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庐书屋·王凌琴散文】村姑与货郎一一祖母的歌谣之二(修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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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姑与货郎

——祖母的歌谣之二(修改版)

文|王凌琴

沙苑南边,渭河北岸,有一狭长地带,偏僻闭塞,紧挨沙坡根儿一摆儿排开十多个村庄,她有一个形象的名字:人称“缠沙”。这地方,除了每村的麦罢会,再是一些古会,就没有集会可赶了。要想赶集,一是过渭河到河南里的焦镇或庙上(华阴庙),二是翻过沙苑到三十里外的羌白镇,或是到五六十里外的“州里”(大荔县城),购卖生活所需,十分不便。于是,走乡转村的货郎便兴时了,成了村里最受欢迎的人。

货郎往往是一身短打扮,皂衣皂裤,裤脚往往绑着,走起路来利索。他们肩挑货担,手拿拨浪鼓,每一进村,那拨浪鼓便打起来。“梆琅琅梆琅琅……”那动听的鼓声,就从村南传到村北,从巷里传到巷外。

槐树下,柳荫旁,货郎打开了花花绿绿的货物,花布,丝线,纽扣,羊毛头绳,银发卡,针线,胭脂粉等,但凡女人用品应有尽有。

另一种货郎是卖日用品的,油盐酱醋,糖果香烟,煤油火柴,甚至蒸馍烧饼,凉粉饸烙,粽子晋糕等等地方小吃,香气四溢。当然,村上也有杂货铺,但车走车路,马走马路,谁也不影响谁,而且是一种互补。

货郎最受妇女和孩子的欢迎,你看,货郎担一停下,女人和孩子很快围上来,挑这挑那,讨价还价。也许买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买东西的过程,那是一种无比的享受。如同现代女人逛大街,逛商店。就那么一个上午,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想,整个儿陶醉在那温馨的气氛里挑过来,捡过去,或买了一块花手帕,或买了一只银发卡,或买了几种花丝线,或到底什么都没买成。却享受了那种你挑我捡的喜悦,从不窜门子的媳妇女子们到这一刻就认识了,或者羞羞答答,或软声细语,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从此大家彼此熟了,慢慢的成了好姐妹,好伙伴。

货郎走了,女人们回到了灶台旁,纺车旁,轻吟低唱,货郎歌便编出来了。传唱了不知多少代,多少年。

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又是在婆狭小阴暗的火炕上,我坐在她身边,与她拉家常,我清楚的记得,那是九零年冬月,儿子照例站在炕边的木墩上叫她“姥姥”(曾祖母),拉拉她的手,让姥姥感觉自己的存在。因为她的耳朵太聋了。祖母这时便会非常地高兴,她伸出干柴一样的手在炕头上一个小锡盒子里摸索,一边说:姥给我娃摸个“吃喝"。或摸出两块饼干,或摸出几颗水果糖,塞在孩子手里。孩子拿上“吃喝"心满意足地跑了。这会儿,我提议:婆,你讲讲“那(读乃)会儿”(过去)的故事吧。她默然了,一会儿,启动了没有一颗牙齿、全都凹进去的嘴唇,断断续续,边吟边想,吟出了这段货郎歌。

生意人,幺老板,辛苦日夜去发办。

又卖的俱是妇女钱,货郎只把鼓儿摇个叮当响,

惊动房中女娇莲。挽住钢针盘绒线,

迈步金莲到门前,叫声货郎你听言。

货郎听着有人叫,把担搁在路中间。

请问大姐你买啥?

松江布,杭州线,蒲阳绸子苏州缎。

临潼县里好手帕,广东发的好云肩。

汝宁府里胭脂粉,云南打的白铜簪。

庆阳府里好戒指,洛阳城里好香串 。

婆一边想一边念,只是嘴里没牙,念起来露风,我听不懂了,就问;兴买夜夜去发办,“兴买"啥意思?可她听不见,又不识字,我只好做罢,写成辛勤日夜去发办。“松江布"她念成“东江布”,这是方言发音;“蒲阳"或者是“薄阳"?“庆阳”或者是“青阳"?总之,婆的方言发音与露气的嘴,让我作了难,我只有赶快记下来,过后再仔细揣磨。

婆读读想想,又读出下面的诗句来:

