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之事到处都一样,吃的呢。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张爱玲写:周作人写散文喜欢谈吃,为自己辩护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但是男女之事到处都是一样,没什么可说的,而各地的吃食不同。这话也有理,不过他写来写去,都是他故乡绍兴的几样最节俭清淡的菜,除了当地出笋,似乎也没什么特色。炒冷饭的次数多了,未免使人感到厌倦。
我喜欢周作人谈吃文章,瓠子汤,霉豆腐,梅干菜,腌萝卜,等等,这些东西大多吃过,知味,觉着可亲。也喜欢他的饮食态度:咬了菜根是否百事可做,我不能确说,但是我觉得这是颇有意义的,第一可以食贫,第二可以习苦,而实在却也有清淡的滋味,并没有蕺这样难吃,胆这样难尝。
蕺是鱼腥草的旧名,有人恨之入骨,有人嗜之如命。至于胆,只是勾践这样的人用来励志,我们偶尔不小心弄破鱼胆,才晓得胆那么苦。
这两样与菜根不好做比,因为好多菜,原本主要就是吃根,像萝卜芜青,生吃可以,煮熟可以,腌了酱了可以,晒成干也可以。有一年,在陕南的一个集市上,看见一个人举着几根荆棘,上头挂满萝卜干,就那么走着,也不吆喝,看上去有些洒脱。
清少纳言说,小人得意之时,如元旦的萝卜。那是因为日本从前的元旦,人们要咬几口萝卜,据说可以固齿,这一天萝卜显得非凡,大多时候,萝卜就像我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虽说萝卜缨子可做腌菜,如果有芥菜,就用不上了。像莲藕,叶子和花也可以入馔,可藕一直都是主角。
还有一些菜,只吃叶子,偏偏有些根连带着也能吃,这当中要数菠菜吃起来好看,叶子碧绿,根却是红的,这般拔回来洗净,下在火锅里最好,从前人叫它红嘴绿鹦哥,形象极了。这里头还有包菜,收了包菜回来,根留在地里,赶牛犁了就完了。其实,包菜根非常可口,祖母喜欢把它们弄回来,一点一点剥,剥出来的根有点像莴笋,比莴笋硬一些,全剥完了,祖母洗了,控干水,切成小丁,一古脑儿倒进辣酱坛子里,它们在辣酱里卧上一月半月,添些来吃,嚼之脆声一片。这个口福并没有随着祖母长辞而消失,只是父母离开老家之后,这才失去。偶尔我秋天回老家,看着一地的包菜根,忍不住跟人说,这个能吃啊。人说,麻烦!
难免想到咬得菜根百事可做这话,此语初见宋人《邵氏闻见录》:“汪信民常言,人常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胡康侯闻之击节叹赏。”后来洪应明写《菜根谭》这句话成了格言,如今已成俗语,好像有一点励志在里头。
其实,这句话并不一定是励志,咬菜根本身就是平常生活,如同孔子说的,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吃点简单的饭菜,喝点水,枕着胳膊睡会儿,自有乐趣在里头,这个乐趣不是苦中作乐。只是,人难免还想吃点别的,花和尚鲁智深那一句“嘴里淡出个鸟来”,粗野之语,时常被人提起,大抵是心声,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许多时候是个理想,记不起是哪两位古人兄弟(是新宋祁宋郊),寒窗苦读,吃糠咽菜,各得功名,弟整日锦衣玉食,兄依然粗茶淡饭,一日兄问弟忘了以前的清寒了吗?弟说,那么努力读书为了什么呀!
孔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他听韶乐,三月不知肉味。沉迷沉醉的程度,没啥好比方的,要拿肉味说事。
有个老笑话说,有个穷人要面子,出门时嘴唇总是油汪汪的,像是刚刚吃过肉的,老婆不高兴,把挂在门背后一块猪皮给扔了,他怒火冲天,觉得老婆可恶,动了休妻念头。魏时《笑林》里有个段子:“有人常食蔬茹,忽食羊肉,梦五藏神曰:'羊踏菜园!’”也是笑话清贫。
李渔的文章喜欢说教,比方他说,生萝卜切丝作小菜,伴之以醋及他物,用之下粥最宜,但恨其食后打嗳,嗳必秽气……然见此物大异葱蒜,生则臭,熟则不臭,是与初见似君子,而卒为正人者等也。虽有微过,亦当恕之。
不过,却喜欢他这句话“吾谓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亦渐近自然也。草衣木食,上古之风,人能蔬远肥腻,腹中菜园不使羊来踏破。”
咬菜根,原本就是自然,好像跟清苦连在一起,吃香喝辣之后,说起来,好像有点忆苦思甜,这倒不必,有长久的回味在里头。只是,岁月对于我们,就像一个个萝卜,总有个时候要归于恬淡,愿不愿意,都还得咬一咬菜根,接受土地的美意,满足肠胃的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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