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李小娟丨新村旧事(连载之二)




作者简介


李小娟,笔名叶子,山西太原清徐人,1981年生,中学英语教师。工作之余,酷爱写作,作品风格以多写实为主,着眼小人物,洞察生命和亲情,富有思考,饱含悲悯。代表作有小说《不算沟》《年关》,散文《亲亲我的宝贝》《消失的村庄》《活在她们中间》等。


新村旧事(连载之二)

作者:李小娟
18
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二妮突然带了三个同学来家了。其中有一个竟是男同学。
木匠夫妇和三妮显然是吃了一惊。尤其是木匠,看二妮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自己满心的不快。但退一步想也可以原谅她,自己做父母的在这方面教育孩子太少了,总以为骨肉至亲,性格也会不言自传,没想到这竟是个投错胎的魂灵,既怪不得她自身的脾性,便只能怪做家长的失职了。
教育孩子,当是在关了门只剩下自家人的时候,当着外人的面,丢孩子的面子,也丢自己的面子。木匠想着,便也挤出一些笑意来,将孩子们让进门来,叫他的妻子去招待。而他今天,绝不与二妮搭话。
三个同学从一进门开始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了。想来他们同二妮一样,都是外向大胆的孩子,走到哪里都是自来熟的样子。木匠他们听到这几个孩子不时地就喊二妮“老强”,二妮不羞不恼,还答话答得挺欢。同学们欣赏了二妮家的木制工艺品,惊叹一番后,便坐下来嗑瓜子。三妮也被邀其中,窘得直搓双手,不知该怎么好。
二妮告诉三妮,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说好毕业之前要挨门走走,认个路,将来好联系。
同行的女孩子看到三妮,止不住地夸她漂亮,一会儿说她皮肤好,一会儿又说她身材好。说这些话的时候,三妮总觉得那个高个子男生竟也在张大眼睛笑眯眯地看她,像是欣赏一朵花或一幅画的样子,这让三妮越发地窘了,低着头,红了脸,除了摇头什么也不会了。
三妮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一个男生,虽然这一整天,她都没敢抬眼去正视人家,但从眼角的余光中,她也瞟到了不少内容。那是决然不同于女孩子的另一种姿态。硬而直的短发,宽的肩,宽的手。笑起来,肆无忌惮地咧开嘴,露出齐整的牙,坐下时,两脚分开那么大的角度,三妮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形容他,但总的感觉还是特别新鲜,特别美好。
男生要与二妮扳手劲,二妮伸出双手,大大方方地握住了男生的一只大手。三妮的心都要蹦出来了。二妮,你怎么可以去碰这样的一只大手呢?被这样一只铁钳似的手抓住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二妮紧咬着牙,使上了浑身的力气来扳这只手,似乎根本就没琢磨什么感觉。男生微笑着,放在桌上的胳膊稳稳地,似乎一点都没用力。三妮想,他怎么会那么有劲呢?眼看二妮就要惨败了,同行的两个女孩子一齐上手握住了那只大手,一转眼,就大获全胜了。
女孩子们拍手欢呼,男孩子也咯咯笑着,喉咙里嗡嗡作响,还不紧不慢地为自己辩驳,女孩子就是女孩子!不讲道理,真没法!
几个同学聊了城里聊村里聊了班里聊家里,聊来聊去聊到了河滩镇的飘飘发廊。三妮原本听得有些困倦了,一来她插不上嘴,二来对所听得内容一无所知,但一听到飘飘发廊这几个字,她的眼睛就亮了。那是个曾经让她留下美好回忆的地方,直到现在,她都能想起店中的那个理发师,他用怎样一双温柔的眼睛打量了她一会,然后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姑娘的这头发可真好。
二妮把她知道关于飘飘发廊的一切都告诉了她的同学,包括那个漂亮的女徒弟的事。几个同学张大了好奇的眼睛,纷纷表示,有机会一定要去这家理发店理个发,看个明白。
听到这儿,三妮突然觉得很生气,她悄悄站起身,扭头出了屋。
在张大夫去世后的这段时间内,河滩镇乃至整个盼儿岭的医药领域几乎成了空白。张大夫活着的时候,人们有个头痛脑热,熟门熟路地就把问题解决了,那时,并没有感觉到一个赤脚医生的大作用。现在,突然间把这么一条路给斩断了,遇上了麻烦措手不及,方才念起了张大夫。
时间濒临入伏,天气出奇地热。气候出奇地干,毒辣辣的太阳烤得每一处地方都要冒烟了。村里的大人小孩每年都难逃这个季节的一劫——中暑。
先是河滩镇小学的校长跑去汇报村长,说他们学校现在每个班都只剩下一半的学生了,另一半都病倒躺在家里了。那些生病孩子的父母急了,在村里到处讨药。人们都觉得这不是上医院的病,却忘了当年有张大夫在,结果,乱吃药不管用,把孩子们一个个给耽误得越来越厉害了,学校都不能正常上课了。
村长也因为这件事整天东奔西走地上了火,给病倒了。像河滩镇这样偏远的山村,没有赤脚医生确实不行。请县里卫生院的医生来这里坐诊,一定没有人愿意。那么,只能从河滩镇选人了。县医院八月份就要组织各村的赤脚医生培训医护技术了,到底该派谁去呢?前不久,村会计和村治安都来找过他,他们的意思是想让村长推荐他们的老婆去。随着河滩镇一日日地发展,赤脚医生也会富裕起来的。他们都是看好了这一点的。但这件事事关河滩镇及盼儿岭各村人的生命安危,必须慎重考虑。像刚才提到的两位,文化这一关就过不了。村长总觉得,这份差事还是选一个有文化的年轻人去比较好。
19
那天,小顺子气咻咻地回到家里,当下就作了决定,先不进木料,把这笔钱买了家具,从省城运回来,在河滩镇廉价兜售,不信他砸不了木匠老顽固的饭碗。
说风就是雨。半个月后,一大卡车的家具运回来了。乌黑锃亮的皮沙发,米黄色的高低柜,装有彩灯的双人床。这所有的东西,河滩镇的人仿佛只有在年画上见过,真没想到它们会奇迹般地从画上跳下来。尤其是那些即将组建家庭的年轻人,生怕买迟了就没有了似的,花钱都有些迫不及待。
年纪大些的人也喜欢这时髦的货色,不过又担心它们不是实木家具,犹豫着今天看看,明天摸摸,心里左盘右算与木匠那儿的东西比较。
小顺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压低价钱,又答应与顾客签质量保单,这样人们没了顾虑,都痛痛快快地交了钱,拉了货。不到一个星期的功夫,这第一批家具就卖完了。小顺子仔细合计了一下,除去成本,除去运费,赚了几百块钱,如果把自己下的功夫都算进去,这可真是一笔赔钱的买卖。
小顺子没想到,好花必然会招蜂蝶。移走了花儿,蜂蝶还是一拨一拨地来。小顺子想,谁说农民傻了,农民比谁都会捡便宜!这河滩镇人真是精得要命,而且他们还是一群不好惹的主儿,今儿来催,明儿来催,搞得小顺子昏头脑胀。于是,第二批货还没回来就定出去了,实际上也就是按订单拉回的了。这些货都是上批货中最最物美价廉的精品,小顺子掺不进一点水分。这回又让他狠狠栽了个大跟头。
小顺子想,自己什么时候成了为人民服务的活雷锋了。不过,退一步想,自己当初起这个念也不是为了赚钱么。那么,从这个结果来看,还是比较喜人的。