货郎听得发毛了,拿上红布当绿布,

拿上真青当浅蓝。拿上扣子寻扣子,

拿上头绳当丝线。只管寻,只管翻,

翻得箱儿冒头尖。

不要寻,不要翻,不要绸也不要缎,

不要手帕共云肩,胭脂官粉我都有,

五色丝线样样全。扯给我二尺毛红布,

再要三尺好浅蓝。珐蓝戒指要八个,

溜金扣儿一整圈。货郎担起担儿就要走,

小大姐赶上只要他还。

但凡货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在这儿却败在了一个伶牙俐齿轻盈秀丽的年轻女子手里。只见她一连串的排比铺陈,把各地的名产罗列了一遍,以见多识广来衬托自己的高贵身分,从气势上压倒了货郎。货郎早已乱了方寸,找不着北,赶紧担上担担一走了之。好一幅刁钻闺秀戏货郎的有趣图画。

回想婆的少女时代,一定是伶俐如诗里的“小大姐“,她能记下如此长的歌谣,欣赏、赞美,可见婆的天资是如何的聪颖了。如果她父亲教她读诗书,写文章,她可能也会不让须眉。

我一边欣赏着歌谣,一边由衷地感叹。婆好聪明啊!

婆的关于“小大姐"的歌谣吟完了。另外一个“女婵娟”又登场了。让我们随着货郎的担担儿转巷吧。

货郎终于担起担儿一溜烟走了,他来到另外一个巷里,这时,又出现了另一个“女婵娟”。

路南闪出个女婵娟,脚踩门槛扬声叫:

叫声货郎你听言,货郎听得有人叫,

将担儿放在路旁边,请问大姐你买啥?

我娘在家病,三天没吃饭,

连刀割给我二斤肉,小葱给我抓一把,

豆腐要斤半,只要半辫蒜。

货郎抬头用眼观,小大姐儿门前站。

两条乌黑半截眉,下面一对红眼圈,

头上三支黄毛还挽了个杏核(hu)卷。

裙下一双金莲小,要长足有一尺长,

要宽足足四寸宽。红鞋绿绿口,

上绣一对花老犍。

这位“小大姐”可能正害红眼,错把此货郎当成彼货郎。或者她本身就是个红眼,头发稀黄少,还挽了个杏核大的发髻;脚片粗又鄙,那双绣花鞋上竟然绣的是一对花老犍牛!足见脚片之大。哈哈,太有趣了。和前面那位俏女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又是一幅生机盎然的“货郎与小姐”的图画。

从这两段描述里,印证了明、清时候的社会审美观,前面的小大姐金莲冉冉,静若闲花照水,动若弱柳扶风;后面的女婵娟大脚片,稀黄发,红眼圈。花毛犍鞋,孰美孰丑,一目了然。

祖母的母亲早逝,她在自己祖母的爱怜中、歌谣中、教导中长大,“没娘的孩子早当家”,她从小就懂事,受秀才父亲的传统文化的熏陶,她知礼仪,守妇道,孝、仁、慈、义,一一履行。她祖母的晚年、临终,都是她一手侍奉的。因此她的父亲非常器重她,亲自为她择婿,选了自己的学生。临出嫁,除了丰厚的嫁妆,还陪了五亩地给女儿。足见对她的疼爱。

在我们家几十口人的大家庭中,她侍奉公婆、长辈,一片赤诚;她说:孝敬父母敢见天,丰粮纳草敢见官。对待妯娌弟兄,坦诚相待;她说:千里捎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防?对亲戚乡邻,她蔼然和气;说穷沾富,富沾天;说借人一牛,还人一马;对儿女子孙,她教导有方。说:教子不到父之过,养女不贤娘有错。说为人只要学好,羞甚担柴卖草,为人若不学好,夸啥尚书阁老。对自己对孩子的要求近乎苛刻,说早起三光,迟起三慌,说吃不穷,穿不穷,运用不到一世穷。她的方言俚语、圣贤格言渗透在一言一行里,渗透在日常生活中,对后代们的成长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其实,在前多年,她教孩子的往往在做事为人方面,也许她最操心的是把孩子教成什么样的人!对于民间文学方面并不在意,象“小寡妇改嫁”,“货郎歌",“秀才与小姐”这些文学色彩浓郁的,是在晚年走不动的时候没有生活压力才想起的,也许是我的提议挖掘太晚了。或许,婆还有许多没有说出、记不起来的故事,已经随她的逝去淹没了,只留下这么点,才显得弥足珍贵。

祖母生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冬月初二,卒于公元1991年腊月二十一日,享年八十五岁。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祖母。

作者简介

凌琴,姓王,平生喜文学,爱绘画,好音乐,乐文史,更崇书法。多年笔耕,舞文弄墨,艰难前行,一串脚印。自以为天地间一匆匆过客,如草芥之于土地,浪花之于江河,微留划痕,仅此而已。歌曰:我所生兮渭水边,我所居兮沙之苑,此生无成兮自嗟叹,惟将余光兮写故园。

主编:李跃峰

本期小编:草庐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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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网络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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