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路
我的七大姑八大姨中,有一个值得一说的人,她就是我的小姑婆。
小姑婆做姑娘时模样俊俏,瓜子脸,大眼睛,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女。上世纪七十年代,她在乡广播站做过广播员,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一份让村姑们眼红心热的美差。要不是家庭成分不好,她是很有机会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的。
身为祖父的小妹,她是我家矛盾的调和剂。
那时,太婆和祖母有些嫌隙扞格,两人互相看不顺眼。太婆是信佛之人,总爱在屋子里搭些礼佛小龛,焚香祷告。尤其是得了骨癌以后,更是笃信佛陀可解病痛,于是上香祷告便更勤了。祖母每每看到,便藏起她那些礼佛之物,于是婆媳俩就杠上了。太婆气鼓鼓地回了小姑婆家。小姑婆好言劝慰太婆,嫂子是个急性子,心直口快,平时上班、带孙子、做家务操心事烦心事多,有些脾气也是正常的。太婆说,你是没看到媳妇平时对我怎么样,她嫌我家是农村人,骨子里就看不起。小姑婆说,你儿媳是县城里长大的,难免有些城里人的派头,你要多理解。太婆便不再言语了,女儿的话犹如春雨,浇灭了她的心火。
小姑婆的婚姻曾是让街坊邻居羡慕的。姑丈中专毕业,是一家喷灌机厂的技术主管。他脑瓜子聪明、技术精湛,是众人眼中的有为青年。两人结婚后,夫唱妇随,琴瑟相和。那时刚改革开放,恢复高考招生,点燃了莘莘学子的大学梦。文化水平高些的姑丈便辅导小姑婆复习迎考,夫妻俩一起勤学苦读,焚膏继晷。农村高中毕业的小姑婆凭着一点文化底子和刻苦自学,考进了师范学院,大专毕业后分配到公立中学成了一名语文教师。夫妻俩一个教书、一个务工,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一日,姑丈下班回家,和小姑婆说起本地建筑企业多,他考虑与朋友合伙办个水带厂。他说,工地里搅拌机接水用水,水带是必不可少的设备;何况消防也要用到水带,产品销路不会差的。姑丈说罢瞅了瞅小姑婆的脸色。向来开明的小姑婆说,既然你想做,就去做吧。姑丈兴奋地小跳起来,但随即又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小姑婆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说,我这里还有些参加工作以来攒下的积蓄,都拿去用吧;实在不行还有些嫁妆手饰,你也拿去当了。姑丈兴奋得像个孩子,说我这辈子娶你值了。
于是,姑丈辞职下海,白手起家,开始了艰苦的创业。姑丈干过供销员,生意路子广,
在他的打拼下,企业订单源源不断,效益蒸蒸日上。亲朋好友都向他们一家投去艳羡的目光。可是小姑婆不知道,他向她隐瞒了一件事情,一件让她遗憾终生的事。
为了扩大生产规模,姑丈四处举债,采购机器设备和原材料,准备大干快上。谁知好景不长,当地一下冒出了好几家水带厂,竞争加剧,他家的水带渐渐没了销路,资金出现了缺口。刚开始靠关系赊着货款,但渐渐地人家便不买账了。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在这当口上,姑丈在广州遭遇合同诈骗,白白损失了十来万元,这下资金链彻底崩裂了。
那天,他垂头丧气回家,见到小姑婆正在做饭。“我们的投资款,恐怕要打水漂了……”
“没事,生意总是有赚有亏,你不要放在心上。”
“……真的不好意思开口。能不能再给我几万?我先周转周转……”企业闹钱荒,纵然面对媳妇,他也是低声下气头皮发麻。
“唉!孩子要读书,钱都是我出的。家里真的没多少余钱了……”