这样一来,木匠的那台小电锯基本上就没得转了。木匠第一次体会到了生存的危机。这些天来,村大队的那只大喇叭好像给搬到小顺子家了,一会儿广播沙发,一会儿广播衣柜,一字一句都仿佛是只讲给木匠一个人听的。木匠在河滩镇清清静静活了半辈子,没想到老了却碰了这么个小冤家。坐着站着想打他的主意。这家伙从小没有父亲,生性调皮捣蛋,他妈妈又管教不严,一看就知道不是个省心的主儿。前几年上技校,认了几个伙计,现在人家帮衬着挣了几块钱,便要学哪吒闹闹海,搅得河滩镇不得安宁。这小东西,可真够狠。
20
大妮二妮还不知道这件事。这两个星期都忙着复习,没顾得上回家。她俩商定好这个星期回一次家,顺便把她们放在学校的一些衣服和零碎拿回家。
姐妹俩你一大包我一大包地上路了。这热得发狠的夏天,太阳一露头便拼了命地热。大妮二妮虽都只穿了一件薄薄的T-恤,但一个用力蹬车,一个怀里背上裹着重物,都热得透不过气来。这个季节,田里的庄稼疯长,农人倒是闲了,走一大段都见不到人影。偶尔有一辆汽车,嗖地从身边蹿过,留下一股又热又臭的气。好像故意显威风气她们俩似的。二妮一路都不停地骂这鬼天气,直后悔回家没找准时候。眼下已经走了三分之一的路,正到了所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找口水都困难。说是折回学校去,发愁,继续往前赶,也愁。实在走不动了,大妮说,不如坐下歇会吧。
姐妹俩找了棵大树背靠着坐下。好舒服的一片阴凉,太阳光射不过来,时不时地有丝丝缕缕的风钻进她们薄薄的衣衫里,不一会,一身热汗退去了,可是却有些舍不得走了。眼看太阳越升越高,白晃晃的日光又开始施威了。这可怎么走啊。
二妮说,如果有河滩镇的车过来,咱们就拦住,咱能花钱也不受这罪。
姐妹俩睁着眼瞅了半天,都没有一辆车影子过来。不知不觉,俩人打起了盹,睡着了。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迪”一声喇叭响将大妮二妮惊醒了。俩人睁开眼时,一双细长的眼睛近在咫尺,正笑眯眯地看着她们。
多少有些尴尬。特别是大妮,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根。幸亏没有第四个人看见。
怔忡之时,活泼的男音过来了,走吧!这个人已经把她们的自行车放入了汽车的后备箱,两大包袱的衣物也放进了车里面。
这是冤家路窄。大妮二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置可否。这个瘦猴,竟然用他的一堆废木头骗了人家许多钱,车都换了来了!
走吧!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红唇切着白牙,走吧!
走吧,不走白不走。二妮小声说,他欠了咱们的。
小顺子打开车门,二妮跳上车,大妮却从兜里掏出了全部的家当——整整齐齐十五元。小顺子愣了一下,随即接过钱,说,上车!
车窗大开着,汽车在公路上跑得飞快,小顺子欢快地吹着口哨,像骑在马背上的牧民,自由地在草原上奔跑。
车到河滩镇村口,大妮二妮坚决要求下车。她们不愿让小顺子将她们送进村。小顺子只好停车,他将那一直攥在手中的十五元钱还到大妮手上。大妮坚决不要,二妮也在一旁帮着推搡。无奈,小顺子只好又将钱攥回了手中。他想,真不愧是木匠的女儿,一招一式都跟木匠一个模样。不过,既不肯收她们的钱,总也能想到办法。小顺子灵机一动,帮她们搬包袱时,悄悄将钱掖进了包袱中。
21
王晓光和他的女徒弟始终是河滩镇人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试想,一个孤男,一个寡女,一个风流倜傥,一个美貌娉婷。如果他们是公开的一对,倒也没什么谈资,怪就怪在这二人关系的扑朔迷离上。有人曾进去过他们的起居室,(那个房间与他们的理发店只一墙之隔)。这人说,他们绝对是住在一个房间里的。不过,一张双人床中间,隔着一道布帘子。
一道布帘子!那是骗自己还是骗外人啊!到了晚上,神志不清了,踢一下脚,伸一下胳膊不就过去了么,河滩镇的人笑着这样猜测,不过也难说,那隔上一道布帘子感觉或许会真的不一样!
王晓光的女徒弟叫凤娇,俩人经常来河滩镇村里走动的。买几斤鸡蛋,买些土豆,都少不了与河滩镇人摩擦两句。但人们从未见他俩肩并肩出来过。当然,这一点不难推想,飘飘发廊总不能没人守着吧。然而,这冠冕堂皇可以摆上桌面的理由都是人们口舌中的说辞,至于心里,彼此间都看得清清楚楚,似乎是坐在台下看戏的票友,专注地等待着一出精彩的戏开场,而心中,早就猜出了十二分的剧情,那么,接下来,就等着看好戏吧。
不过,总的说来,河滩镇人看起来还是比较热情的。王晓光去农人家里买土豆,足秤之后,主人还要多放几个进去,一边说,土里刨出来的东西,没个价钱;逢年过节,农人家里做了油糕,发糕,邻近发廊的住户也会多做一碗,给王晓光送去一些。山村里人家的大门一般都是敞着的,乡里乡亲,进别人的家门和进自己的家门一样自在。有事聊点要紧的,没事就聊点不打紧的,嘘寒问暖,拉瓜扯蔓的,一来二去,人情就靠着两张嘴搭建起来了。
王晓光虽是开店营生,利润为先的,但山里人不在乎这一点,他们更看重人情。一个外乡人来到河滩镇,绝不同去到一个大城市,会感到寂寞孤单,这里的人情似水一样地涌动。你来了,这水不久就会将你融进他的怀里。王晓光离家这么多年,呆过不少地方,来河滩镇本是因为在县城交不起房租,被逼到了山穷水尽之地。没想到在这里轻轻松松赚了大钱,还交了一大帮心地好的朋友。
至于河滩镇人对他的好奇心,王晓光觉得,就让他们一直好奇下去吧,再新鲜的萝卜,也有变蔫变软的一天,更何况他和凤娇这两只萝卜,也许等不到那一天就离开河滩镇了。外乡人有外乡人的洒脱。为了生计,为了快乐,就别怪那些嚼舌的河滩镇乡民了。尤其是那些贞洁了一辈子的黄脸妇人。王晓光觉得,她们一定是羡慕他和凤娇的,她们才是可怜的一群。
22
自从上次与二妮的同学见了一面,三妮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充满了欢声笑语,是那样地美好。而她,这一生都不可能踏入那个世界了。原来上天是如此地不公平,凭空造了两个世界出来,一个阳光灿烂,另一个阴云密布。三妮想起那些同学的脸,一个个笑得似花一样地娇艳。而她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那样笑过。他们走后,她试着躲在自己房里,拿起镜子来,学着他们的样子微笑,大笑,可是,无论如何她都觉得自己做不出那种表情。到最后,她看到自己竟然哭了,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了。三妮开始怀疑她是否会笑,她曾经是否笑过。
这么多天来,三妮一次都没照过镜子。她再也不想看自己那张悲苦的脸了。她要做一点有用的事情。每天,她都要拔些草来,喂给自己亲手养大的兔子,看着它们争先恐后地吃食,她会很开心;最近一段时间,她还学会了绣鞋垫。到现在为止,已经绣了三双,闲着的时候,三妮就将它们都拿出来摆在桌上比较,结果发现一双比一双好,越绣越好,如果这样绣下去,过不久就能赶上她妈妈的手艺。然后,她要给家里人一人绣一双,特别是大姐二姐,她们一定会惊得瞪大了眼睛。那时候,三妮觉得,她肯定会笑得合不拢嘴的。然后,她就每天绣鞋垫,每天都笑啊,笑啊。
这一天,正是三妮在自己屋里专心致志绣鞋垫的时候,她忽然听见木门吱咛一响,山下的胖婶来了,三妮看见她站在院子里捶着胸,大口大口地喘气,不觉想笑。又听胖婶大着嗓门说,哎呀,强师傅啊,该是搬家了啊,上一趟你家能累死个人!
