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裴继钊丨散文/列席彩礼谈判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裴继钊:1948年生。山西芮城县人,现定居上海。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先后在《汾水》(后改为山西文学)、《晋阳文艺》、《河东文学》等刊物发表。1984年到《河东文学》担任编辑;1989年下“海”到南方创业,逐浪颠簸经年。大型现代剧《李家大院》在《后土文化》刊发。
列席彩礼谈判 裴继钊
小妹在太原打工。早上她给我打电话说她准备回家,已经上了火车,顺便路过运城来看看母亲。冬天天冷,母亲住在我这。小妹有十几年没来运城,运城变化很大,她怕找不着路,于是中午我开车去车站接她回来。
我问她是工厂放假了。她说不是,是回去给人家说媒。我说你还会说媒?她说我哪会说媒,人家已经有一个媒人都说的差不多了,非要把我搭上。因为我和那男娃家沾点远亲,又都关系不错,实在推不过去,就是给人家打个旗。可是工厂又正在赶任务,请不下假,就给厂里造了个慌,说奶奶死了,要回去埋人。我佩服她还真会造谎,说奶奶都死了几年了现在才埋。她笑了,说,不说严重点就请不下假。他厂里也不会来人调查。我问她给谁说媒。她说增宝家小凤。我说小凤不是在北京打工吗,不去了?她说早回来了,回来相亲。就因为她眼睛上那点毛病,相了几个都没成。她妈很着急,不让她再出去了,再出去跑,合适的茬都耽搁了,眨眼就嫁不出去了。
小凤人倒是挺聪明,就是眼睛有点毛病。小时候在帮她妈拆被子,锥子挑在眼睛上把左眼戳伤了,到现在左眼有点斜,所以都二十二了还没找到合适的。在农村过了二十还没找到婆家,茬口就越来越少。听说去年就请假回来定亲,后来又退了。我问小妹,你给小风找的对象是哪里的?她说是尚庄的,我问人家不嫌她的眼睛?小妹说那男的个子太矮,也是难找到合适的。见了一次面就急着要定亲,但是小凤还不甘心,想找个个子高点的,死活不收人家定金,还背着对方和另一个男的去见面,没成,才收了这家三万块钱定金。男方家里更急着,把结婚的日子都定了,十一月初八。小凤爸开始不同意年前嫁,说是时间太紧,其实是嫌彩礼什么都没谈定。我在电话里劝他,嫁女子又不是娶媳妇,嫁就嫁了,夜长梦多,他才同意。这次回去就是谈彩礼。
小妹在这住了一夜。我想,十月一我也没回家给父亲送寒衣,干脆开车回芮城送她,顺便到父亲坟上送点钱。
小妹在电话里和小凤妈约定好,晚上一起谈彩礼的事。因为另一个媒人财娃,白天没时间。这里一般说媒要两个人,讲究一个代表男方,一个代表女方,更重要的是中间要经手的彩礼、物品,要有个差错一个人说不清。
小凤她爸增宝、媒人财娃和我都是同学,增宝曾经和我一块共事多年。我在村里当支书的时候他当治保主任。那时都常在一起喝酒,我划拳不行,但打杠子增宝他打不过我,多年不在一起了,便借这个机会去和他们喝几杯。再加上小凤又曾在我的书店里当过营业员,顺便去列席一下给她谈彩礼的事。
财娃已经先到了。见我来了两个老同学都很高兴,增宝要小风她妈马上弄几个菜喝酒,我说先办正事,喝酒放到最后,别喝的一塌糊涂把正事耽搁了。增宝说:那也行,谈完咱就喝酒。你在上海做生意十几年了拳肯定有提高。我说,没进展,上海人从不划拳,到时还是打杠子,他说杠子就杠子。
彩礼谈判正式开始。财娃开门见山地问增宝:“你是大包干哩还是一件一件说?”
