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胡绍考:选举(短篇小说)

             选  举

胡绍考

老窝吃早饭时,村里的高压喇叭叫了。老窝有点聋,喇叭声音又鬼叫一样不清晰,他一句也没听清,问在给孙子选菜的老婆青荷:“会计又在喇叭里喊什么啊?”

青荷说:“选干部,叫大家早点去投票,十二点搞选举的人就走了。”

老窝说:“管我们卵1事,选来选去还不是上面有关系的那几个。”

饭后,老窝正在看道德经,会计到他家门前喊话,叫他到村口店子上去选举投票。老窝很不情愿,但是会计都来喊他了,他只得给会计面子地笑着答应了。会计走后,老窝叫青荷去投票。青荷说要送孙子去读书。老窝只好关了电脑,脱了披着的黑斑发亮的大棉衣,慢吞吞的往村口去。

老窝到村口,见店门外很多人稀散在一个方桌的周边,有骂娘的,有嬉笑的,有摆龙门阵的。方桌摆在店门外左侧,方桌的正面,墙壁那边坐着一个陌生男子,三十几岁,微胖,很温文,有人叫他陈书记。陈书记坐在条凳上的左端,他右边剩余的条凳上放着一个用红纸包装得像小寺庙里的功德箱的纸箱。方桌的左边坐着四十几岁的会记,他面前摆着表格和选票。方桌右边坐着一个乡政府派来的人,年纪跟会计差不多大,微笑着看大家瞎咧咧。方桌外面的正前方摆着一张条凳,空着,是留给选民的。那摆设跟当地红白喜事收人情的一样。

老窝听了一阵大家说长道短,看到坐在会记对面的那个人站起来,一边走开方桌,一边笑眯眯的说:“还没投票的,想好了没?想好了就拢来,认真对待选举,投好神圣一票......”

老窝轻声问那个说话的人是谁,回答是“谢部长”。老窝想起几年前,他一个叫闷雷公的叔叔,因为选举会上骂娘,谢部长锤桌子,要关闷雷公,经村书记宗帅替闷雷公讲好话,叫闷雷公买了糖酒去谢部长家认错,谢部长才饶过闷雷公。去年在党员会上谢部长又锤桌子,被柘木屯村党员和组长齐心的把他轰出会场。老窝一想起这个谢部长,就像吃了一根长头发,一头到肚子了,一头还在喉咙里一样不舒服。好在他没忘他老婆叫他别在人多的地方像孔老二的卵坨2,更不要别做“叫鸡公3”,他才勉强阴阳怪气的笑着问:“选什么啊?”

会计和善的笑:“选村长和妇女主任。”

老窝扫了一下周边的人,油嘴滑舌的笑:“我想啊,谁能让柘木屯重新办四五六年级就选谁!如果是龙门阵,我就选我孙子。”

有人哈哈地笑。明哈露出酱色门牙叫:“老窝这话没错,谁能把柘木屯小学办全就选谁!三屯五千多差不多六千人,每年有几百人读书,差不多占全乡一半人,办个小学都不行?以前就有四五六年级,为什么要让四五六年级撤了?干部是捋卵的啊?搞到现在八九岁的孩子就要谭家场去寄宿!吃饭都不知道饱足,能照顾好自己吗!?”

平时很少当众说话的老宝也话轻音长的说:“这确实是个难事。很多学生因为太小,天气变化,不知道冷加减衣服,热减衣服。又比如打饭,打热水,冷天热水不仅要钱,人多时还很难打到热水;宿舍分上下铺,睡上铺的孩子上下床都很麻烦;有的孩子夜里不敢起床,只好尿在床上;经常有小孩夜里失落被子冷感冒的。有的孩子棉被在被套里成团,弄不开,只好盖个囵坨坨4,弄不好就感冒了;还有小孩丢失了钱,就饿着肚子等家里送钱;有时小孩洗澡弄湿了衣服,先前换下的衣服还没干,就穿湿衣服,别人给家长打电话后,家长才包车去送衣服。卫生更是一团糟,连男孩子也满头虱子。在谭家场寄宿不是读书,是受罪!”