三妮的妈妈迎出来,忙请胖婶进屋坐。只听胖婶说,你家哑哑在不在?
在呢,能上哪去?三妮妈妈说。
三妮听出胖婶是在说她。“哑哑”是河滩镇人对她的称呼。从上学那会儿就是。自家人觉得不中听,外人还觉得很亲切。三妮也习惯了。
三妮放下手上的活,专心听她们说话。她的屋与父母的屋是里外间。只隔着一道门。
哑哑十几了?胖婶问。
马上就十七了。三妮妈说。
准备让她干点啥?胖婶又问。
能干点啥呢?在家帮我做做家务,这样子,学也不能上啊。
哎,哑哑妈,有没有想过让哑哑出去做点事?听说这孩子手脚挺勤快。胖婶的声音。
出去?不,我不想让她出去,她这样子,出去了我不放心。三妮妈的声音。
哑哑妈,要我说,你这就不对了。越是有毛病的孩子越得出去打磨打磨,将来落个好名声,嫁人也能嫁个好主子。像你这样让她成天守着你,将来你能给她找个好人家吗?现在的小伙子可挑了,像哑哑这样的姑娘,我都替你愁呢!……
哎,胖嫂,小声点,三妮在隔壁。三妮妈突然压低声音说。
她们不知道,三妮早已泪流成河了。
23
大妮望望左右的同学,觉得这一时刻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颜色高低的桌椅,教室四壁次序不乱,烂熟于心的条幅,西北角的投影柜,东南角的笤帚簸箕。大妮觉得,这是她呆了一万年、梦了一万次的地方。她没有想到,具有伟大转折意义的高考会在人生舞台上如此平淡地上演。该是紧张地心跳加速,手心冒汗的时刻,在这之前有好几次练兵考试,她的手都颤抖得握不住笔。可是今天,她的心却像一只慵懒的猫蜷在自家的热炕头,出奇地平静、困倦。随着时间的推移,四围同学笔尖的沙沙声和监考老师皮鞋的咯咯声都渐飘渐远,她自己仿佛轻轻盈盈飘到了空中。大妮忽然觉得,她不是她自己了。她手中的笔在机械地移动,有一瞬她都忘了是在考什么科目。大妮放下手中的笔,闭上眼睛,想使劲揉揉太阳穴,可她竟然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倦意一阵阵袭来,似一只温柔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抚她,一点一点地抱住了她。
好久都没有这样香甜地睡过,所有的感觉神经都停止了工作,来享受这难得的休眠的快感。大妮觉得她是一下子掉进了一湖温泉之中,跳不出,便也不愿再跳,然后她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高考第一天的第一考。这场十几年的马拉松赛到了最后关头,大家都咬紧牙关冲刺的时候,大妮以美美的一觉给所有的对手让出了自己的位置。这一切似乎是个大大的玩笑。大妮不知道是她在跟命运开玩笑,还是命运在跟她开玩笑。当她将一纸糊涂的试卷交上前,在众人怜悯的目光中逃离考场时,她觉得天地陡然间旋转了起来,她不会哭也不会笑,好像成了一只受了严重惊吓只会盲目奔命的小兽,虚脱了,死亡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生命如此庄严的时刻。仿佛被按了快进键,一闪就跳过去了。这一跳,命运开始朝意愿的反方向转折,甚至来不及在惋惜与遗憾中叹息一声,难料的抉择陡然横在了眼前。
24
小顺子在河滩镇倾销了两个月的家具,渐渐声悄迹销了。盼儿岭毕竟是个小地方,十里八村的人加起来都没有平川里的一个村子人多。小顺子看准了这一点,憋足了劲撑着,硬是撑过来了。在这场看起来是一个人的战役中,小顺子觉得,他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本来,木匠与他,井水不犯河水,自己后生小辈实不该步步为营,而且这样做于心何忍?但商场如战场,他想成就他自己,他太想成就他自己了!不得已,他只能这样做。现在,他要做的,便是耐心地等待这匹饿困了的好马来他的草场,与他同吃一片草,同谋一桩事,他多希望他能早一点来。
小顺子还有一件烦心事。他的妈妈前不久得了高血压。老太太坐在灶堂前拉风箱,水开了,她起身去掀锅盖。这一掀,就出溜到了地上。小顺子回想起来真有些后怕,当时要是一头栽倒在热水锅里怎么办?这些天,他得隔一天带他妈去县城医院,医生说得了这种病,以后就得勤上医院了。隔三差五的量一量血压,适时适量吃药,可以预防很多病。张大夫活着时,像输液、量血压这些活他都在行。拿回药来,叫一声张大夫,在自己家里就把病治了。可是现在,村里没了医生,大病小病都得往县城跑,来来回回的,费时又费力。如今他这辆小面包,每次进城,人都挤得满满的,乡里乡亲的,谁都不好拒绝。俗话说,人多事杂,进了城,看病的看病,做事的做事,七等八待,每次回家都得到日落星沉。妈妈身体本就不好。这样一来又累又困,不知这病看好的成数多,还是加重的成数多。
那天,二妮和她的同学们去医院做体检。这是中考前的一道例行的程序。进了化验室,排队准备抽血。这时,小顺子搀着胖婶来了。胖婶斜倚着小顺子,半闭着眼睛,大张着嘴,又是呻吟又是喘。小顺子在一边汗流浃背,他那竹竿一样挺拔的身子让胖婶一靠,竹竿就成了苇秆,飘飘摇摇,怎么看都立不住脚了。
二妮前后的女同学都在一旁掩了嘴笑。二妮看了,也忍不住想笑,又怕胖婶和小顺子发现,她急忙捂了嘴,偷偷扭了身。尽管这样,她还是让小顺子发现了。先是一声“二妮,体检哪?”麻麻地吹进了耳朵,再扭过身,便与这滑稽的一对面对面了。
啊,对,二妮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嘴,说,啊,体检。
人挺多的嘛,现在还轮不到你吧?小顺子眯着眼睛,一脸的善良。
啊,轮不上,得等一会儿。二妮觉得她不会说话了,后背、屁股上已经有数不清的手指在捅她,等着她来讲这两个人的来向。
二妮,这样,你来帮我扶一下胖婶,我下去再把七叔扶上来。
我?二妮皱起了鼻子,我……
就一会儿,我一会儿就来。小顺子的脸灿烂的开了花,说着就势一推,胖婶沉沉的一堆肉压向了她。二妮打了个趔趄站好,胖婶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她说,你看胖婶这身子,哎!随着这一声哎,一股大葱大蒜的气浪吹到了二妮脸上,呛得她差点翻了胃。
一时间前后的同学都或前或后让了一步,给二妮腾出了一个大大的位子。只见那些城里的女同学都乜斜着眼睛笑看着她,二妮的心里一下子就嗖嗖地开了冷气机。
不一会,小顺子果然带了拄着拐杖的七叔上来了。只听七叔说,木匠的二闺女?小顺子说,可不,长成大姑娘了。说完这些话,他们已来到二妮面前。七叔细细打量了一遍二妮,啧啧叹了两声,扭头对小顺子说,真是大姑娘了,好姑娘,文文静静。木匠好福气。小顺子听了,连连点头,可不,文文静静,都是好姑娘。
二妮快要气炸了,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小顺子竟然对她评头论足,真是岂有此理!他有什么资格?保不准他就是存心跟她过不去。怕同学们不知道河滩镇有这么两位漂亮人儿,怕同学们忘记提醒做女孩子的她应当文文静静。可恶之极!
