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一个大家族的败亡,从这一点开始
每每逢年过节,或者雨雪天气,甚至夜深人静,贾府里上上下下都有大大小小的赌局。
谁要是不赌钱,反而会被视为异类。
过年的时候,宝玉曾经问麝月:“床底下一堆钱,你怎么不拿着去赌呢?”
连林黛玉都知道这不成文的惯例,她对雨夜来送东西的婆子说:“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
婆子们也不避讳,直接说反正是上夜班不能睡,不如会个夜局。
林黛玉听了说:“难为你,误了发财,冒雨送来。”忙命人又给了婆子几百钱打酒做补偿。
原来在贾府,在岗人员喝酒赌博是允许的。
贾府主子待下宽和,体恤下人熬夜辛苦,太太太人性化了。
但允许上班期间吃酒赌博,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
一有老司机焦大吃酒醉骂,大放厥词,不出车不说,还骂出了贾珍和秦可卿爬灰的家门丑闻;
二有李嬷嬷跑来赌输了钱,借题发挥拿袭人出气大吵大闹,凤姐连哄带骗将她带走,诱饵是“到我家吃酒”,菜都备好了,是炖得稀嫩的野鸡。
三有邢夫人的陪房费婆子,经常撒酒疯骂人,发泄自己在多年职场里积累的私愤。
局面渐渐地不可收拾起来。
到了第七十一回夜里,在大观园当班吃酒的婆子私自离岗,不接待东府里尤大奶奶。
凤姐处罚了一下,又捅了邢夫人的鼻子眼儿,触到了敏感的婆媳关系,引发一场龃龉,把王夫人、贾母也牵扯进来,成为贾府内斗明朗化的导火索。
光天化日之下,园子里竟出现了伤风败俗的绣春囊,邢夫人拿着直接去恶心了王夫人一把:“看看你们姑侄俩当的这好家!乱了乱了全乱了。”
事态再发展,有天半夜,怡红院的丫鬟们亲眼看到有人跳墙进来,对外宣称把宝玉吓着了,才引起了顶层领导贾母的注意。
她以一个老牌管理者的灵敏嗅觉,立即觉察到了事态严重性:如今各处上夜班都不负责,弄不好是监守自盗。
探春连忙解释:
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小的顽意,不过为熬困。
近来渐次发诞,竟开了赌局,甚至有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之事。
贾母批评她汇报不及时。
探春道:“戒饬过几次,近日好些。”
贾母痛心疾首:三丫头,你还是太年轻了,听我把利害关系给你层层剥茧分析一番。
你以为赌博是常事,只要不起了纠纷就好。
殊不知夜间既赌博,就保不住不喝酒,既要喝酒,就免不了门户任意开锁。不是买东西就是呼朋引伴,夜静人稀,顺便藏贼引奸引盗,什么事做不出来。
况且,园内你们姊妹们身旁都是丫头媳妇们女的居多,品性参差不齐。
丢东西事小,万一有别的不堪之事,有一点沾染到你们名声,后果严重。绝对不能轻饶。
贾母动怒,谁敢徇私,于是彻底盘查。查出大头三个人,小头八个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重重惩处。
骰子牌全部烧毁;赃款入官分散与众人;带头的每人四十大板,撵出去永不录用;从者每人二十大板,统统降职打扫厕所。
这其中带大头的有迎春的乳母,大家求情,贾母却说:
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
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
治不住这些恶习,说小了是误事,说大了是误家;说浅了是治家不严,说深了是自取灭亡。
贾母不愧是经验丰富的政治家,铁腕出手,雷厉风行,终于严刹住了家里头这股吃酒赌博的歪风。
此时的荣府像一个身患肿瘤的病人,迅速割除肿瘤后,接下来是 “调补气血,固本培元”。
好大夫都懂驱邪之后该是扶正,好好管理,让一切尽快步入正轨才是。
偏偏接下来的主治医生是医术一般的王夫人,她又犯了过度治疗的错误。
王善保家的一撺掇,她一冲动发动了一场内部抄检剿灭运动。
后面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司棋入画晴雯芳官四个,全被撵了出去,死的死,出家的出家。
宝钗识趣地迅速搬离了园子。
尤氏李纨相视而笑:我们家只会在外面假礼假体面,做出来的事可真是不怎么样。
探春愤然道:“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惜春因为入画的事,宣布与哥嫂断绝关系。
这个大家族的人心,从这一刻,开始分崩离析。
归根结底,罪魁祸首便是制度上的一点儿漏洞,撕开了内部团结的大口子。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荣府早先对下人吃酒赌博的默许本是好意,但这在管理上却犯了大忌。
有些毛病是不能惯的,有一些口子是打死都不能开的。
勒庞在《大众心理研究》里说过:“当一个人很清楚自己不会受到惩罚,他便会彻底放纵这个本能 。”
你今天有一,他明天就有二,人性总是得寸进尺。
如果一开始就防微杜渐,哪还用今日痛下杀手殃及无辜。
休克疗法之后,荣府算是消停了。
但按下葫芦起了瓢,别忘了还有宁府,相比于荣府的伤筋动骨,宁府则是完全放弃治疗。
他们已经走上了赌场产业化之路,家里俨然拉斯维加斯了。
第七十五回,尤氏夜里回来,发现东府里门庭若市,门口那 “干净”的石狮子下,居然放着四五辆大车,这都是来聚赌的。
她叹道:坐车的都这么多人,那骑马来的人岂不是更多?也不知道他们老子娘挣了多少钱,够他们这么祸害。
她的丈夫贾珍,因居丧守孝,一开始是为了解闷,以练习骑射为名纠集了一众纨绔子弟。
三四个月过去,骑射场变成了赌场,“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大赌起来。”花天酒地,豢养娈童,早把骑射扔到了爪哇国。
宁府人等荒淫无度换来的是八月十五中秋夜,他们喝酒取乐时,隔壁祠堂里传来的一声长叹。
那一声长叹里,是悲愤交加,也是无可奈何,老祖宗们知道:颓势起,败像露,人心散,家运衰。就算是他们还魂再世,也已回天无力了。
曾国藩曾经在家书里谆谆提点弟弟们“勿使子侄骄奢淫逸”。
当一个家里酗酒赌博已然成风,这个家能有好儿才怪。
说句难听的,不要把贾府败亡全都怪罪在政治风暴头上,即便没有后来的抄家,就凭他们这副德行,自己还能走多久呢?
酒局与赌场,都是释放人性之恶的地方,前者容许放纵,后者激发贪婪,这两样一旦泛滥猖獗,便预示着宿主岌岌可危,亡期不远。
“千里长堤溃于蚁穴”,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对于一个人,一个组织,甚至一个体制而言,一丢丢的放任自流,一点点的自我放纵,都可能引发蝴蝶效应,迟早会连点成线,连线成面,最终积重难返,被无情反噬。
还是那句话:人性经不起考验,勿以恶小而为之,而任之,愿天下人戒之,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