“我知道。算我求你了!有件事,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
她瞅着他落寞的神情,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抖抖索索拿出了一摞借条,告诉她借了不少高利贷。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如今利滚利已滚成了天文数字。巨额债务犹如一把利刃,刺在小姑婆的心头。她惊呆了,手里的汤碗瞬间掉在地上,摔成八瓣。
他没法正视她疑惑而怨尤的眼神,没法面对她对未来的美好憧憬的坍塌。他的自尊彻底萎缩了下去,曾经的荣耀有多大萎缩得就有多大。
讨债的人络绎不绝找上门来,把家门砸出了无数个窟窿,还泼上了油漆。连小姑婆也收到了恐吓信,忍受着各种谩骂。她时常以泪洗面,担惊受怕,还要保护儿子免受无辜的伤害。夫妻间的争吵,如冷雨敲窗般一阵紧似一阵。她和他的感情,也变得如脆薄的纸。小姑婆的脸上终日挂满了愁容,人也日渐憔悴。就这样,煎熬的日子磕磕绊绊过去了一年。
寒露过后的一个傍晚,姑丈回家,晚饭也没心思吃,一个人躲进卧室,关上了门。他在筹划一件事情,一件让他万般纠结又必须尽快拿定主意的事情。
翌日一早,他就毫无征兆地出走了。躲债,外出躲债,他像头受伤的惊鹿逃离了给他带来过荣辱悲欣的故土。
从此,他江海寄余生,无论是债主还是家人都无从知晓他的下落。小姑婆知道他不敢面对家人,不敢面对现实。可她心里毕竟还是有他的,设法寻找了他几年,可人却始终杳如黄鹤。
姑丈这一远走高飞,犹如油锅扔下一个冰块,动静不小,压力全集中到了小姑婆身上。债主从四面八方涌来催债讨钱,拆了她家的电表不说,她甚至还被人跟踪围堵。一次,她骑自行车出门,冷不丁被两个尾随的壮汉抢了车和手表,遭难的她独自坐在马路边不住地哭泣。
那些日子灰暗无比。小姑婆靠着微薄的薪水,养活母子二人,还要替外出逃债的男人一点点偿还债务。“宁可不碰荤,不欠别人债。”这样的信念一直支持着倔强的小姑婆。她向亲朋好友借钱,向银行申请贷款,千方百计填上丈夫生意债的窟窿。缓慢而艰难的还债过程折磨着她,她的两鬓过早地生出了白发。她发现,自己实在是无力偿还了。
可是,厄运依然没放过她——因为住房抵押贷款还不上,唯一的房子被法院拍卖。她丧失了栖身之所,只能寄身于学校宿舍。为安全起见,她叮嘱门卫只要是找她的,一律不要带进来。她终日不出校门,一日三餐吃食堂。遇上双休日需要自己做饭,她只在晚上十点过后才敢去附近超市买些日用品和蔬菜,然后沿着漆黑的小道匆匆回到学校。
那日,祖父带我去找她补课。她领我们去宿舍,沿着小路绕弯走,不时四处回头张望,怕有什么人跟踪似的。到了宿舍,我发现窗帘被胶带粘死了,房间黑黢黢的,显得格外窄小,似乎只容得下她一个人。
祖父关切地问她有没有姑丈的消息。“还找他干什么……这个家,早就没了……”她的回答让我有些吃惊,毕竟她的婚姻曾是让众人羡慕的。强烈的反差似乎让眼前的一切变得不那么真实,我有些思维短路。
“不说了不说了……给孩子补课吧。”祖父说。她点点头,搬来凳子,拧亮台灯,柔柔的光照着凄凄的她和惶惶的我。一本旧讲义摊开,放在小桌上,用镇尺压住。灯下,我的神情有些恍惚,讲义上的字仿佛是一群蝌蚪。我听着小姑婆沙哑的声音,根本无心记忆知识点,脑子里泛起阵阵酸楚。课上到一半,她突然连人带椅栽倒在地上。爷爷赶紧带她上医院,诊断结果是她得了中度焦虑症。
小姑婆就这样心酸悲苦地活着,活得没有了时间没有了空间,只冀望于工作的忙碌来冲淡忧愁。她揽下班主任一职,揽下各种监考活,让大大小小的课程把自己的生活塞得密不透风。对这个中到中年的女教师来说,闲暇时间是残酷的,意味着总会在不经意间勾起伤痛。所以她排斥,她逃避,她不要空闲的时间。虽然连年被评为优秀教师,可她真的活得开心么?
