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模糊到清晰的父爱

从模糊到清晰的父爱

 文/杨淑琴

在我几十年的旅程中，只记得爸爸打过我一次，但那次挨的打却让我刻骨铭心，那是真疼啊。

记得那是在我五岁左右，还没上小学呢。夏季的一天中午爸爸妈妈都午睡了。我嘛，小孩子不困，就和院子里邻居家的小孩儿一起玩起了吹泡泡的游戏。

我们把肥皂切下来一块放到一个小铁盒子里，再倒上一些水，来回晃动小盒子，不一会儿小盒子里的肥皂块儿便化为乌有。我们再找一段中间空的苇管儿，把它的一头插到盒子里蘸上些肥皂水，然后拿出吹它的另一端，这时候便飞出许多小泡泡。在阳光的照射下，这些小泡泡显出五彩之色，相当漂亮。没吹泡泡的小孩子就去用手抢着抓泡泡。大家叽叽嘎嘎地玩儿着、笑着，兴奋得忘了一切。

正当高兴时，只觉得身上挨了一棍子，顿时疼得我“哎呀”一声，手中装肥皂水的小盒子掉到了地上，水也洒了一地。我回头一看，原来是爸爸拿着鸡毛掸子在我身上猛抽了一下。疼得我顿时龇牙咧嘴大哭起来。紧接着第二、第三下落到我身上。我哇哇大哭发泄着心中的不满。爸爸边打边数落我：“你中午不睡觉在外面瞎折腾，不懂事！”此时别的小孩儿早逃之夭夭跑回家去了，只把我撂在了院子里。我哭得好伤心。我看到被抽到的地方鼓起了一条条紅道子，心里更委屈。爸爸理也没理我，推着自行车上班去了。

被吵醒的妈妈从屋子里出来，不但不同情我，还跟爸爸一个口径：“中午不睡觉就安静点儿玩儿，还那么能折腾，搅得一院子的大人都休息不好，还不该打！”此时邻居家的叔叔阿姨也出来了，嘴里一边劝着我别哭了，以后听话吧，一边推着车子上班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此时的我委屈劲儿还未过去，树上的蝉却在拼命地“知了，知了”地叫着，不知它们知了，知了地，究竟知道了什么。是知道我挨打了，还是告诉我以后中午别瞎折腾了。反正我听着是极其地烦，怒火中烧，没好气地对着它们大声嚷着:“别叫了，再叫就抓你们下来，踩死你们！”我越喊，它们好像叫得越欢，对我的愤怒丝毫没有理会。其实我哪儿会上树啊，只是要找个宣泄的出口罢了。我回到屋里，想想还觉得委屈，想不通。你们大人睡觉，我们小孩子玩儿一玩，有什么不可以。一下午郁闷地过去了。那时候心里充满了对爸爸的不满，甚至有点儿恨。

晚上听到自行车铃响，从玻璃窗看到是爸爸推着车子回来了。我看着身上的紅道道忍不住眼泪又流了下来。

爸爸进屋见我还在流泪，便把一只手放在我头上，用另一只手拉住我的手，走到桌前坐在椅子上，用手抚摸着我身上的紅道子，说：“还疼不？你知道我中午为什么打你吗？”我抽抽嗒嗒地说：“让您中午睡不着觉了。”爸爸说：“还有吗？”我摇了摇头。爸爸把我揽在怀里，从兜里拿出了两块我最喜欢吃的“酸三色”糖放到我手里。爸爸说：“爸爸打你不对，以后不会了。但你要明白我打你的原因。”爸爸接着说道，“中午是大家休息的时间。因为夏天热，晚上睡不好，所以中午要午睡一会儿，下午上班才有精神。你在院里又笑又嚷，不仅我睡不好，就连街坊四邻都睡不好。你们玩儿我不反对，但你们要注意不影响别人休息才对啊！你要明白一个道理，不管在什么时候，心里要想着别人，如果你的行为影响别人做事情了，影响别人的休息了，那就说明你不懂关心照顾别人。若是长此下去，长大了就是一个心里只有自己，而没有别人的人，那就叫自私自利。爸爸不希望你将来是一个这样的让人不喜欢的人。希望你成为一个懂事，能为别人着想的好孩子。当然爸爸打你不对，以后不会了。这回明白了吗？”我嘴里吃着糖回答知道了。从那以后我便初次懂得了这个浅显但又是作为一个人所应具有的优秀品质的道理。那顿打没有白挨，明白了一个做人的道理，还是值得的吧！

那次我哭了，爸爸没哭，但看得出来爸爸心里也不好受。此时我对爸爸的不满消除了，觉得爸爸还是爱我的。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至爸爸去世时止，我看到爸爸流泪只有两次。

第一次是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并因此休学了一个学期。

我记得刚发病时是发烧。妈妈以为我感冒了，就吃了点感冒药。过了几天脸肿了起来。到中医诊所去看，大夫说我得了腮腺炎，便开了几副中草药回家吃。休息了几天仍不见好。班主任秦老师到家里来看我，听了妈妈对我病情的介绍，建议妈妈带我去西医看看。因为那时候中医不像现在这么先进，只凭望、闻、问、切，凭经验看病，没有其它检测手段。

第二天爸爸请了假，带我到一个西医诊所去看病了。到了医院是一个戴着金边眼镜，和蔼可亲让人看了不感到害怕的男性老大夫给我看的。他摸了摸我的脸，用手按了一下，眉头皱了起来。他让爸爸把我的鞋和袜子脱下来又按了一下腿和脚，这次我看到了出现了两个坑。大夫说我的脸、腿、脚都肿了，立刻给我抽血做了化验，最后诊断为肾炎。他让我在外面凳子上坐着，把爸爸叫到了里屋窃窃私语，我只听着声音很小，但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一会儿爸爸从屋里出来了，皱着眉头，脸色不大好看。医生给我打了一针，爸爸拿着医生开的药带我回家了。