一直笑着在旁边使眼色,对老窝高摇过两次拇指的犟老也发出劈柴块的声音:“道光屯、柘木屯、王洋屯,在中间的柘木屯办个全年级小学是完全应该的。不说别的,坐车就是明显的大麻烦。从柘木屯到谭家场有二十里路,我韬坳山高坡陡路窄弯急,不说雨天坐车不安全,其实就是经常没有车!一个学生一年交四百多块的车费,可是不是没有车,就是挤得要死。六坐的车坐十多、二十多个人,二十坐的中巴,挤八九十人,不说一旦出事怎么办?就说小孩被挤得尖叫,有的把衣服挤破了,有的把钱挤丢了,这成什么名堂?”

大家蛤蟆叫春的叽呱。老窝凑近方桌,一边看桌上的表格,一边问会计:“你们说说在三屯办一个全年级小学行吗?”

会计和陈书记都对老窝笑而不语,谢部长走近方桌,在老窝左侧,谦和的看着老窝笑着说:“撤了容易,再办就难。首先就是师资难搞。”

老窝试探的说:“想办法地方出一部分,政府出一部分,不就成了吗?”

谢部长摇头微笑。陈书记笑着轻声说:“政府哪来的钱?搞扶贫都搞亏了。”

老窝说:“把用在面子工程上的钱用来办学校可以吗?如路灯,休息亭,公路边花草,乡间便道所用的钱,都用来做师资不是更好吗?”

三个“收人情”的人都只是微笑,没说话。村民们却兴致更高的叫笑起来,更希望看到老窝弄出更刺激的名堂,都把投票的事搁在脑后。有人提醒老窝似的说:“对!还有扶贫款也可以用来办学校。反正大部分得扶贫款的都是有钱人!”

会计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办四五六年级,就说学校教室也不够啊!”

老喜凑到方桌边,对着干部嚷:“我们辰溪当官的就是坏,这么大的村连个教室也搞不起。人家曹家溪只有四个学生,村里都搞那么大一栋学校,水电齐全。人家就一个女老师,她男人也住到学校帮忙做事。他们的费用全由村里出。人家怎么就把学校搞得好好的了!”

会计说:“主要是没有老师肯到农村来。你想,人家费尽的力气,好不容易搞得个国家粮,可以到城市去了,愿意又回到山里来?年轻人到农村来,找对象都难。难道人家随便找个,又在农村呆一辈子?”

老窝偏着头看着会计,会计微笑着轻声说:“听说柘坪一百一十多个学生,就有九十八个老师,因为柘坪在县城。现在农村都是本地老师。我们村六七十个学生,只有三个老师,明年有两个老师退休了,就只剩一个老师了。听说柿溪那边有个村,跟沙堆很近,大部分学生去沙堆读书了,村里学校只有一个学生,却有四个老师。伍家湾那边有个村只有三个学生,两个幼儿生,总共五个人,却有七个老师。这些谁说得清呢!没有老师来就是有教室又有什么用呢?”

老窝挨到方桌前,在条凳上坐了,一边说:“难道三屯本地就没有可以教小学的人了?现在地方上那么多大学生,难道还不如那些老老师?我就敢肯定,教几个小学生,我上课连教科书都可以不用,但是我跟那些大学生比起来算个屁啊!”

会计摸摸嘴、微笑。明清一边卷喇叭烟,一边说:“我听说,去年上面来人到学校,说学校哪怕只剩一个学生都可以,但是老师必须是公办的。这混账领导,我日他老母亲!”

老窝看见三个管选举投票的人都忌讳什么似的不说话,只是瞅着人们微笑,就又看看周边的人,然后说:“那这选票上没有能让柘木屯办全年级小学的人,我可以另外选人吗?”

