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封神榜是怎样形成的？（《封神演义》源流考之五）
《封神演义》是在小说的角度对当时道教的神祗进行系统化的整理，而其最终的成就就是全书中所附的封神榜。
刘荣富绘封神演义年画
与《大宋宣和遗事》的天书名单或《水浒传》石碣榜单不同，《封神演义》中的封神榜是全书的核心及归宿的，全书的全部情节特别是其间神魔斗法的情节完全是围绕封神榜展开的，而天书名单或石碣榜单的存在对于《大宋宣和遗事》或《水浒传》而言不过是一个媒介而已。
因此对作者而言，封神榜的精神也一定是先定的而非随机的，即不分善恶是榜的内在精神或目的，而绝不像石碣榜单一样分出立场（榜单上没有梁山以外的人）、分出等级（有天罡、地煞之别）、分出尊卑（宋江一定列于尊位，五虎上将按序排列），而是弥合立场（榜内同时有商、周阵营的人）、弥合尊卑（纣王天子不过是天喜星而已，列在龙吉公主和梅伯之间）、弥合仙俗（石矶娘娘与晁雷、晁田等在同一榜单）的。
刘彦彦认为封神榜的存在是巴赫金总结的梅尼普体的“狂欢式”叙事，并称“'封神榜’就犹如一个'狂欢式’的神谱，在这个神谱中，这些'生命之外的生命’取消了等级、善恶、地位，他们都是这场人间战役积极的'参加者’”[1]，却没有想到封神榜内首封五岳、次封雷神，摆明是道教的文学作品，是作者作为道教徒自然有其哲学上的寄托。
《封神演义道教文化与文学阐释》
正如《北游记》中玄武大帝收诸天君时已经无善恶可言，《西游记》中观音收熊罴怪、红孩儿亦没有什么正邪的道理，《东游记》中吕洞宾阻碍杨家将、《南游记》、《北游记》中华光阻碍玄武大帝，可见中国民间成仙传说中原本是没什么善恶分别的，这个心态大约与《伊利亚特》里面描绘群神欲望的心态相同。
即在原始巫术中，神有可敬和可畏、可远和可亲的双重形象，所以从借鉴民间巫术信仰的道教必然要继承无善恶的本质。而道教所依托的道家，其宗旨正是齐物之论，《庄子·齐物论》言：“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恒”，所以道教的信徒自当齐善恶、齐尊卑、齐生死。
因而《封神演义》也避免描绘商周两朝的官僚体系，不但对于西周阵营里的等级有意淡化，而且殷商阵营里臣子的尊卑也不显明。所以，无视天庭的存在也是作者有意为之，除了后插入的哪吒闹海和龙吉公主的故事外，《封神演义》中并没有真正写到天庭，所有的神仙统一生活在洞府。
澎湖紫微宫
而“东方紫微大帝”其实是与玉皇大帝相应的神祗，其地位不较玉帝为低，而在封神时亦没有着重对伯邑考进行描写，反而强调殷郊、闻仲等人的受封。
正因道教的精神有齐善恶、齐生死，所以道教建立之初本是无地狱的，罗酆山为鬼帝治所的说法起源于晋人葛洪《枕中书》，题名陶弘景的《真灵位业图》亦有酆都北阴大帝，但至少在晋代，还没有成熟且系统的地狱的说法。今日道教所传十殿阎罗之说全抄佛教《佛说十王经》，酆都成为道教的地狱则在宋代左右[2]。
而《封神演义》的作者则不借重这种成说，凡是死者皆为神，且闻仲尚可以“英风锐气，不肯让人”[3]，分明与生人无异，这就是齐生死。而无论残忍如纣王或吕岳，还是儒家传统意义上的圣贤比干和胶鬲，均在封神榜中有一席之地，这便是齐善恶，自然，最终的整理者所遗忘的人物如邓华、萧银另当别论。
封神榜利用对小说人物的整理，也为当时的道教神祗提供了一个谱系，包含五岳正神、雷部正神、火部正神、瘟部正神、斗部正神、值年太岁、元帅神等，其中最复杂的乃是雷部。
清代年画《封神榜》
与通常认识中的雷公不同，《封神演义》中的雷神并非一人，而是一个群体。《西游记》中的雷公也有两人，名邓化、张蕃[4]，但远未达到封神榜中雷神系统的庞杂程度。
按：中国巫术系统中原有雷神，《离骚》有“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山海经·海内东经》有“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在吴西”。
而道教系统中的道术则有雷法，约在东汉末成立，唐人祖舒开创清微派，传于北宋末神霄派至林灵素、王文卿等人。灵素因为佞于汇总，且宋亡于徽宗之世，故不为世人所重，乃至目为妖邪。
直至明代四十三代正一道天师张宇初方才重新整理雷法。加之南宋雷法代表萨守坚的神化，雷神普化天尊遂在明代后期列入朝廷祀典。
雷神普化天尊牌位
有了这个祀典，雷神普化天尊遂与民间信仰中的雷公分庭抗礼。按：雷公为神，本是补足道教雷神长期缺位的，但其时间既长，受民间优礼亦久，故其影响亦不在雷神普化天尊之下。故而雷神出于多个系统，而雷神的影响和数量亦最为复杂。
如邓、辛、张、陶出自神霄派，马、赵、温、岳出自北帝派，苟、毕二元帅出自清微派，殷天君出自地司派，王天君为西河派，事见《雷霆总诰》。邓、辛、张、陶、庞、刘、苟、毕，在明代已有成说，只是《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所记载的名讳与《封神演义》中明显不同。
一些艺术作品认为雷震子即雷公[5]，其实是一种误读。《武王伐纣平话》与《有商志传》并未以雷公的外貌描绘雷震，只说他出生于雷震的天气，而《封神演义》则刻画其“两边长出翅来不打紧，连脸都变了，鼻子高了，面如蓝靛，发若朱砂，眼睛暴突，牙齿横生，出於外，身躯长有二丈”[6]，则有了一点雷神的形象，但其结局却是肉身成圣的。
明代铜像雷震子
固然读者或可猜证闻仲是雷神普化天尊，而雷震子是雷公，但一则雷震子与李靖、韦护等一同成圣，李靖为毘沙门天王，韦护为韦陀菩萨，雷震子地位亦当在其间；二则其长兄伯邑考为紫微大帝，次兄姬发为人间君主，则其地位亦不应只为雷公。
[1] 刘彦彦：《<封神演义>道教文化与文学阐释》，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16年6月第1版，2017年4月第2次印刷，第227页。
[2] 上述考证的部分内容参考了周晓薇《四游记丛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版，第159—162页。
[3] 《封神演义》第九十九回。
[4] 《西游记》第五十一回。
[5] 刘仕裕导演，陈浩民、温碧霞等主演《封神榜》，2001年版。
[6] 《封神演义》第二十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