回到家里刚进屋，爸爸看到妈妈一句话没说，头便一下子伏在桌子上，妈妈连忙问：“怎么样啊？什么病啊？”爸爸没有回答，只看到趴在桌子上的爸爸肩膀一耸一耸地在动。等妈妈再次焦急地询问病情，爸爸才抬起头来。我看到爸爸的眼泪从脸上流到衣服上，刚才趴在桌子上时枕着的衣袖已是湿了一片。我当时不懂为什么，但听爸爸说的所有话中只听到了一句：“死马当活马治了，原来这孩子尿的都是血，咱们太粗心了。”当时我不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只看到妈妈和爸爸二人对面坐着都在不断地抹眼泪。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流泪。

从那以后我便过起了每日三餐吃没有盐的饭菜的日子。每天早上都是爸爸带着我去诊所打针。每天我枕边都放着许多金黄色的小黄橘。那是爸爸特地给我买的，说是医生说的吃这种橘子配合药治病。妈妈也不能上班了，每天在家里给我想方设法调剂没有盐味的菜，花样翻新地做给我吃。

一连打了三个月针，天天早上都是爸爸带着我步行去诊所。那时正是冬季，西北风把电线刮得呜呜作响，天气极其寒冷，从嘴里呼出的气都是白烟。爸爸穿着一件蓝布棉袄，双手背在后面交错插在两只棉袖里。我在爸爸旁边走着，爸爸的步子略显沉重，走得较慢，身子微微向前倾着，边走边给我讲故事。看到什刹海结冰了就告诉我水结冰的冰点，看到柳树泛绿了便给我讲唐诗“二月春风似剪刀”的诗句。路过师范大学便告诉我这是什么学校，里边的学生毕业出来做什么。我当时误听为是吃饭大学便张口说到：“这个大学好，管饭吃。”爸爸一听笑了，这是自打我生病以来第一次看到爸爸露出笑容。

在那段日子里尽管我是生病是去打针，当时打的是盘尼西林，屁股都肿起了大包，很疼的。可是爸爸带我去看病的路上的经历是我最盼望，最记忆犹新的。爸爸的和蔼可亲让我忘记了爸爸给我的那顿痛彻心扉的鞭打，此时我倒心疼起爸爸来了。每天早上辛辛苦苦带我去打针，回来还要赶去上班。辛苦不说，为我的病心累才是真啊！

经过三个多月的治疗，一天早上我见爸爸听完医生的话，脸上绽放出了少有的笑容。那一天爸爸走得飞快，我有时需小跑几步才能跟上。回到家里爸爸一进院子就大声喊道：“闺女的病好了，以后不用打针，只吃药就可以了！”妈妈看着我也直抹眼泪。我虽不太懂事，但看到爸妈高兴了，我心情也变得轻松许多。因为不用天天去打针，让屁股可以好好休养了，让肿的大包不再增加了。

又经过三个月的吃药休息，我身体已完全恢复，春季开学又跟班照常上课了，而且恢复了吃有盐的饭菜的日子。我心里默默地说胜利属于我！不！属于爸爸妈妈！属于那位老大夫！

1966年，我正在读高中，5月份“文革”开始了。6月份开始全国进入了无序状态，学生停课，取消高考，8月份更甚了，造反派“打、砸、抢”开始，全国处于一片动荡不安的状态。人人心里不知国家将向何方发展，只感到事态越来越严重。打人、抄家、武斗，人员不知何时何故失踪的事每天都在上演。那时人人心怕，人人自危，人人心里没有一处安宁。

1966年9月6日我家也不幸中招，爸爸的单位给父亲冠以“资本家”的罪名来家抄家，转而强行注销户口，遣回原籍。

中午，我从学校回到家里，家里已是一片狼藉，少了不少东西，剩下的东西乱七八糟的倒得倒，歪的歪，在那摆着，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听妈妈说：“明天一早就回老家了，现在把东西收拾一下。”爸爸失神地看着那回老家要带的简单的行李，看着乱糟糟的屋子，看着我们六神无主的样子，泪水涌了出来，说道：“都是我不好，让你们受连累了，跟着我受罪，担惊受怕了......”父亲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想起自从我记事起爸爸就为这个家操劳，带着我们一起度饥荒，一起过物质缺乏困难的日子。爸爸从不到20岁就从老家出来一个人挑家过日子，多少苦难都是爸爸带着我们度过的，多少好日子都是通过爸爸的辛勤劳动给我们带来的。在爸爸工作期间得过那么多先进奖状，劳模奖章，现在被这场动乱折腾得化为乌有。想想从那么幸福的日子一下沦落到如今不堪的下场，心里的大弯儿难免立刻转得过来。可爸爸还在自责，让我们的心里更是难受，尤其是平时爱说爱笑的爸爸今天竟也老泪纵横，我看到此情此景心里难受至极，安慰的话如鲠在喉说不出来，不禁潸然泪下。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爸爸落泪。这泪水是爸爸的自责，是在向我们道歉，是一片爱这个家，爱家中每一个人的五味杂陈的眼泪啊！此刻我深深地感受到了这深沉的、清晰的父爱。

我霎时感受到爱不是平时的口吐莲花，不是平时“我爱你”的直言表白，更不是不分正确与否的一味溺爱，而是印在骨子里，浸入到血液中，埋藏于心底的表面看不见，而在困难或需要之时，它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的语言与行为。此刻对父爱才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与理解。

伟大而深沉的父爱啊！我曾有过！幸福!

写于2021.3.10

成稿于2021.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