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不过一幅画 ‖ 窦小四

文 /窦小四

高远处,天是蓝的。

低俯处,地是黄的。

乡村不过一幅画,天上的云朵,九分洁白,一分透明。低俯的黄土地,亘古未变,是无边,也是无际。

这一切,都不是什么古旧陈腐的秘密,每一个在乡村里长大的人们,你看得见,我也看得见。

可是,记不清是第几次了,在这朴素天地仿佛平铺直叙的简单和直白里,我无数次的觉得自己的肤浅和愚钝,更几分脆弱和渺小。

丝毫都没有盛气凌人、飞扬跋扈的样子,几丘平缓的小山,几条时常干涸的小河,恰似以慵懒,恰似以蜿蜒,来逃避时间。然而,事实是,经由四季的变幻,它们不但表明时间、构成时间,它们,还无时不刻在提醒人们追赶时间,也思考时间。

土墙根下,一个闪光铮亮的梨木拐棍平放在地上,坐着那张破旧马扎的老爷爷,他眯着眼睛晒着晴明的太阳。在他忽明忽暗的记忆里,每当想起他曾是个放羊娃的年份,也不是那么遥远。

奶奶的红漆木箱,永远的紧闭双眼。通身环绕的烫金图案,经由岁月无声地缠绵,那古旧的神韵,其实越来越明艳。

乡村不过一幅画,在私人的世界里生长最快的,是那个喜欢踮起脚尖,站在土堆上仰望星空的人,他的梦想,与他脚上的土布棉鞋,没有任何不融洽。

在麦地里清除圪蹴着清除杂草的女人们,头上裹着一条白绿格子的方头巾。山风吹过来,有尘土扬起,她们眯着的眼睛里,也曾倒映出一个奇异男子的神韵,不能望,也不能忘。

好看的白云,好看的清晨,好听的微风,好听的鸟鸣,这是人间最上等的风景。

黑夜是一片最开阔的,无法丈量的洼地,最适宜人们坦然地晾晒心事。那土屋简陋的屋檐下,还挂着五月折来的艾草,是干枯,却也是执着,因为,远远地,它们依旧飘来清香。在这个世界上,只能在睡觉时候抱紧自己孤独着的,不是任何某一个人,而是全部的人。

密集的群星,如同密集的眼睛,它们一直张翕不定,是因为它们等不到可以相爱的人。

乡村不过一幅画,同样的鲜花,同样的牛粪,蝴蝶在带着露珠的草尖上做梦,青蛙从河岸边传来咕声。轻轻浅浅的月亮,远远淡淡的灯。一切的一切,其实都只是在悄无声息里,在内里,正在进行一场生命的狂奔。

春天礼貌性地到来,点惹一切欲迎还拒的想要:干枯的槐树想要发芽,粉红的雨伞想要张开,荒凉的山坡想要上色,带着水汽的凉风,想要进入谁的肺腑,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拽着一个年青女人的衣襟,头摇摇,手摇摇,说娘亲,邻居小花的爹爹从城里回来了,我想要和她嘴巴里嚼着的一样的彩色糖果。

一切都是那样的美,然而乡村不过一幅画。

那个穿着牛仔裤的十八岁的姑娘,站在田埂边无声地流泪,那个她不得不嫁的男人,不是她自己想要的情郎。

夏天里,暴雨总是不期而至,灯光被雨水扑灭。在漆黑里,人们的心绪反而更加明亮,心头的那个人,和一年里能养活了人的农耕大事,一回回,一件件,伴着那雨声,在他们的心里,在炕头那烟草的明灭里,被一遍一遍重复。清晰又模糊,模糊又清晰。末了,对着老屋里那粗细不一的椽木的乌黑,只吹出一声无力的叹息……

雨水冲刷着草根和树皮,也冲刷老墙和牛粪,熟透了的黄杏儿,从高峻的树枝上脱落,旋即又跌落下来,在浓稠的黄水中翻滚。在寂然中,随意接缝的记忆,也会在某一个完全没有征兆的时刻里,把农人的思想折断,一同折断的,还有那假如今年收成好,我要怎么样怎么样的一系列的朴素的愿望和梦想。

乡村不过一幅画,你我都只是一树草木,早已站立在那堆命定的黄土地上,荣了又枯萎。只有母亲在等你,在人间,在天上。

秋天来临的时候,夕颜,哦,不对,我们小时候叫它打碗碗花,那粉红的,蓝白的,甚至是乌黑的容颜,都随着最后一声蛙鸣而凋零了。

秋天太辽阔,秋风太凄凉,秋意太浓厚,即便天空偶尔会有大红的太阳,它纵然目光犀利,它纵然熠熠生辉,它也照不青割倒了的麦子和农人为了生活而一年到头奔波辛劳也未果的路途。

有多少个还年纪轻轻的母亲,还没有来得及压好一家人赖以过冬的那一大缸酸菜,就已经流尽了她在人间的最后一滴泪水。她去的时候,伴随着她的,也依旧只有疼痛。

乡村不过一幅画,人间是个屠宰场,当时间到了,哪有什么神仙上帝来管你曾经善良温顺如羔羊,勤奋劳苦是老牛,以及当病老生死如山崩一般来临时候,你在疼痛无助中发出呼救的恐惧和惊慌。

岁月和土地,只默默地接收一切被屠宰的,被惩罚,被摧毁,被告别的生命。人间如狱,在这场你被生时候就已经再也无法闪避的,人与人,人与物,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己,人与神的长久的对峙中,没有哪一个人,他会是最后的胜利者。

乡村不过一幅画,当冬天袭来,万物萧索,一切柔软,一应颜色,如同花蕊,统统被没收,被冻结,冻结又摧毁。

海水是别人的,城市是别人的,西服是别人的,还有黄金白银的奢华,那也是别人的。

当寒风袭来,云朵被打乱了次序,如同乱码,那些曾经被强调的美好,那么曾经被歌颂的辉煌,都是别人的。

乡村不过一幅画,寒冷化身冰棱,是刺刀,也是杀戮,它派雪花,它派劲风,把最侵蚀人,也吞没人的冰冷,送进你的脖颈,送进你的鼻腔,送进你的耳朵,甚至送进你的口腔,让你在憋了太久的气之后,依然会呛出两眼泪水来。

那犁地的牛老了,老马不再识途,因为人间有时候其实真的会无路可走。

我想念春天里那一片梨花林,纯白白的,好温润一大片,一大片,又一大片,它们不是雪,它们真的不是雪。

它们有它们的味道,是香甜,它们有它们的温度,是生命,它们有它们的神韵,是诗意。不然唐代那个该死的诗人岑参为什么会发了癫痫一样,饱含深情地长吟一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宁愿相信,他所赞美和偏爱的,其实不是寒凉的雪花,而是温润香甜,如同生命的梨花。

乡村不过一幅画,可是,即便是这样,我也还是看不到它,因为在我年轻的时候,我背叛了它,因为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傻傻地以为,背叛了的东西,只要你想回去,你就可以回去。后来,后来生活无情地生活告诉了我,也告诉了一切和我一样傻傻地以为自己还可以回去的,背离了乡村的人们——再也回不去了。

乡村不过一幅画,它离我们这样近,它就在我们心里。可是,它又那样抽象而遥远,让我们无论怎样努力,都看不到。

因为,有多少人,就像此时此刻的我,独自站立在这冰冷的水泥地上,成了一个画外人。

往期精读:

再致清水河

我所看见的风

致春天

十九片窦小四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个人微信号:13996698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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