25
三妮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看到理发师王晓光爬向她家窑顶的那个山头了。总是在这样暮色四合的黄昏,灯火依稀亮起来的时候,河滩镇上空炊烟袅袅,小米粥的香味浸润着人们的时候,一个灰白的身影大步流星,匆匆过来了。他沿着村边一条寂静的碎石子路走来,再弓下身子爬上一道陡坡,直奔山头的核桃林。
那片核桃林其实不过只有三棵核桃树,是木匠的父亲年轻时栽种的。现在,棵棵都有小桶粗细,茂密的枝叶撑起了大伞,连成一片,给地面罩上了一片浓荫。三妮常听父母嘱咐她,这样的季节千万不能去那片树荫下歇息,因为那里住着数不清的鸟,有鸟就会有蛇,谁知道住着多少条蛇呢?
每一次都想拦住他,告诉他那个地方很危险,可每一次,话到嘴边就又咽了回去。三妮站在自家门外的木栅栏边,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的目送王晓光上了山。渐渐的,她的心坦然了,她想父母的话不一定完全属实,也许只是编来吓她的,或许,这个外乡人王晓光,根本就不怕蛇,三妮不止一次听人讲过,有些地方的人不仅不怕蛇,还敢吃蛇呢。
其实,王晓光早已觉察到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关注着他了。这个女孩他是见过的,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王晓光忘不了这发丝在他手中停留的那一瞬,那种柔滑简直就像抚过了一片云!这个女孩不会说话,她的清澈的眸子里总含着淡淡的忧伤。她每天都会倚着自家的木栅栏望着天空发呆。忽然有一天,她发现了他,她的目光便开始寸步不离地追随他,她想跟他说什么,但又不敢说。每当王晓光看到她这种紧张复杂的表情,他总会停下脚步,微笑着向上望一眼,算是跟她打个招呼。有一次,王晓光甚至朝三妮摆了摆手。三妮自以为她是在看风景,没想到风景也会看见她。她的心一慌,急忙低下头躲避,再抬头时,这道风景已经远去了。
这天黄昏,三妮妈妈从公路那边的菜地里回来,正好看到王晓光弓身爬山的影子。三妮妈奇怪了,自语说,这人怎么到这儿来了呢?原来,她刚才从飘飘发廊门口经过,听到里面是一群年轻人又唱又笑的嬉闹声。如果王晓光不在,那此时理发店里不是只有凤娇在吗?
饭桌上,三妮妈随口提起这件事,说她已经多次听到理发店里的喧嚷声了,这个理发店,一到黄昏,就不是理发店了。三妮心头顿时笼了一层迷雾,她比划着说她也多次看到王晓光上核桃林了。
难道在黄昏时,王晓光是故意走出发廊,留一片天地给他的女徒弟和河滩镇的混混们自由作乐的么?
木匠和他的妻异口同声说,这个王晓光真不是个东西!迟早得让河滩镇人赶出去!
三妮沉默了,她真想不到,王晓光会是这样的人。
26
农历六月初六是河滩镇的庙会。这一天,河滩镇家家户户都要将庭院收拾得干干净净,在窗子上贴上崭新的窗花,做上年糕等点心细吃,来迎候十里八村内的亲朋好友。过去,庙会是在山上赶的,山上街道窄,摆不了几个摊位,自从有了公路后,庙会也移到下面了。衣帽、吃食、农具、牛羊各市都有模有样地独立成形了。庙会越赶越大,来人越来越多。街巷之中,人头攒动,接踵摩肩,好不热闹。
今年与往年更不一样。今年的六月初六,村里建起了戏台,要从这天开始,连续两个月逢六唱戏,宣布起集。也就是说,从这以后,河滩镇一个月要赶三次集了。初六、十六、二十六,隔十天一赶,河滩镇要彻底变样了。
“新农村”一词就是从这时叫开的。赶集的消息传开了,人们都这样说,河滩镇新农村起集了!
在新农村?
对,新农村,挺红火!
这是一个新时代开始的标志。看看现在的河滩镇,公路边盖起了一排贴着白瓷砖的门市,背后是整齐的盖板平房。再远处,木材厂,砖厂,正在修建的玻璃厂,宽大的厂院,高耸的烟囱,这一切新鲜的东西正在蓬勃地发展、壮大,旧的时代终于被新时代挤入了历史。
木匠的小电锯确实有多日没转了。正在夫妻俩一筹莫展的时候,河滩镇“起集”了。木匠的妻子眼睛一亮,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以后起了集,咱就把咱的小板凳、搓板拿出去卖,不信卖不出去!木匠起先不肯,觉得有失身份,但身份毕竟换不来柴米油盐,也就依了妻子。第一次,他把东西搬下山,摆好摊位,就折回身了。他的妻子守了一天摊,卖掉了十几个小凳子,挣回了六十多块钱!木匠的嘴角不由浮上一丝苦笑,看来,后半辈子,他这一双关傻了的脚得在街市上来来回回地踱了。木匠的妻说,怎么活都得活。这日子,说不准比以前还要过得滋润呢。
第二次出去,木匠与妻子一起坐了下来。俩人守了一天,又换回了六七十块钱。木匠的妻发现他们旁边一个卖厨具的摊子也是夫妻俩经营,人家不光卖厨具,还在一旁摇着吹风机卖炒饭,一天忙忙活活,能赚一百多块。到家后,木匠的妻说,要不,咱们买个铁钉掌,顺便修鞋吧,我觉得你行。
木匠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27
听到大妮落榜的消息,村长的眼睛豁然亮了一下。大妮是河滩镇的高材生,是个难得的好苗子!这段时间,大妮在考场上睡觉一事,成了河滩镇街巷内最热门的话题。有人为之惋惜,也有人幸灾乐祸。村长捶捶自己的脑壳,自责地一笑,自己怎么能这么自私呢?河滩镇是什么地方?这简直比幸灾乐祸还要可恶!
