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水:辛丰年与symphony
读“辛丰年”其文,便想知“辛丰年”其人。但“文如其人”,在这儿,似乎是一个例外。
一个薄雾的黎明,乘船到了南通。曙色中,主客初会。于是从容对谈,直到黄昏。于是发觉,他的谈吐、他的气质、他的风度,和他所热爱、所谈论的音乐,相差太远了。以往从文字中得来的印象,竟与本人全不相干。
这是二十年前常见、现在偶可一见的老农形象:一身褪了色的旧军装,包括褪了色的军帽和褪了色的球鞋,“武装到牙齿”。方方的脸,细细的眼,因为不高、便显得格外方正的身材,把老实、憨厚的神情,衬托得老实、憨厚到了极点。于是一身当年充满火药味的“行头”,就有了一种特别温和的色彩。于是使人觉得:质朴、憨厚之下,一定也藏了至慧的灵魂,以搭配成另外一组不和谐。
原来,抗战胜利后,也是一个薄雾的黎明,他悄然登上一叶小舟,革命了。从此,就在革命大熔炉里,“千锤百炼”了几十年。也就在大熔炉里,他精通了英语,又迷上了音乐,直迷得改名换姓,将“辛丰年”与symphony合为一体。
当年的热血青年,如今已是苍然老者。退隐回乡,结庐郊县。却没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陋室”,也只是唐人的浪漫。这位当代隐者的居所,一桌、一架、一凳、一榻,唯陋而已。倒是中央一具黑钢琴,显得过于辉煌——像是陋室中的不谐和音,使人无法相信它也同属于房子的主人。原来这是过了做梦的年龄方才圆就的一个梦,现在一半成了梦的纪念:“青年时羡慕不能得,屡做钢琴梦。每梦虽喜得琴,总有一事障碍而不能遂意(如梦一琴,键极狭,不容手)。前年终于如愿,而指已老化,即有时间苦练,已无能为!”现在的乐趣,则是以最俭朴的方式,进行最奢侈的享受——一个小小的录音机,为他提供了音乐世界的全部美丽。除此之外,生活中便无浪漫可言:早赋悼亡的伤心人,在开门七件的“交响乐”中带大两个儿子,即使有那么微弱的一点儿绿色,也该被生活的重负,压成标本了。
不过,外部的力量毕竟有限,多少风风雨雨,依然风吹雨打不坏一座心灵的堡垒。善良心肠,好人气质,这第一印象,在对谈中愈变得分明。
他似乎不知为名也不知为利,脱俗而毫不知觉自己的脱俗。他为朋友的不解人情世故而大为惊讶,却不知自己其实最不懂世故人情。他真正能够懂得的只有音乐——不是用理论,不是用经验,而是用心灵,去感应、去倾听。不论他选择了音乐还是音乐选择了他,都是一种天造地设的安排。老唱片没有了,音乐之流已经消逝于时空,但他凝神回忆,能够一一追回当日听乐的感觉,由感觉而一一追回逝去的音符——就像燕卜孙能够凭记忆用打字机再现莎剧。
这并不是因为他有音乐天赋——他唯一的天赋是善良。这天赋保佑他永远是好人。虽然这是一个最通俗、也最是模糊的说法,但作为所有和他相识的人的一致评价,这其中便寓含了最深的敬意。和许多爱书人一样,他爱书也爱得入迷,除了音乐,也爱其他的艺术。并且,对历史、对哲学,对阶级斗争、对政治运动,都有广泛的了解,大有老杜“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之概。又似乎对新文学史尤其有兴趣。那一篇《藤花馆中的一位来客》(载《读书》一九九三年第六期),便令人想见他“负伤”归里,借居当年的状元府邸,摘抄季自求日记手稿,勾稽此公与鲁迅一段旧交谊的情景。不过仍不免令人怀疑:社会与历史中的深刻的道理,往往太残酷,是他这样历经磨难却不失天真的好人所能深入探究与理解的么?