增宝说:“我们家是母牛驾辕,这事让女人说,我不懂。”
小风妈骂道:“说的是你妈个x,你可是骡子的——”她觉得下边的话太难听没说出来。
财娃接着说:“你们家的牲口槽上怎么公母还拴不到一起,一动就咬。
增宝把涮杯子的茶水往他老婆脚前一泼,老婆把脚一抬,骂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增宝说:“咱说的不可她的心了她就咚咚咚,所以要她说,彩礼要多要少咱没意见。”
财娃说:“那行,谁驾辕谁说。”
小风妈笑着在财娃脊背上不痛不痒的地拍了一巴掌:“要我说就随行就市,一疙瘩一块,都省事,”
小妹问:“一疙瘩一块是多少?三万还是五万?”
小凤妈不说具体数字,把问题推给财娃:“财娃知道,他门前成成家女子也是才给了人,就按成成家那个数,不包括设席请客。”
财娃说:“我又没给人家当媒人,人家给了多少我咋知道!”
小妹说:“前边给了三万定金,那就再让他给五万”
小凤妈心里虽知道自己的女儿有缺陷,但绝不肯自降身价。歪着头看着小妹,像是碰到一个不识货的买家,把她的宝贝当成赝品一样,佯装生气地说:“她姨,你也别装糊涂,五万块钱看看搁下。好像我女嫁不出去了。”
小妹有点吃惊:“五万还不行,你还想狮子大张口。难道要八万?”
我也有点吃惊,前年听说八万可以大包干。看来物价长了,彩礼也涨了。已经给了三万定金,再五万还不行。
增宝插嘴说:“其实咱也随随行情,不能越外,结亲哩,过得去就行。”他扭头问我“老同学你说哩?”
我说:“我是列席代表,没有发言权。”
增宝说:“球!咱也不是开党委会里,还分正式的列席的。”
我说:“那倒是。只要孩子双方都没意见,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嘛。”
增宝说:“唉,祖祖辈辈都这么说。可谁也不好带着个头破破这恶俗。咱也不是靠女子发财哩。要少了别人笑话,好像咱女子不值钱,要多了让亲家说咱心黑。可现在这风气搞得你没办法,你不要彩礼孩子嫁过去日子长了,一旦有个矛盾还倒成了把柄了,呛你不值钱。”
小风妈无奈地摇着头说:“可不是哩。文化大革命中破四旧不让坐轿了,但娶媳妇起码还骑个骡子马的,王庄那谁家媳妇讲究移风易俗哩,样的连马都不骑,自己骑个自行车把自己嫁过去,结果一和婆婆一吵架,婆婆就呛她说,是我八抬大轿抬你来,还是大骡子大马驮你来?是你自己贱嘛,个人骑自行车跑来的。结果女的想不通喝了农药。所以我女子明儿嫁的时候他们既是没有那什么凯啥——”
我说:“凯迪拉克。”
小风妈:“对,凯迪拉克。但起码也得要个奔驰宝马吧。”
我说::“是啊,入乡随俗嘛。不过结亲哩,都高高兴兴就行。再说你要的多,他借的债越多,结了婚,大人给她把家一分,债又让你女婿女儿背着,还不是靠她们来还。到时候过不下去,你们还得贴补。何必呢。”
小凤妈趁势说:“是啊,所以我们也不多要,人家咋着咱咋着,我和他爸商量了,三金(金耳环、金戒指、金项链)不要太重的,去金店看了一下,轻一点的下来也就八千多。”
财娃有点急:“怎么还提三金,那三万里不是说好了包括三金吗?”
小凤妈急了:“你打听打听,哪有定钱里包括三金的?我再给她买三金就剩两万多,被褥的里子面子我还得搭賠。”
于是两个人为三金争得搁不下。小妹挡住说:“好了,别吵,三金我再给人家说。那你说套花要多少?我记得都是一百斤。”(这里把男方给女方结婚做被褥的棉花叫套花)
小凤妈说:“一百斤是前几年,现在最少都是二百斤。”
小凤爸也觉得二百斤夯口,说:“要那么多干啥?够了就行了。”
小凤妈恨男人不懂事,愤愤地说:“你们男人家知道什么。20床被褥,每床才十斤棉花已经够薄的了。”
小凤爸说:“少给少陪,陪十床不就行了。一下子做二十床被褥往哪放?”