新赤脚医生的人选迟迟定不下来。眼看县医院的培训工作就要开始了,他还在一日日地拖。凭心而论,这并不是一件非常好的差事,除了土生土长,没见过世面的河滩镇山民,谁能看得起这个职业呢?而他,偏偏又不愿从山民中间挑选对象,照这样推想下去,只怕再过一年都难有合适人选。
当然眼下就有一个最理想的目标。村长总是想到此处便自动打住了。大妮有美好的前程,今年没考上是个失误,明年还有机会再来一次嘛!山外的天地有多美,他心里清楚得很,如果换了是自己的女儿,他也不愿意让她留在河滩镇。
一时间,大妮成了整个河滩镇所有孩子们的反面教材。同时,高考成绩全部揭晓,全县除去在外地上学的孩子以外,共有五个人考中了大学,其中三人都是复读生。于是,“读书无用”的思想又一次在河滩镇掀起了狂澜。
读书就像是爬山,对于山里的孩子们来说,能爬到高中这一高度,实非易事。这些孩子人人肩负重任,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不能半途而废,因为输不起,只能舍命向上爬,然而大学,对于山里的孩子们,简直就是天堂里的伊甸园,多么地遥不可及,于是,多数人的努力还是只能以失败告终。一批一批的勇者们败下阵来,何去何从?令人担忧。
村长来到木匠家的时候,木匠一家子正在处理一个棘手的问题。二妮的中专录取通知来了,这所学校是省城的一所重点中专。全家人谁都没有想到二妮能考得这么好。可是再看看那个专业是“酒店管理”,二妮填报这个专业的时候并没有与家人商量。木匠犹豫,到底该不该让她去上?一个女孩子,学那样一个专业,将来能找个正当安稳的工作吗?
木匠主张让二妮复读一年,明年重新考个好专业。二妮坚决不肯,父女俩斗了一通气后,二妮趴到床上哭鼻子去了。二妮知道,她的木匠父亲一定又是在为大妮着想了,在父亲的心里,大妮永远都是一块读书的好料。他想送她去省城复读,明年争取上一本。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二妮的前途,而姐妹俩同时开赴省城是不可能的,到底谁该让步呢?
大妮虽说也不太喜欢妹妹报的那个专业,但她真的不想因为她让妹妹失了上学的机会。明年再考,谁知道明年又是什么样呢?于她自己来说,她彻底地惧怕了上学了,辛苦了十几年,一夜间就成了别人的笑柄,她是个脆弱的人,她不想成为新时代的范进。这些天呆在家里,反复咀嚼这份伤痛,泪已流干,崩溃到了麻木,她已经对未来不报有任何希望了。可怜父母在她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十几年的梦一朝一夕就破灭了。她不能再让他们为她付出什么了。
大妮对她的父亲说,她长大了,应该自己谋生了。她不去补习。
木匠听了这样的话,痛心万分。儿女为什么就不理解父母的苦心呢?无论如何,他做父亲的,都不能放任女儿由着性子胡来。
村长的到来,打破了这片长久的沉寂。本想来看看大妮,安慰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然而此情此景,那个念头又火舌一样舔着他的心了。
终于,村长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大妮面前霎时又辟出了一条路,是否该考虑一下呢?
28
小顺子自以为自己并不伟大,但接二连三的事情之后,他不得不接受了人们送他的“活雷锋”之类的雅号。活雷锋就活雷锋吧,怎能想到摇身一变又成了人家的“大救星”?小顺子躺在医院里洁白的病床上,猛然间觉得生活太可笑,太爱强加于人。就像今天,一个孕妇生产时大出血,医院里血库中血浆不足,病人危在旦夕。小顺子就跑去验了血型,给她输了血。之后,产妇的婆婆便红着眼睛直喊他大救星。小顺子觉得,任何一个有良知有人性的人都会去做,有什么高尚、伟大之处呢?从他输完血到现在,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几乎个个都来看过他了。那些眼睛啊,尤其是那些女孩子的眼睛,温柔的,忧伤的,疼爱的,崇拜的……简直没有一个拿他当正常人看!对于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一个长着十足的经济头脑的年轻人,他觉得这一切滑稽得可怕。
小顺子的妈妈每次来医院,都是小护士赵丽娜给她输液,量血压。一来二去,大家就都熟了。这个姑娘皮肤微黑,浓眉大眼,高鼻梁,还染了一头粟色的头发,乍一看,简直就是一个混血儿。刚开始,小顺子的妈妈并不喜欢她,老人家看不惯她的彩色指甲和蓝色眼影。不过,日久见人心,赵丽娜做事勤快,麻利,输液找血管百发百中。而且不嫌脏,不嫌累。小顺子的妈妈看在眼里,喜欢在心里,她想,自己的儿子要能娶到这么个媳妇就好了,啥都不用她操心了。
赵丽娜大大方方,完全没有农村女孩的羞涩畏怯,她身量高,长得结结实实。有一次,跟小顺子争论起谁的力气大来,她竟然伸出手来要和小顺子扳手腕。当她渐渐知道小顺子的“先进事迹”后,便随时随地地叫他“雷锋叔叔”,直叫得小顺子满脸发烫,还有一次,胖婶逗她,跟小顺子谈个对象怎么样?赵丽娜竟然脸不红,心不跳。随口就来一句,谈吧,明年我就嫁到河滩镇去!
这会儿小顺子躺在床上,他最盼望的就是赵丽娜来看看他。他觉得只有赵丽娜的眼睛里才有一个真实的自己。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下班时,见她穿着时髦的便装来了,这一下,更显得活力四射。赵丽娜一进门,便笑逗小顺子,怎么样?做雷锋叔叔挺辛苦吧?接待了多少慰问团?然后动手削苹果。小顺子无奈地摇摇头说,我快捐躯了。
你捐躯?你才舍不得呢?赵丽娜顽皮地笑笑,你想不想享受享受生活?
想啊!小顺子忽地坐了起来,差点挣掉了输液器。
赵丽娜拍拍他的肩说,人活一遭,就是要来享受的。你呀,应该学会生活。
那要怎么学?你教教我怎么样?小顺子饶有兴趣。
首先离开你那个河滩镇!那样的地方,憋不死人才怪!