善良心肠和好人气质,想必是精神常常漫游在俗世之外的缘故。但'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之际,到底还有着“采菊东篱下”的那种愤世嫉俗。于是想起他抄给友人的两首诗:
生来好苦吟,与天争意气。自谓李杜生,当趋下风避。
而今吾老矣,无力收鼻涕。非惟不成文,抑且写错字。
昔者所读书,皆已束高阁。只有自是经,今亦俱忘却。
时乎歌一拍,不知是谁作。慎勿错听之,也且用不着。
诗录自郑所南的《锦钱余笑》,是几分猖、几分拗、几分水清石瘦涩出来的孤峭。它与“辛丰年”先生是不是也有相通之处?当然,这诗意,包裹在一身过了时的旧军装里。这一身常年装束也许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却恰好装点出主人的风格与气质。它和辜鸿鸣的辫子意义全不同;效果,则近似。
作个假设吧,如果“辛丰年”其人出现在一百个“辛丰年”其文的读者面前,至少会有一百个人不相信两个“辛丰年”“彼此彼此”。
暮色中上船,再读那春风词笔、生气灵动的谈乐文字,似乎是与走出旧军装的“辛丰年”继续对谈。这对谈,一直继续到今天。
这里忍不住抄下他写给友人的一部分“可听曲目”,可以说它是“辛丰年”中几个跳跃的小音符吧:
肖邦:#C小调幻想即兴曲(钢琴独奏)Fantasia-ImpromtuOP.66旋律、和声之美无可名状。格调高绝,可比藐姑射仙人。其罗曼蒂克味之浓可联想“未完成”,但又不相似。假如听了这样好听的音乐仍不为所动,那就怪了!
肖邦:g小调叙事曲(钢琴独奏)Ballade(OP.23)似不必多去联想密茨凯维支的诗之类,当纯音乐的“音诗”而不当标题乐音诗听更无挂碍。此曲与前一曲只宜于钢琴,不可译为别的器乐,可知更不可译为音乐以外的语言了。
李斯特:D大调音乐会练习曲(三首,之三)Konzert-EtüdeⅢ
李斯特:安慰之三ConsolationⅢ
皆为钢琴独奏。李作多浮华,此二曲美而不俗,耐玩,不听殊可惜。
德沃夏克:F大调弦乐四重奏(“美国”,又名“黑人”)
String Quartet in F major(OP.96)
可先听第二章慢板——似黑人哀歌。熟悉后全部四个乐章都会使您入迷。最好的实是第一章。
德沃夏克:弦乐小夜曲(E大调)SerenadeinEforStrings(OP.22)
甜美真挚,悦耳舒心。前三章是听不厌的。
德沃夏克:D大调交响曲(作品60)G大调交响曲(作品88)
前一首可先听第二章柔板,其魅力可与“新世界”的广板比美。后一首的前三章都好听,是波希米亚田园诗。
德沃夏克:在自然中-狂欢节-奥赛罗三连序曲
AmidNature-Carnival-Othello(OP.91-3)
其美、其人生反思似的哲理味;其生活气息之浓烈,无法言传。却又极好听,实是一部交响曲。
德沃夏克:小提琴小奏鸣曲Violinsonatona(OP.100)
朴素真挚之极,次章被克莱斯勒改为“印第安人哀歌”,可能会首先吸引您的注意。
圣—桑:引子,回旋,随想曲IntroductionandRondoCapriccioso
旋律惊人美艳,然言之有物,不俗;琢磨精致,耐听。
莫扎特:第21钢琴协奏曲(C大调)DianoConcertoNo.21inCmajor
可先听慢乐章,它那崇高的美是不可抗拒的——傅聪说它是古希腊悲剧似的。
莫扎特:长笛、竖琴协奏曲ConcertoforFluteHarpandOrch
太好听了,无话可说!此曲只应天上有!
德流士:弗洛里达组曲(管弦乐)FloridaSuite
李欧梵在《狐狸洞书话》中把德流士贬得没道理。其实他的音乐很有境界,很有个性。此作中第一首卡伦达舞曲和另外的几首,有一种无限惆怅的感情色彩,是别人的作品中未曾有过的。大有“良辰美景奈何天”的味道。岂可不听!