“现在哪有陪十床的。不让人家笑话死了。好像我女儿那么不值钱。”小凤妈不屈不挠地说。
“好了,二百就二百,反正行情到这了。我给人家伤脸说。”小妹其实知道现在的行情,顺势答应下来。
财娃把桌子一拍:“那今晚你就一锤子楔到卯,大包都包什么?不要到时又不认账。”
小凤妈开始板着指头算:“三金是他的。婚房里的立柜、冰箱、全自动洗衣机、床、梳妆台、写字台、电视机、DVD、音响,那嘎搭码西都由他们看着买,质量我们不谈嫌,只要他儿子满意。还有现在人家都陪电脑哩,他也应该买。摩托车就不用我说了。小凤她姑家前半年才娶了媳妇,人家陪了个小轿车。”
财娃说:“那你也给你女儿陪一个小车多体面。”
小凤妈笑着说:“行啊,让他再加十万,我就陪一个。”
小妹挡住说:“不抬闲杠,陪小车咱这还没普及。眼下还能逃过去。再过两年怕你不陪都不行。这些都算人家出钱买,就算大包了。不再给了!”
小风吗急了:“美的,我设席待客,还要我搭陪。中中的,七万不好听,六万八,六六大顺两头发——但给他说明了,支票我就不陪了。”
财娃傻眼了,急吼道:“哎呀,你这媒我说不了,我咋给人家张口?”
我也听得傻眼了,现在娶个媳妇要这么多!定金三万,再买三金八千多,彩礼小七万,套花二百斤,今年的棉花听说十八块钱一斤,又是三千多,要买的大件少说也得两三万,加上设席待客一万多。这十二万块哪挡得住!谁家要有两三个儿子,把父母的骨头砸的买了也娶不起媳妇。看来农村不用动员计划生育,他也不敢生了。
我不由得插嘴劝道:“其实你们结亲呢,提的条件双方都要能接受了,结亲都弄得不愉快多不好。以后还要来往嘛。”
小凤妈解释说:“她叔,你在外边不了解咱这行情,现在都是这么多,我要的只是中等偏下。一般的光彩礼都是十万往上。后巷的玉芳家,南巷的淑琴家女子也都才给了人,都是十万快钱彩礼,人家男方剥胡都不剥胡。”(不还价的意思)
我认识淑琴家女子,中专刚毕业,人长得亭亭玉立。起码有一米六五。心里在说,这没有可比性。要论质量你女儿明明眼睛有毛病,差不多要打对折。可是农村谈婚论嫁不是以质论价,条件越是差点要得越多,证明女儿不比别人差。但我还是婉转地说,“其实人和人也不要攀比,人比人气死人,个人过个人的光景,结婚后还是靠他们自己。”
小凤爸好像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他也知道自己女儿的条件,打圆场说:“女人家就是爱斤斤计较。要不三金咱买了算了。省得让媒人在中间作难。”
小凤妈一听火了:“这不是你们男人家管的事。我把女儿养这么大,还给她搭赔啊?让别人笑话说我女儿连个三金都不值。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嫁不出去了!”呛得小凤爸也不敢再说话。
财娃息事宁人地说:“行了,我真没当过媒人,不知道怎么给人家开口。你还有什么要的,说完,不要过后又上二架坡。离母礼、下轿礼、点胭脂礼、开门礼都包括在内了。”
小凤妈说:“财娃,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谁的娘家妈给女儿封离母礼啊,是赶她还是嫁她?我还追到她们婆家送下轿礼啊。他包100我不嫌少,1000我女儿不嫌多,这些我不计较。这边打火把的、垂轿的、帮轿的、敲马锣的、搭灯笼的礼包我不用他出,我自然会封。”
财娃讽刺着说:“反正是大包,干脆都让他们全包算了。”
小凤妈跨前一步,偧着手想打财娃一下,又停住。笑着骂道:“你死人财娃,想让我给世上落个古经。
小妹也笑道:“其实还不是让人家包了。人家给你十几万,这钱还不是人家的。”
小凤妈一本正经地说:“她姨,你算算,我们到头一点也不会落下。现在什么都涨价了,被里被面一万下不来,我总得给女儿扯几身衣服,单的夹的棉的——总得有两身像样的,运城那高档服装城咱都不敢进。二十身还不得两万。还有小末零碎的也要不少钱。设席,她爸朋友多,亲戚朋友总得50多席,一桌200下不来,又是一万多?”