小顺子一听,他的心猛地凉了。原来赵丽娜如此不喜欢河滩镇,而他又从没想过要离开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河滩镇。
29
转眼又到夜幕降临。忙忙碌碌中,日子飞也似的奔跑。王晓光仔细洗净手,换掉工作服,准备出门去。今天,他要赶在河滩镇那帮小混混来之前离开理发店。凤娇还在他们的起居室,隔着木板墙,能听到她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王晓光轻轻推门出去。
一个没有太阳的黄昏,天低低地压下来,一丝儿风也没有。燕子贴着河面缓缓飞过,公路上也没有一个人。王晓光一阵凄楚,这样的天气,该去哪儿呢?走到哪儿,都会是一只落汤鸡。就在刚才换衣服时,凤娇央他不要出去,他没有理她,她又要给他伞,让他带上,他还是没有理她。
现在,王晓光是多么后悔当初带凤娇来河滩镇啊。原以为河滩镇是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他可以和凤娇安然地过几年甜蜜日子。现在看来,他完全想错了。凤娇还小,她还不懂什么是爱,如果说她曾经爱过他,愿意跟他来河滩镇,那么,现在她不愿走了,就表示她不爱他了。在凤娇这个女孩子的心里,爱和不爱没有绝对的界限,甚至可以共存。当那个叫刘二小的年轻人出现时,她愿意和他嘻嘻笑笑,看似爱意横流;晚上,她又会主动掀起那道布帘子,偷偷钻进王晓光的怀抱。王晓光几乎要崩溃了。不错的,在凤娇决意要跟他来河滩镇时,他告诉过她,她还有爱的权利。她还可以嫁人,因为他不能给她任何承诺。当时凤娇说,她不嫁人,她不要名分,她只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
何必再提这句誓言,它连一场游戏一个梦都算不上。王晓光觉得,所有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上天对他的报应。他是个有家室的人,妻子善良贤惠,在家帮他照顾老小。虽说他从来没有爱过她,但感激之情还是有的。他不该娶她。他是个爱漂泊的人,父母为了拴住他的脚,为他订了这门亲事,这个女孩子是那么爱他,第一次见面,他就跟她说过,他是个不安分的人,他不会因为她而停止流浪。可这姑娘还是那么执著,那么义无反顾。于是,错误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进行下去。事到如今,所有的错误都找到了根源,一切的灾难和不幸都冲着王晓光他自己来了,这不是报应是什么呢?
无论如何,都不能在河滩镇呆下去了。王晓光已经托了他同行的朋友帮他另找地方安家。只是凤娇,她不走,也不让王晓光走,对这样一个女孩子,王晓光的心已经彻底死掉。但是现在的他,自悔还来不及,当然什么都可以原谅。况且,凤娇这样做,也许是对的。他和凤娇,本来注定就是要结束的,为什么不早下决心呢?
天,晦暗得厉害,四下里窜出一丝儿一丝儿的风,雨星稀稀落落洒下来了。王晓光穿过那条碎石子小路,猛一抬头,见远山上那个长辫子的姑娘正在风中轻轻游晃。今天,他难辨她的面容,只感觉她脚下是一片虚空,天使一般地俯瞰着他。风一阵紧似一阵。王晓光裹紧衣衫低头向前跑。正待弯腰爬山时,一柄雨伞落在了他的脚边。王晓光抬起头,,见那个天使的身边,多了一位慈祥的老者。眨眼间,他们已转身离开。
30
河滩镇第三次赶集,比前两次都热闹。这时,四邻八村的人都知道河滩镇起集了。购物的购物,卖货的卖货,都来了。有些县城的生意人还专程开车来兜售他们的商品。时近中午,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戏台上的锣鼓声,牛马市上的鸡鸣狗叫声,响成一片,好不红火。
木匠和他的妻已经在自己的摊位上守了几个小时。天气热得发狠,坐在那儿不说不动,汗都滋滋往外冒。木匠不停摇着大蒲扇,摇得胳膊又酸又软,只得哎哎叹气。他的妻夺过扇子,扔在一边说,吆喝啊,你不听人家都吆喝吗,然后,她自己清清嗓子,拉长声音吆喝,凳子,搓板!搓板,凳子!
木匠看着她,不由笑出声来。听听旁边卖炒饭厨具的两口子,人家的吆喝多有水平,炒饭哎!锅碗瓢盆勺子笊篱哎!快来吃快来看哎!先尝后买不要钱哎!
木匠从旁边的摊子上扭过头时,他的妻还在怔怔地望着那边。他看到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腮帮一吸咽了口唾沫。本来已到饭时,肚子饿得咕咕叫了,怎耐得住那源源而至的炒饭香呢?木匠捅捅他的妻说,要不,咱买碗炒饭吃吧?
还嫌人家赚得钱少啊,木匠妻说,咱一顿不吃饿不死,咱是赚钱来了,不是吃饭来了。
是啊,是赚钱来了。木匠看看自己面前码得整整齐齐的小板凳,心里一阵悲戚。以往几年,他何曾受过这样的罪,每日坐在自己家里就有人给活干给钱花。现在呢,顶着大日头给人家送到面前,人家连看都不看一眼。好日子过去了,风水轮流转,一不小心就转走了。
不一会,大妮二妮过来送饭。这两个读书读大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学会动手做饭了。打开饭盒,香味扑鼻而来,木匠又一阵感慨。大妮二妮问,卖了几个凳子?她们的妈妈摇摇头说,一个没卖掉,真是奇怪了,上回可不是这样。
木匠说,谁家的凳子都不会一下子坐坏,是不是?
那咱赶快买个铁钉掌吧,我看好多人脚上的鞋子都有毛病,我早就说过了,你怎么就不当回事?木匠妻嗔怪道。
哪是木匠不当回事?每当这时,木匠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一幅画面,熙熙攘攘的集市上,他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膝盖上铺一大块脏兮兮的帆布,双手捧着别人的旧鞋子又是上胶又是缝补,这一定会把赶集的人都召到他的摊位前,然后听他们左一句右一句地说,木匠改行了!木匠改行了!木匠可以想象到人们的语气和目光,那一定是他这大半辈子都没有经历过的。从此以后,让他如何在河滩镇继续生活下去?年纪都一大把了,他实在不想冒这样的险。日子能过得去就一日日挨吧,往后是什么样子真不敢想啊。
31
这次赶集一共卖掉三个板凳,收入不到二十块钱。木匠一家突然感觉到日子如一只漏了气的皮球,嘶嘶往外冒气,眨眼间就瘪了、软了。怎么办?该怎样补住这只漏气的皮球?
大妮决定去参加赤脚医生的培训。培训学习从八月中旬开始。直到去往县城的那天,木匠都没有同意女儿的这个决定。姑且让她去,九月份回来上学也不迟。
对于大妮来说,她决定了要走这条路,便不再准备回头。坐在通往县城的公共汽车上,大妮竭力憧憬着自己的新生活。幻想有朝一日名利双收,让全家人都跟她过上好日子。在这之前,她从来都没有对钱产生过渴望,上学时见到班里有些同学锦衣玉食,她也没有羡慕过。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不爱钱的人,世界上比钱重要的东西太多了。她哪有闲暇去考虑钱的事呢?而今,家里生活每况愈下,没有钱,读书都不可以了。她得赚钱,给家里补一补漏洞。从今以后,大妮就是大人了,要像大人一样赚钱了。
还是那条路,还是带着那套行李,却是要去做一件完全不同的事。做医生,在她二十年中会思考的日子里,她还不曾想过。大妮见过电视里的医生,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白手套,或者急急匆匆走过,或者站在手术台前,刀剪轮流使,手上沾满血,头上直冒汗。哦,太恐怖了。大妮的心不由紧张起来。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不过是要做一个赤脚医生,就像死去的张大夫一样,很多时候是拿一张处方纸,认真地留下几笔狂草,或者拿一支细细的塑料针管,轻轻刺入人的皮肉中,怎么也不会见血。这些动作想象起来还是非常优雅,非常让人向往的。想到此处,大妮又稍稍释然了一些。
不知不觉,来到县医院。各乡镇的赤脚医生都来了。有的是新医生,有的是旧医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真是热闹。他们被安排在一个大会议室里报名签到。医院里一个胖胖的女医生站在前台拿一大张名单宣读,下面的人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喊“到”,然后走到点过名的一群人中间。
大妮四下里看看,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真是万幸。她在门后的角落里站好,静静等着人家喊她。旁边站着四五个中年医生,他们在一起正聊得热乎。一个说,搞什么培训?明摆着是想让咱交钱嘛。另一个说,交钱也算,不知道能不能领个什么合格证,我们村的人就相信那些本本。又有人说,扯淡!不放心就不要让咱瞧。今年我们村有人不愿给小孩打预防针,说怕中毒。我就说,怕中毒就别打,药品不是我制的,我也不能保证绝对不会中毒。最后,你让我据实上报就行。后来你猜怎么着?都来打针了。掂量来掂量去,还是离不开咱。谁让他们生在阴山背后犄角旮旯,有能耐出去呀!放心,咱这行当,虽说憋不死,可也饿不死。
对,对,几个人连声应和着,饿不死憋不死,瞎活呗!