贝多芬:小提琴奏鸣曲春天(F大调)SpringSonata这是他十首小提琴奏鸣曲之一,也是最欢快的一首。听时不能只注意小提琴,要同钢琴部分一起听,听其对话与复调效果。钢琴不是伴奏身分,二者是平等竞争的对手,这比小提琴独奏曲更有意思。
——这是信笔写下的文字,也许不那么准确,当然更不权威——与近日一部题作《音乐圣经》的畅销书绝不相同——但这样一种至慧的体验,这样一种品题式的“乐话”,已经是魅力,即使不懂音乐,也先要爱上这描绘音乐的文字。
这样的文字,究竟有多少?洎《乐迷闲话》、“门外读乐”迄于今,五十万言尚不止,犹读而不厌。晓山横雾,烟树微茫,绿蓑青笠,卧听渔樵闲话——千古兴亡,悲欣交集,化作“宣叙”般的音乐和音乐般的“宣叙”。“每听完一部交响乐那样的大曲,如同读了一部《红楼梦》或是《战争与和平》,仿佛经历了一次人生,做了场黄粱梦。”他从音乐中采撷美丽,他把“蝴蝶梦”作成蘧蓬然鸟语花香,蘧蘧然清远荒寒的文字。音乐被译为诗,被译为画,被移植到生命之弦,翻译作一个一个人生的故事。音乐虽神圣,却也须心赏,未必定要正襟危坐,细审如何“第一主题是热情,最高潮处右手成为繁华的琶音。第二主题以左手广域的分散和弦伴奏……”,把爱好变为专业。“专业”用“冷冰冰的解剖”引人登堂入室,训练出音乐的敏感;“爱好”则“洋溢着激赏和与人共赏的热情”导人入高山流水之境,生发人生的感悟。
一九四九年南下福建,独行在万山中一条险径上。忽然忆起《高加索组曲》中的《隘口》那一章,它便是令人怀念的一曲。又如解放初年看《易北河会师》,影片平平,但有个德国人伐木的镜头,轻轻响起一段音乐,是瓦格纳《林涛》中的,一下子唤出了相当复杂的联想。乐剧《指环》中最可爱的写景文要数《林涛》了。
《罗马泉》中最后一章以梅第奇别墅喷泉为题,画出了无限好又留不住的暮色。而这暮色浸透了怀古的惆怅之情:残钟、鸟啼,——融入苍茫大气。那效果极似印象派的画,而又胜过了画。有一年,在西湖孤山脚下,游客已稀,暮色渐浓,不期然地忆起了这《梅第奇别墅之泉》。
人生的一幕一幕场景,悲剧的、喜剧的、无悲无喜只是平平常常的经历,尽可化作一道长长的水,绕山而流。这正是“辛丰年”指挥的“symphony”。
再读一读《乐中史史中乐》,还有令人震憾的《现成的史剧配乐》:
有人谈俄苏文学,发'光明之梦的感慨。我觉得,忆往昔喜闻乐见的老歌,唤起的怅惘迷茫,才更难言说。俄苏文学也是有现成的配乐的:《快乐的人们》、《快乐的风》、《伏尔加河》、《茫茫的西伯利亚》,还有很老的《光荣的牺牲》这首民意党人的送葬曲。读妃格念尔的回忆录而忘了它的这支现成的配乐,是太可惜了!
还有一种也是空前(是否也绝后?)的历史配乐:十年动乱中,'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与'他是人民的大救星同唱而毫不觉不协,这岂非一种罕闻的现成的复调?
原来“词源笔下三千牍,武库胸中十万兵”;原来对铁马金戈、刀光剑影的“史”与“实”的理解,都贯穿在“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的谈乐文字中。他的善良并未妨碍他发见世间的非善。他不善于史中读史,却善于史外读史。他便清醒地“梦游”在音乐世界,读人类历史,看世态人情。他为历史配乐,他为人生配乐,他在旋律中读到历史的真实。“时双鸳响”,“腻水染花腥”,凄美中的惨烈,也是一般春秋史笔。配了乐的历史与人生,便如这梦窗词中的意象,带了特定的标识,定位于受过磨难、企望不再受磨难的心灵。
于是才明白,为什么“辛丰年”于symphony之外,仍大有文章。“门外读乐”的意闲而语健,浅近而厚实,非“专业”而有“专业”的鉴赏力,不正因为“辛丰年”不仅久久浸淫于symphony之中,且能将乐外文章一并打入乐内,解得乐曲本身之外,更于急管繁弦中听出心曲?
其实,他早就具备了“门内”的知识,却永远站在“门外”恳谈。也许站在门外的痴情者,才是“知音”的最佳位置。“门外”,使他永远保持一份亲切,“读”乐,则启开“心的眼”——由听觉唤起视觉与思维,由大弦小弦的嘈嘈切切,牵出整个的“娑婆世界”。
便又想到曙色中、暮色中的“辛丰年”。不说“江湖风雨”、“灯下白头”,曙色中、暮色中,毕竟有一片乐声绚烂。他就在这乐声绚烂中,“倾听那与音响之流同在的、已成逝水的人与史的声音”。董桥说:“饱读纸上园林,可以读出自己胸中的园林”;某某说:“饱读symphony的'辛丰年,已经读出自己胸中的sympho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