小妹打趣道:“亲戚朋友越多,收的份子礼里越多,酒席钱就出来了。”
小凤爸从旁接着道:“礼尚往来,那是早放出去的。人家有事你不给人家出礼?”
这个帐好像算不清,小凤妈也不算了。强调道:“你可告诉他们,过事前两天就把买的东西早点送过来,我们还要整理,贴喜字。罩花子。”
财娃装糊涂:“人家买的东西送到你这干啥?”
小凤妈说:“他不送来,搬嫁妆的时候,他就空着车回去,只要他不嫌丢人。”
财娃嘟囔道:“真是脱了裤子放屁。搬来搬去的,不嫌麻烦。”
这里就这个风俗,说是大包干,其实只是省了过去的针头线脑都要开个明细。现在是一共要多少钱,不开明细了,大的东西,如冰箱彩电、洗衣机、摩托车等等都有男方去采购,然后提前送到女方,算作陪嫁,搬嫁妆时再拉回去。搬嫁妆的车队越多两家都显得体面。
板扯是板扯,最后当媒人的还是先把这边的条件接受下来,然后又到男方去扯皮。彩礼谈判算是完成了一半。不过一般大局已定。
财娃指着小妹说:“明天你给咱去,我就不去了。”
小妹一笑:“男的管男方,女的管女方。我们是亲戚,我不好说,还是你去合适。”
财娃又说:“还是咱一起去。”
小妹未置可否。财娃叹口气说:“还不知人家怎么日噘咱给人家要这么多哩。媒人就像风箱里的老鼠,得两头受气。这活不是人干的。”
小凤爸给每人发了一支烟,一边点火一边说:“农村就是这样,没有媒人事不成嘛。”
小风妈说:“过后让小凤给她叔和她姨每人好好做一双鞋。”
小妹说:“媳妇进了房,媒人撂过墙。不指望这些,只要他们能过得好。”
小凤妈又打趣说:“媒人就这样,跑个腿,吃个嘴。”
财娃说:“又不是六零年。现在整天吃酒席都吃的烦的,还不如在家吃开水泡馍。”
增宝也附和着说:“可不是,现在酒席上那整鸡整鱼都没人动。豆芽菜倒吃得精光。”他看了一下表,对着媳妇说,行了,先到这。给咱弄几个菜,我们老同学在一起喝几杯。小风妈就开始取鸡蛋、炸花生米。增宝拿出一瓶汾酒,洗杯子,倒酒,我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十一点。突然想到还要开车,说:“看来只能意思意思,不敢多喝,明早还开车去运城哩。”
财娃说:“球,离明早还五六个小时哩,到时酒气早散了。”
我说:“不敢,交警查出了就麻烦了。”
增宝说:“多呆一天,十几年没在一起喝了,美美喝几杯。”
我说:“老母亲还一个人撂在运城,明早必须回去。以后我专门找个时间回来好好喝。”
财娃觉得没有比这再大的理由,无奈地说:“那就随意吧。”
增宝说:“还找什么时间,十一月初八小凤结婚那天你一定来”
我说:“一定来。到时我把母亲捎回来就多住两天。”
三个人喝了半瓶酒,十二点大家就都散了。
我回到运城,几天都想着那么多彩礼,对方能接受了吗?小妹和财娃怎么给人家说。打了个电话问小妹。没想到出乎我的预料。小妹说:“他还不接受?人家要的真的不多。咱们这块就是这行情。十万算普通的。谁家一年苹果、枣子不收入几万块。一个娃一辈子就娶一次媳妇。他娃的个子那么矮,娶这么个媳妇就酸酸的喝着。小凤妈嘴硬心软,又好面子。到时肯定还要陪一张两万块的支票。真的一点都落不下。这样的亲家他打灯笼都难找。你不看他们急得,这边还没答应哩他把日子都择好了。”
真让我感叹!
(责任编辑:杨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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