怎么说是瞎活呀?走街串户,有意思的事数咱知道得多!
哈哈哈……几个人同时笑起来。
大妮有些讨厌这样的谈话,别过头去看点了多少人的名。这一看让她惊得差点掉了眼珠。不远处一张“沉思者”的脸恰好扭了过来,想要避开绝对是来不及了。
32
赵丽娜过生日,请小顺子参加她的生日party。接到电话时,小顺子正在河滩镇清点他新进回的一批旧木料。赵丽娜的声音活泼愉快,她说,小顺子,来县城吧,今天我过生日,咱们好好高兴高兴。小顺子犹豫了一下,电话那头的声音便带了些怨气,怎么,大忙人,抽不开身啊,随你便吧。小顺子急忙说,去,去,哪能不去呢?
小顺子先回家洗了个澡,又跑到飘飘发廊理了发。然后换上了白衬衫,黑皮鞋。对着镜子忙了半天,就要出门去。他的妈妈看见了,笑咪咪地说,好好表现,别让妈失望。小顺子一听,立刻羞红了脸,看来姜还是老的辣,什么都逃不过母亲的火眼金睛。
小顺子买了个大蛋糕,如约去了名都大酒店的“紫竹轩”包间。客人已经来了不少,都是光鲜漂亮的城市人。七八个人中,连小顺子在内有三个男士。看得出,他们都是极熟悉的朋友,男女之间没有什么芥蒂,嘻嘻笑笑,推推搡搡,很是自在。
赵丽娜向大家介绍过小顺子,便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小顺子的心中涌上一丝暖意。他觉得自己在这群年轻人中间一定是非常龌龊的,晒得黝黑的皮肤,麻木的表情,包括那件他精心挑选的白衬衣都在默默传达着他的土气。而赵丽娜,她明知道这些,还要请他来,她到底有何用意呢?
席间,小顺子了解到,赵丽娜的这帮朋友都是在县城有稳定工作的公家人。只有他是个农民身份的个体户。小顺子彻底地后悔来吃这顿饭了。饭桌上笑声迭起,一浪高过一浪,却完全没有他的份。赵丽娜显然是能看出他的窘迫不安的,每上一道菜,她都要重复一次菜名,时不时还给小顺子夹些菜过来。
不知何时,话题突然转到了小顺子身上。一个男士说,丽娜,小顺子就是你们说过的那个“活雷锋”吧?小顺子猛地抬起头,尴尬地笑笑,赵丽娜接话说,可不,我这朋友心眼特好。这男士一听,急忙举杯,感叹一声说,唉,这年头,好人不多了。来,大好人,咱们干一杯!小顺子举起杯来,大家就都递过杯来与他碰,左一个活雷锋又一个大好人,源源不断地灌进了小顺子的耳朵。
接着大家又举杯祝赵丽娜生日快乐。小顺子奇怪,这些城里人,怎么个个都长着一张巧嘴,说起话来妙语连珠,这个祝赵丽娜越长越漂亮,那个祝她嫁个好老公,只有他拙嘴笨舌,只说了句,生日快乐,事业有成,多么俗套!
吃完饭,大家又要去唱卡拉OK。小顺子推说天色不早,想早点回家。赵丽娜便不再挽留,说句“开车慢点”,与他道别。小顺子的心里一时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难受滋味。他觉得,这不是他所期待的,那他期待的又是什么呢?
33
一个夏日的午后,王晓光叩响了木匠的门板。这一天他刚刚送走了他的妻子,内心的悲苦达到了极点。他又想到了那把捡来的伞。这段时间,他看惯了它,他已经把它当成知心的朋友了。王晓光默默望着它,那密密斜织的紫色小花静静开放,仿佛时时在向他传送着体贴和关怀。那天,就是这把伞救了他的命。他拄着它爬上了木匠的核桃林,又撑着它走了好远才找了个避雨窑。在那个风雨交加的时刻,王晓光是多么地感激这把雨伞。
王晓光的妻子在河滩镇呆了两个小时就离开了。她看到了他的理发店,看到了凤娇,看到了他们的起居室和那道布帘子。她什么都没说,没有哭也没有笑,她目空一切,看破尘世似的坦然而平静。种种疑团在王晓光的脑袋里碰撞,他不知道她是怎样找到河滩镇的,她为什么要找他,想开口问问他家里的情况,他都没有勇气。王晓光平生第一次觉得他是这样地猥琐,站在两个女人中间,他低垂着头,精神气都蒸发了似的,仿佛成了一具只会呼吸的皮囊。
王晓光想在他离开之前将这把伞还给它的主人。不知为什么,他把自己与伞主人的见面幻想成了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所以他要留到最后才做这件事。
王晓光穿过那条熟悉的碎石子小路,抬头望望那座孤单的空中楼阁,像打量一个老朋友似的又将它默记了一次。河滩镇夏日的午后清凉而漫长,过了新农村来到旧村,立刻就被一种原始的寂静包围了,王晓光不再担心有人会看他,指他,狠狠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径直向木匠家走去。
开门的是木匠。那把伞很可能就是他扔下来的。王小光不敢正视他,他的可亲和威严让他格外紧张。王晓光递上伞,他感到自己谦卑地笑了一下。木匠接过伞,没有请他进门,王晓光正待转身离开,突然有了一种倾诉的欲望。他抬起头,轻轻说,我可以进去坐会儿么?
看到王晓光,二妮和三妮同时吃了一惊。王晓光忙说,我是来送伞来的。
我要走了,明天我就要离开河滩镇了。王晓光坐定之后,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木匠淡淡看着他,没有接话。王晓光有些失望。他站起身,环顾了一下这间屋子,又说,哦,我听说强师傅家有不少木制工艺品。我想买一件留个纪念。木匠微笑着站起身说,哪是什么工艺品,我从来不卖,喜欢的话,送你一件吧。
那怎么好意思,王晓光迟疑着,然后伸手去翻布袋。这时木匠已经取出一只木制小马,送到了他面前。
二妮和三妮透过隔壁屋里的窗户目送王晓光走出大门。俩人怔怔立在窗前,都在想他刚才说过的一句话,他要走了,要离开河滩镇了。
34
二妮和三妮给父母送罢饭,一路边逛市集边往回走。今天是撤走戏班子后第一次赶集,市场上明显不如以前热闹。二妮三妮一路走来,这个摊前停停,那个摊前站站,走到一个卖头花的摊前,姐妹俩停下脚步,在一堆尚可算作琳琅的头花里翻捡起来,看了半天,三妮挑中了一个粉色蝴蝶结的竖卡,二妮便拿它在卖货人眼前晃了晃,问多少钱。没想到这人说,喜欢的话送给你们吧。二妮惊了,定睛一看,细若竹竿的身材,头上是一顶宽檐的大草帽!二妮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弄得三妮一脸的莫名其妙。再一看这个大草帽,晒得黑黢黢的脸又罩了一层红晕,简直像个印第安人的玩具娃娃!