更让她放心不下的,是她那个儿子、我的表叔。表叔很争气,学业优异,考上了省内一所名牌大学。一个普通教师的收入,除了需要不断地还债,还要负担儿子上大学所需的七七八八开支,她未免有些力不从心。更让她揪心的是,就连读大学的儿子也受到了恐吓与威胁。为了保护孩子,她隐瞒了他所有的行踪,对外只说他在另一个城市读书,学业紧张,寒暑假都难得回来。她心里一直放不下一个结:自己陪伴了二十年的那个男人,怎会忍心抛妻别子,逃避对家庭应负的责任?质疑渐变成失望,失望堆积成怨愤,怨愤渐渐填埋了最初的思念,磨蚀了她唤回亲情的期待。
就这样,在意兴阑珊中整整过去了十年。这十年,她活得没有了自我,仿佛只是为儿子活着。
直到有一天,她告诉自己,没有男人,也一定能活得好好的,活得像个人样。她拜师弹钢琴,弹奏希望的音符;她学唱歌,笑对生活的戏弄;她练书法,将悲欢离合付与笔墨纸砚。她苦中作乐,吟啸徐行,一任不完满的人生如桐花开落。
又是十年韶华度风雨。硬气的小姑婆勒紧裤带,在亲友的帮助下,终于把一车皮债一点点还清了。她眼中的云翳渐渐星散。
直到后来姑丈意外现身,小姑婆的人生再次拐了个弯。
他是在一个平静的秋夜突然出现的。
急切的敲门声叩开了家门。“是你?”她惊得张大了嘴巴,上下打量着这个昔日的枕边人——蓬头垢面,一身邋遢,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旧夹克,手里还攥着一副望远镜。他看上去就像具行走的骨架,疲弱的身姿犹如狂风中歪斜的树,带着枝叶凋零的气息。
“过去这么多年了……想来看看你和孩子。”他打破沉默,低声说道。那言语,仿佛是老庙里传出的声响。
彼时的他,已然沦为了近乎乞讨的流浪汉。离家的那些年,他在苏皖一带四处游荡,靠摆放天文望远镜和做家教聊以维持生计。虽然穷愁潦倒、衣食无着,但至少摆脱了被人追债的窘境。然而,躲得过债务,却躲不过内心的惶恐,更无法弥补他给家人造成的心灵创伤。
“你走,再也不要回来,请不要来打扰我平静的生活!”她推搡着他,“你知不知道,那些讨债人盯了我整整二十多年!我为你担惊受怕二十年,这么多年,你想到过我们娘儿俩没有?”
“这些年,我也过得很苦……”
“你过得苦?你的苦有我们母子心里的苦更苦吗?你为什么要逃避,没有勇气面对那些债主?”
他沉默了。半晌,才压低嗓门憋出一句话来:“你放心,欠他们的钱我会还上的……欠你的钱也一定会还上的!”这话听上去半是歉疚半是赌气,但终究底气不足。
“你欠的是我的钱吗?钱我已经替你还清了,那是我自愿的。可你欠我们母子的良心债还得清么?”她忽而想起了什么,从柜子里翻出一叠发黄的纸条,雪片般撒向了他。那都是还款的凭据,于他像是一堆打输的麻将牌,于她则是一叠诚信的证明书。他无言以对,脸红耳赤。
她又递给他一张纸。他接过来一看,是一纸“离婚协议”。
他知道和她的夫妻缘终于走到了尽头。走出这座围城,对两人也许是最好的解脱。无言的眼神交流,代替了该说的一切。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给不了的,不如放手。
这是一次彻底的了断,意味着两个人的命运将重新改写。这是两个人原初都不想要的,但又不得不接受的宿命。不论如何,小姑婆对所有人已无愧欠,她用她羸弱的身躯扛起了债务的重压、家庭的责任。如果就连接受命运挑战的勇气都没有,那么她以及如她这般的人们将成为命运的奴仆。
姑丈依旧回到了浪迹天涯的状态。几年后的一个除夕夜,漫天的飘雪和鞭炮声中,落魄的他因患肺病无力医治,不幸在苏北悄然离世。按我老家的旧俗,客死他乡也终须魂归故里。而前去为他收尸吊魂的,不是别人,还是我的小姑婆和他们的儿子。
雪花从天而落,有的落在了树林中、花瓣间,归于溪流;有的落在了瓦砾上、沙土里,消失无踪。命运本就给不了每个人公平,各安其命便好;但我们或许可以有更好的态度和活法,挣脱命运的枷锁,为自己寻到一条绝处逢生的活路。
又见鹅毛雪,除夕又不远了。
(写于2021年除夕前)
作者介绍:
俞天立,金融学硕士毕业。曾获得过浙江省首届鲁迅杂文奖银奖、“我的西湖记忆”全球征文一等奖。现为杭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杂文学会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已出版散文集《茶当酒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