犟老笑喝:“选老窝!”

老窝仰头说:“我当村长,年轻漂亮的妇女家都要装防盗窗!”

大家哄哄的笑。

会计好像害怕说错什么地笑着说:“只能选票上已经有名字的人。如果票上的人你一个选不上,你可以不要打勾,也就是弃权。”

老窝问:“弃权就是不趟这趟浑水咯?”

会计说:“那也不是。你可以把你的票空白的投进箱里。”

老窝摸摸后脑壳,笑着说:“那把我家人的五张票全给我,等我拿回去给孙子折飞机。”

会计一边说“票不能拿走,要投到箱子里啊!”一边在表格上找出老窝家的五个人,在名字后面打了勾,然后把五张选票递给陈书记。陈书记把五张票放在桌子上墩齐,一起往他右边的小箱上面的长条形的小孔里塞。

潘旺忽然对老窝笑着叫:“老窝!书记宗帅前不久到县里反映情况,要求教育局在柘木屯搞四五六年级,现在还正在搞这事儿呢......”

老窝还没等潘旺说完就接腔:“真的啊?慢点!把票给我!”

陈书记刚巧把还有一点露在箱外的选票,用掌尖轻轻一拍,选票就全进入箱内了。老窝只好恼怨地对潘旺说:“你这要死不活的,干嘛不早说啊?!”

会计呵呵的笑了一阵,然像后宽慰老窝似的说:“没事!反正村书记是规定好了的,就是宗帅。这次只选村长和妇女主任。”

犟老唆狗打架似的笑老窝:“你孙子还在读二年级,又还没去谭家场寄宿,你急个卵啊!”

“明年一年,就要去谭家场寄宿!连衣裤都不会穿,鞋都分不出左右,洗脸洗澡全靠我们老家伙,去谭家场寄什么麻毴宿啊!”老窝做出无奈的样子停了停,又说,“我要留级,学校说是统一规定的,不许留级。这学校也是鬼。”老窝说得脖子慢慢红涨,满嘴飞沫,“连名字都不会写,十个减八个都算不来。还要买什么'读经典好书,写一手好字’,全是搞钱......”

老窝说得起劲,没注意到青荷送孙子回来,随便在人群后面笑眯眯的听热闹,听到最后忍不住了,假装到店里去,经过方桌边,对老窝低声呵斥:“明儿让你到教育局当局长去!”随即往店里走。

老窝像小儿尿胀的鸡鸡被鸡啄一嘴似的,立马萎缩了,对着青荷的背轻声说:“我是说实话......”

青荷回头瞪他一眼,闪进店里。老窝也做出要往店里去的样子。犟老故意取笑他的拉他衣后边说:“你说说,你孙儿又不能留级,后年要到谭家场去读书,你是到谭家场租房子,让你老婆去经管,还是怎么办?”

老窝要走不走地说:“三年级快期考时去医院弄个证明,办个休学证,第二年就可以再读一年三年级了。九岁和十岁虽然只差一岁,但小孩子成长一年......”

老窝还没说完,青荷出现在店门口,对着老窝笑着低吼:“明儿让你去当校长!”

大家哄哄地笑。老窝对犟老说:“大不了不读了呗!反正读书又没什么用。”随即一边往家走,一边回头伸了一下舌头:“我回去看毛片,你们认真投好神圣的一票啊!”

注解

1:当地称成年男人的生殖器。

2:即阴囊。是当地人讥讽表面文气十足的人的笑话。孔子虽文,但阴囊尿臊熏人,不登大雅之堂。

3:出头鸟;当地人称成未成年的男生殖器为鸡公,因为未成年不懂遮丑,有显露,出风头之意,却不能交配。意为爱出风头,却没真能耐。

4:囫囵一团。

作者简介:胡绍考,男,湖南辰溪人,汉族,农民。

责任编辑:老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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