一头黑牛,向我们张望,角比小黑长而略弯,也没有小黑俊健。
“那不是小黑。小小你看错了......”姐姐安慰着仍在痴望的小小。
大家又默默地出发了。
“就是小黑!我家的小黑......”小小仍然执着地向山坡喊了一声。
车已风吹日晒好久未使用啦。我脖子上的汗水洇湿了鞅子,我嗅到了小黑留下的味道。越走味道越浓,心中滋润着一种惬意的怀念。
“妈妈在等我们呢!”二弟喊起来。
我只顾了忙乎驾车,不觉抬头已看到了那熟悉的硝土泥屋的后墙,妈妈站在牛粪堆的边缘,痴呆地望着我们。那失神的目光,象是遥望我身后的远山,或是看未来的天空。
“妈妈,我在这儿呢!”小小在车顶上的粪堆拍手呼叫起来。唯恐妈妈看不到他这个小人,我头顶上象飞过一只惊鸣的云雀。
孩子的劳动总是在快乐和说笑中进行。车很快卸完了。姐姐从妈妈手中接过小小时,他仍不忘拧过头去,告诉妈妈:“我看到小黑了,姐姐说不是......”
妈妈一声也没吱声。象是没听见,又象是故意地装做没听见。
我跳迈着鹰步,学着草原上的英雄跤手,姐弟们一通欢笑。妈妈整理着车辆用具,突然抱住那花环似的鞅子,坐在地上轻轻地哭泣起来。鞅子已被我的汗水湿透了,散发着浓浓的人汗和畜汗混合味道!她是为这混合的劳动的汗味而哭呢!还是为儿子能承担一些生活负担而泣呢!或思念起小黑!
草原深处,暖暖的,越吹越暖的风吹来,我闻到艾草香和野花的芳芬。一抹淡淡的青云,在蓝天和绿色的大草原间飘动。
它是生命的、情感的。
注  释
赛奴:蒙语,意为你好。
陶那:蒙古包顶子,圆形,能通风的天窗。
炸尸:北方方言。意为死了的人又“活过来”。把小孩子的耍闹叫炸尸,含有责骂意思。
额吉:蒙语,意为老妈妈。
数来宝:蒙古族文化里的一种说唱结合的艺术形式。一人或几人,边弹边说唱。
蒙古长调:一种蒙古族特有歌唱形式,以词的情感内容变化 长短音的歌唱。
呼麦:类似于口技的一种表演歌唱,无词。可配乐或无配乐,或有伴唱。喉声艺术。
驴屌:驴的阳性生殖器。方言。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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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文学奖”、“季度人气奖”公告

1、本平台决定从2020年4月1日起,设立“年度文学奖”,评选规则如下 :

一、年度文学奖:2020年4月1日——2020年12月31日,凡在本平台发表的文学作品,均可参与评奖。

二、奖项:

1、“年度好小说”1名,奖金1000元。

2、“年度好散文”1名,奖金1000元。

3、“年度好诗歌”1名,奖金1000元。

三、参评要求:

1、“文学奖”所有参评作品,必须为作者原创,由本平台首发,非本平台首发原创作 品,均无资格参与评奖。

2、入选作品要求阅读量达到2000以上,留言50条以上。

3、作品题材不限,拒绝低俗内容,不得违背国家相关法律法规。

4、在阅读量和留言量达到参评标准的基础上,获奖作品须具有较高的文学性和思想性,题材要求新颖、独特,主题要求有一定深度,读者反应良好。

四、本平台每季度公布一次候选作品名单。每季度末阅读量和留言量达到要求的作品,即进入候选名单。

五、颁奖时间:2021年1月15日进入评选阶段,1月20日公布获奖名单,为获奖作者颁发奖金和证书。

六、经评委评定,如无作品符合评奖要求,获奖名额可空缺。

2、本平台决定于2020年4月1日起,设立“季度人气奖”,评选规则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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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季度人气奖”奖金300元,每季度颁发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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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荷成为龙哥的女人,这是小荷妈做梦也想不到的. 龙哥名头叫得响,其实也就三十出头,但对于十九岁的花季少女小荷来说,不能说是大叔,起码也是二叔. 俗话说:女大不由娘.当小荷妈妈第一次看见自己如花似玉的女 ...

  • [老知青回忆录] 政治队长(一)

    政治队长(一) 到1969年3月,我来到开原县八棵树公社叶家村三队下乡插队,已经四个多月了. 每天和社员们一样早起晚归地劳作在农田里,除了下工后我们回青年点吃饭睡觉外,我已经完全是一个地道的青年农民. ...