二妮说,贾兵兵,彻底弃学从商了?贾兵兵羞赧地一笑,说,弃了,不弃不行。你呢?
我?弃了不甘心。大权不在我手上,不过要努力争取。
还是上学好,争取吧。可惜——
可惜什么,你也得争取,你中考成绩不是很好吗?
好什么,不上不下的。考大学反正没戏。
那你就准备摆摊子卖头花?
我想去当兵。
你当兵?二妮又忍不住想笑。
你别笑,你别总以为我……
我没以为你什么呀!你要是走远了,要给我们写信呀。
当然,我一定会给你写信的。
三妮在一旁已等得不耐烦,手里拿着那只头花在贾兵兵面前晃了又晃。贾兵兵缓过神来,才明白她不会说话。二妮忙问,多少钱?
贾兵兵说,送给你们吧。
告别贾兵兵,二妮再无心游玩。分别不过一个月,贾兵兵一下子就成大人了。抑或他本来就很懂事,但他又是怎样战胜自己的个性的呢?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着实不假,曾经在同学中间抬不起头的贾兵兵,走入社会后,等待他的是比别人多几倍的艰难险阻,在同学们还都在父母的保护伞下懵懂地打发时日时,他已经开始在打拼了。相比之下,他应该算是同学中自立自强的先例。也许真的该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未来了,说什么都不能做一只寄生虫了。
35
作为新医生,大妮和李家奇被编到了同一个学习小组中。这个学习小组共有四个医生,其他两个都是中年妇女,她俩一见面就相见恨晚似的,共同话题源源不绝。第一天安排住宿,李家奇帮大妮把行李搬进女生宿舍时,这两个中年的女医生已经自行安顿好,在一旁聊天嗑瓜子了。见大妮和李家奇进来,她们乜斜着眼睛笑了笑,然后就要动手帮大妮。大妮还是一副学生做派,不太习惯别人过度的热情,一再地谢绝她们帮忙。谁知,其中一个女医生竟说,瞧瞧,人家有男朋友帮呢,哪用得着咱们!大妮回头看看,李家奇还愣愣的站在那儿,俩人此时都羞红了脸。最后还是大妮说,李家奇,你快去收拾你的东西吧。李家奇才掉头离开。
大妮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身边总有一个李家奇不离左右。曾经一起同学三年,俩人一共没说过十句话。现在整天形影不离地在一起,虽然还是不说一句话,但在别人看来,似乎已经默契到了无需言传的程度了。大妮想跟李家奇说说自己的感受,又怕伤害了他“沉思者”的骄傲。如果从此他和她分道扬镳,在这个各色人错杂的世界里,她该怎样生活,可是这样下去,三个月的学习生活,足可以给两个人捆上一道无形的绳索。要是让她的木匠父亲知道了,那该怎么办?
这天,大妮和李家奇端了饭盒从食堂出来,肩并肩走在医院的走廊上,正好遇上了迎面过来的小顺子。大妮的心猛地一缩,紧走两步赶到李家奇前面,怕什么就来什么,这下真怕闲话长了腿,跑到河滩镇。
大妮低垂着头,脚步匆匆,小顺子见状,略停了停脚就过去了。
大妮轻轻松了一口气。心想,老天保佑,今天别再碰上小顺子,千万千万别再碰上他。
这段时间,大妮和李家奇在跟赵丽娜学习输液,打针。这是做赤脚医生最基本的技术。赵丽娜是个好护士,也是个好老师。对这两项技术,她归纳了三个字,一稳二准三要狠,真是精妙之极。大妮和李家奇已经和赵丽娜学了好几天。今天她说要让他俩实际操作了。
走在医院静静的走廊上,赵丽娜乐呵呵地说,今天这个病人是河滩镇的,一听说是要让河滩镇的实习医生给她打针,老太太乐坏了。大妮,也许你认识这个病人呢。大妮回头看看李家奇,他永远都是一副表情,麻麻木木地紧跟着她。
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了小顺子细长的笑眼,不过,这笑不是冲着她的,而是冲着赵丽娜的。倒是小顺子的妈妈,一看见她,便伸手招呼她过去,告诉她放开胆子在她身上做试验。
赵丽娜和小顺子在一边小声说了些什么,小顺子便也过来招呼,大妮看他时不时地用眼角余光扫李家奇,心里不由得发毛。这时听小顺子说,李医生,听说你是大妮的同学,出门在外,请你多关照关照她。李家奇的脸上现出一丝难得的笑意,说,那当然,我们是三年的老同学呢。赵丽娜在一旁打趣说,小顺子,你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人家家奇可不用你教。说完俩人相视一笑。坐在一旁的老太太也听出了端倪,看大妮的脸已红成了大苹果,就说,小顺子,你呀,操心自己最要紧,丽娜,你也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嘛。
大妮取一块酒精棉球按向针头,麻利地将针拔出,小顺子的妈妈连声说,这姑娘多巧的手,将来肯定能当个好医生,河滩镇又有一个好医生了。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张辉)


征稿启事

今年是我国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四十年的沧桑巨变,四十年的辉煌历程,换来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时代。这是四十年改革开放的实践成果,也印证了改革开放这一创新实践的伟大创举。为庆祝改革开放四十周年,以文学艺术的表达形式,讴歌改革开放的丰硕成果,《河东文学》编辑部与《作家新干线》微信平台决定自即日起面向全国举办“庆祝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征文活动。
1、征文范围及时间:本次征文起止时间为2018年7月10日至2018年11月30日,面向全国各地专业作家、业余作者及亲历改革开放历程的各界人士。
2、体裁及内容:本次征文以小说、散文、诗歌、纪实文学四种文学形式为主,全面反映改革开放以来经济社会的迅猛发展、城乡建设发生的翻天覆地变化、人民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书写伟大时代,反应现实生活。
3、字数要求:小说、散文、纪实文学5000字以内,诗歌60行以内。
4、奖项设置:小说、散文、诗歌、纪实文学各设一等奖1名,二等奖2名,三等奖3名,优秀奖10名。
5、奖品设置:一等奖:(1)中国四大名砚之一的黄河澄泥砚1方。(2)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书画市场报社社长李俊峰先生书法作品1幅。(3)中国女子画院副院长常丽霞花鸟画作品一幅。(4)洛阳九九龄降糖保健醋一箱。(5)洛阳高建强牡丹瓷工艺品1个。(6)洛阳牡丹红茶1提,洛阳富硒农产品1箱。
二等奖:(1)龙门十二品拓片1套。(2)洛阳九九龄降糖醋2箱。(3)洛阳牡丹红茶2提。(4)洛阳富硒农产品2箱。
三等奖:(1)洛阳九九龄降糖醋1箱。(2)洛阳牡丹红茶1提。(3)洛阳富硒农产品1箱。
优秀奖:(1)洛阳九九龄降糖醋1箱。(2)洛阳富硒农产品1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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