  • 【阅读悦读丨散文】张景慧《西拉木伦,我生命中的一条河》

    [阅读悦读丨组诗]张景慧<无雨的城> 文/张景慧 [作者简介]张景慧,赤峰市翁牛特旗地税局. ----------------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 小 ...

  • [老知青回忆录] 政治队长(二)

    政治队长(二) 当时时正是1969年的夏天,据小队社员讲,刚下过雨一般是不起牛圈的.但是,现在的牛圈在生产队政治队长刘士忱的脑袋里就不是一般了! 你不是让公社刘社长,强行把你安排到叶家村三队吗,刘社长 ...

  • 乡土散文:搂树叶的日子

    作者:卢有成 图片:卢有成 家乡的树林 树叶是大地的孩子,是上帝赐予我们的恩赐. 树叶不但给予我们的一片片四季的色彩,而且给予我们春夏秋冬的路标.每当寒露后的霜降,一片片树叶翩翩起舞,优雅地飘落下来, ...

  • 张郎郎|搬家的记忆

    1946年在佳木斯.左起:张郎郎,父亲张仃,姐姐陈乔乔. 记得我妈妈说过: 咱们就是吉普赛人,永远在迁徙.永远在搬家. 当然这是妈妈在1949年以前说的. 我倒是很高兴,因为每次搬家就是一个新生活的开 ...

  • 「年度小说推荐」王义忠|悲歌三曲

    [作者简介] 王义忠,笔名汉子,生于内蒙古乌珠穆沁草原,业余爱好文学.著有诗歌.小说.散文.作品多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背景,关注人生,关注生命. 悲歌三曲 等待并不遥远-- 旧的乡村在迷失, 变成废墟存 ...

  • 「年度小说推荐」王义忠|我的哭墙

    通知:"四爱杯"防震减灾有奖征文延期至2020年9月30日,欢迎继续投稿! [作者简介] 王义忠,笔名汉子,生于内蒙古乌珠穆沁草原,业余爱好文学.著有诗歌.小说.散文.作品多以自己 ...

  • 「年度小说推荐」王义忠|撒灯

    作者简介 王义忠,笔名汉子,生于内蒙古乌珠穆沁草原,业余爱好文学.著有诗歌.小说.散文.作品多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背景,关注人生,关注生命. 撒灯 大坝.野野的大草原来到这里,陡地兜住了脚,惊愕的风,炸 ...

  • 「年度小说推荐」王义忠|那月亮脸的女孩

    [作者简介] 王义忠,笔名汉子,生于内蒙古乌珠穆沁草原,业余爱好文学.著有诗歌.小说.散文.作品多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背景,关注人生,关注生命. 那月亮脸的女孩 一九七四年的署期,是一个少雨干旱.最烦躁 ...

  • 「年度小说推荐」王长英|秸杆田旁那道坡

    . 作者简介 王长英,笔名:黎霜.山西省昔阳县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晋中市第二届作家协会副主席.有长篇科幻小说<失踪者回忆录>及<世事年轮>中短篇小说集出版.有短篇小说.散文 ...

  • 「年度小说推荐」王长英|牛也会流泪

    . 作者简介 王长英,笔名:黎霜.山西省昔阳县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晋中市第二届作家协会副主席.有长篇科幻小说<失踪者回忆录>及<世事年轮>中短篇小说集出版.有短篇小说.散文 ...

  • 「年度小说推荐」王长英|卖牛

    作者简介 王长英,笔名:黎霜.山西省昔阳县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晋中市第二届作家协会副主席.有长篇科幻小说<失踪者回忆录>及<世事年轮>中短篇小说集出版.有短篇小说.散文.诗 ...

  • 「年度小说推荐」王长英|“三关”拍摄记

    作者简介 王长英,笔名:黎霜.山西省昔阳县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晋中市第二届作家协会副主席.有长篇科幻小说<失踪者回忆录>及<世事年轮>中短篇小说集出版.有短篇小说.散文.诗 ...

  • 「年度小说推荐」王润民|雾锁山村

    作者简介 王润民,笔名雁南.现居于新疆乌鲁木齐.自2015年开始,在各级媒体发表小说作品了百余万字. 雾锁山村 一 清晨,跌宕的群山被迷蒙的雨雾笼罩着,若隐若现,虚无缥缈.此时,村外坝坝头来了一支迎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